猩红栎需要晴空,需要10月下旬的明丽。这些正可以显出栎树的色彩来。如果太阳被云朵遮挡,色彩相对而言就变得不那么鲜明了。我坐在本镇西南的一处石崖边,太阳当时正在一点点下降,在我东面和南面,林肯镇的树林被更多的平射过来的光照亮了;猩红栎如此均匀地分布在林中,此刻更多了些鲜亮的红色。向东向南望去,甚至及至天际,所见的这一家族的每一株树木,都以醒目的红色挺立着。另一个镇上,一些大树把它们红色的脊背高高举起,脱林而出,傲视群树,像是有着无数漂亮花瓣的硕大玫瑰;还有一些身材更修长些,长在东边的松山上的一个小松林里(林子里主要是美国五针松),就在天际线的边上,在松林的边缘与松树交替出现,身着红衣与松树并肩而立,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绿衣猎人中站了一些红衣士兵。这也是林肯镇展示绿色的好时机。直到日落时分我才意识到森林部队中有这许多红衣战士。它们的红非常热烈,像燃烧着的火焰,在我看来,你若向它们走去,每近一步,颜色就会淡一点。因为在这个距离,潜藏在叶子中的阴暗部分是不会显现出来的,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红色,它们反射的颜色的焦点远远的落在这边的空气中。每一棵猩红栎可以说就是一个红色的原子核,在落日的作用下,红色增加着,闪耀着。它借取火的一部分,在阳光到你的眼睛之间,火势更猛。而作为集结点或者说引火柴的,只是一些颜色相对较浅的红叶,而它成了热烈的鲜红,成了红红的薄雾,或者说火焰,在空气中就可为自己找到燃料的火焰。多么欢快的红色啊。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季节,围栏也现出玫瑰般的光彩。你见到的红树,胜过世间实有。
如果你想数数猩红栎,那就现在数吧。选一个晴好的天气,就这样站上林中的一个山头,当太阳刚刚升起一个小时,除了西边的,视野之内的所有猩红栎尽收眼底。否则,你即使像玛士撒拉那般长寿,活到他那般年纪,也见不到这些树的哪怕十分之一。但是,有时候甚至在阴暗的日子,我也觉得它们像往日我见过的那般鲜艳。朝西望去,它们的色彩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中;但是往别的方向看,整个树林就是一座花园,花园中,这些迟开的玫瑰正争芳吐艳,燃烧着激情,和绿色植物轮番登场,而那些所谓的“园丁”,则或许在下面四处走着,拿着铲子,提着水壶,眼前所见,不过是堆堆落叶中几株紫菀属植物而已。
这些是我的翠菊,我园中迟开的花儿。它用不着我花钱请什么园丁。整个树林里,无数的落叶在呵护着我的植物,保护着它们的根。放眼望去,你的所见就足以成为你的花园,根本不用你在院子里加土。我们只需要把视线抬高一点,就可以把整个树林看作一座花园。盛情绽放的猩红栎——森林之花,艳压群芳(至少是从枫树算起可以如此)。不知为何,它们于我来说比枫树更有趣,它们在树林中分布如此之广,如此均匀,它们如此耐寒,总体看来如此高贵。我们11月主要的花,同我们一道守候冬天的到来,为11月上旬带来些许暖意。来得最晚的大范围的亮色居然是这么深的猩红色和红色,所有色彩中最热烈的颜色,真的非常特别。一年中最成熟的果实,就像产自寒冷的奥尔良岛的一个坚实、光滑的红苹果的脸颊,要到来年春天才芳醇可口!我爬上一座小山,上千朵大栎树玫瑰,四处满是的,一直伸向天际。我离着四五英里欣赏着它们!这过去两个星期始终如一的风景哟!这迟开的森林之花胜过所有春夏的风景。相比而言,它们的颜色不过是罕有的精致斑点(专为眼睛近视的人而生,这些视力不好的人走在最默默无闻的草丛中,走在丛林里),是不会给驻足远眺的人留下印象的。现在,盛情绽放的,是我们日日走过的伸展出去的树林或者山腰。相比之下,我们所做的园艺则规模太小——园丁还在照看枯草中的几株紫菀属植物,而没有注意到那些巨大的紫菀属植物、硕大的玫瑰,这些植物可以说让他所做的工作相形见绌,而它们根本不需要他来打理。这园丁的工作就如同碟子上碾碎了些许红色颜料,还在夕阳中托举起来一般。为什么视角不可以更高一点,视野不可以更开阔一点呢?漫步在大花园中,而不是蹑手蹑脚地走在花园中一个破败的小角落?为什么不欣赏大森林的壮美,而只看到几株园中草的漂亮呢?
现在,让你的散步多一点冒险的味道好吗? 爬上山去。如果,你大约在10月的最后一天爬上我们镇外围的任何一座山,也可能是你们镇外的任何一座山,往树林那边望去,你会看到,——哦,你会看到我上文中倾力描绘的。所有这些你肯定都可以看到的,而且还有更多,如果你准备好要去看,——如果你去找寻的话。否则,尽管这种现象经常发生,普遍存在,无论你是站在山巅还是身处凹地,你纵然想上70年,也会觉得在这个季节,所有的树木都是烤焦了的颜色,还有褐色。有些东西我们看不到,与其说是因为它们在我们视野范围之外,还不如说是因为我们没有用心灵、用目光去感受,去发现,因为眼睛本身并没有看的能力,眼睛的能力不比任何其他胶状物强。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可以看得多远多宽,或者说多近多窄。正因为如此,大部分自然现象,我们终此一生,也无缘一睹真容。园丁只看到了园丁的花园。在这里,同政治经济学中一样,供给是在回应需求。大自然不会把珍珠仍到猪的面前。
你准备欣赏多少美,眼前景色呈现的就有多少美—— 一分一毫也不会多。一个人站在某个山头,他实际上看到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人所看到的不一样,这同观者已然不同是一个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 你向前走,猩红栎就在你的眼里。任何物体都是如此,只有我们有这个物体的概念,将它置于我们的大脑中,我们才能看到它,而这时,我们几乎目无他物了。
漫步在自己的植物王国中,我发现,首先在我脑际的是某种植物的概念或者形象,尽管它似乎并不属于此地,——离这里的距离不会比哈得孙湾近多少,——之后几个星期或者是几个月,这种植物萦绕在我心头,最终,我肯定可以看到它。我找到二十来种我能说出名字的稀有植物,其经过无不是这样。人只能看到他关心的东西。一个植物学家专注于草的研究,会辨不出牧场上最高大的栎树。事实上,他很可能散步时,无意间踩到了栎树, 或者说至多只看到了它们的影子。我发现,在同一地点,要看到不同的植物,要求眼睛有不同的目的,即使这些植物比邻而生,比如说灯芯草科和禾本科:当我寻觅前者的时候,在前者的包围中我是瞧不见后者的。那么,要关注各个不同的知识领域,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思维又需要有多少不同的目的啊!诗人和自然学家观察物体的方式是多么不同啊!
叫一个新英格兰的行政委员过来,把他置于我们最高的山顶,让他看,——让他的视力调整到最好,给他戴上最合适的眼镜(唉,要是他愿意,给他戴上望远镜也行),——然后完整的报告他的所见。他可能会望见什么呢?他会选择看些什么呢?当然,他会看到自己的布罗肯幽灵。他至少会看到几处礼拜堂,或许还有人职位应该比他更高,因为那人有那么漂亮的一小块林地。现在,我们让尤利西斯·恺撒,伊曼纽尔·斯韦登伯格,或者是一个斐济群岛的居民过来,同样请他们立于山巅!或者是假设把他们都请过来,事后比较他们留下的笔录。会出现这种情况吗,他们饱览的都是同样的风景?他们所看到的景观大相径庭,差异就相当于罗马之于天堂或者之于地狱,或者是地狱之于斐济群岛。也许,和这样的人一样奇怪的人常常就在我们近旁。
为什么即使是鹬和山鹬这样的小猎物,也需要精准的射手才能够打下——他必须选定某个特定的目标,知道他瞄准的目标。如果听说鹬在那边飞,他就随意向空中开火,他命中的几率会很低。猎取美景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他不了解美丽的时节,美丽经常出没之地,美丽之翼的色彩——如果他没有在梦中见过,没有对美景充满期待,他可能等到天幕落下,也带不回任何猎物。然而如果有备而往,实际上即使在玉米地中,他每走一步也会惊飞鸟儿,也能用双筒枪双弹齐发同时击中目标。猎人孜孜不倦地训练,整理着装,观察瞄准,子弹上膛,为了自己特定的猎物精心准备。他为猎物祈祷,献祭,所以,他得到了猎物。经过应有的长时间的准备,练得眼疾手快,为了目标日思夜想,终于他带着枪,挥着桨,划着船,出发了,去捉弗吉尼亚秧鸡,而这种猎物同城的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也从未梦到过。他挥汗如雨,顶风划桨几英里,蹚过齐膝深的水,整日在外奔忙,饥肠辘辘,因为这些,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捕到了猎物。出发的时候,他已经把猎物装进袋子一半了,只需要把它们往下推推。真正的猎人可以从自己的窗户射中几乎所有的猎物。他还有窗户,还有眼睛看到其他的什么吗?猎物来了,最后停在他的枪管上。而这世间其他的人是从来就看不到满身羽毛的猎物的。大雁就从他的顶点下飞过,到了还不忘鸣叫示意,他养精蓄锐,设好陷阱,耐心等待,20只麝鼠先后进入陷阱,猎人无动于衷,一直等到最后真正的猎物出现。若是活着,他打猎的劲头会与日俱增,而且每每会有收获,倒是天地可能负他,因为生命有限。等到死了,他可能会去到一个更宽广、更心怡的猎场。渔人也会梦到鱼儿,在梦中也能看到摆动的浮漂,直到他几乎可以在他的水槽喷嘴中抓住它们。我认识一个女孩,别人让她去摘越橘,而她采回了一夸脱的野醋栗,而本地根本没有人知道当地就有醋栗,只是因为在老家,女孩已经习惯摘醋栗了。天文学家懂得到何处去观望群星,在别人尚未用望远镜观测到星星之前,就已经对星星有了清晰的认识。母鸡以爪刨地,在脚下的土里就能觅到食物,但是,老鹰的觅食方式则不同。
我在本文中提到的这些鲜艳的叶子不属于例外,而是规律。因为我相信,所有的叶子,甚至是草,是苔藓,在它们凋落之前都会获得更鲜亮的色彩。只要你去真诚的观察每一株最默默无闻的植物,留心它们的变化,你会发现,每一种植物,或早或迟,都有自己独特的秋天的色彩。如果你着手为这些亮丽的色彩列一个完整的清单,那这清单的长度几乎会和你附近的植物的目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