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后,我坐在九份的咖啡茶楼。
暮色中竖崎路上的红灯笼都亮起来,悬挂着“夜夜越美丽”的字样,给山城九份更添几分怀旧的味道。白日的喧哗渐渐远了,路旁的茶楼和咖啡馆里,店家们开敞着门,准备着自家晚饭。
我一个人沿着陡峭的石阶慢慢地走,入夜的九份恢复了本来的安宁,年代久远的老屋遮挡了山和海的身影,但空气里仍然嗅得到海风的气息。
从山脚往上,不久就看到路边“悲情城市”的牌子,正是侯孝贤先生《悲情城市》在九份主要拍摄地的屋子,现在是一间茶楼。电影里多次出现的朝鲜楼、金酒家就在这一带,只不过现实中换了招牌。茶楼门口小木板上的字吸引了我,“品茗谈心观古今,免费卜卦知未来”,“让人探讨回顾台湾之美好”,仔细一看还有当年的演员合影以及剧照,黑白照片已有些模糊。
我轻轻迈了进去,茶楼播放着一首老歌,清晰地听得出手风琴伴奏的声音,屋里是上个世纪中期的家具陈设,主人一家的晚餐正摆在桌上,要不是门口牌子上写着供应古早现炒猪油饭,我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觉得自己唐突,赶紧退了出来。看这里如今的情形,觉得若不是主人邀请,还是不要去扰了他们的生活。
转身见着对面楼前挂着的牌子写着“小上海咖啡茶楼”,记起电影开始不久老大文雄生了儿子之后的全家福,就是在一个名为“小上海酒家”的建筑前所拍,那么这店想来也跟那部电影有关,灯火辉煌的样子应该还在营业,犹豫着走了进去。
果然是规模极大的景观餐厅,提供咖啡、茶或者用餐。一位中年女子跟我说这店去年新开张,跟对面的老店是同一家。
如此,我便到二楼露台上坐了下来。
这间店位于半山,不算九份观景的最佳位置,但因为《悲情城市》就有了比风景更多的蕴含。这里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咖啡馆,早先对面的茶楼只有茶水和简单的饮食,扩建了这一家,才改名为悲情城市小上海咖啡茶楼,增加了咖啡和餐厅服务。
《悲情城市》我听电影原音在看电影之前。厦大邮局附近有一家音像店,我经常去那里淘电影和音乐,得了一张电影原音碟。神思者为这电影所做的音乐,那时听来的感觉是舒缓中带着些虚幻和凝重,烦乱时可以让我逐渐沉静下来。
但电影的感觉很不一样,断断续续好几天才把整部片子看完,《悲情城市》太沉重了,沉重得我几乎无法承受。
中年女子跟我说,露台上白天可以看九份的山海,清晨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坐在这里吃早餐,一边吃一边看风景。
明天早上你可以再来啊,天气好,很美。
她的这番话,让我想起电影里宽美和文清一起出现在九份山路上的情形,宽美柔美的画外音,台语,跟我听了十多年的闽南语几乎一样。
“好天,有云,带着父亲写的介绍信,上山来金瓜石的矿工医院做事,哥哥教书没空,叫他的好朋友文清来接我。山上已有秋天的凉意,沿途风景很好,想到日后能够每天见到这么美的景色,心里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九份很容易感受这种幸福,但自从拍摄电影之后,这里似乎已经被打上了悲情城市的烙印,如同电影里是那些充满诗意的画面,优美之中带着无法释怀的沉重。
就像黑白画面中忧伤的女声,掷地有声的琴声中唱着熟悉的歌,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是在哪一天。
还有宽美跟文清说起日本人心中的樱花,樱花开到最美最满的时候,一同离枝入土的情景,他们认为人生就应该是这样。明治时代,有一个女孩跳瀑布自杀,她不是失恋,也不是厌世,是面对这么美好的青春,怕它一旦消失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如就跟樱桃一样,在生命最美的时候随风离枝。
我一眼认出扮演宽美的女演员正是《恋恋风尘》的女主角,彼时的青涩换做了此时的沉静,跟梁朝伟扮演的聋哑文清用笔和纸交谈的场景是电影里最温馨最美好的时刻。而影片结尾时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整部电影里文清和宽美最美的样子加上孩子无邪的笑容,将悲情城市定格在我心中。
当我认出她来,我特意去查了她的姓名,辛树芬,被侯孝贤先生在街上挖掘出来的女演员,可惜拍完《悲情城市》之后就彻底告别影坛远嫁美国,之后的电影之中未能再见到她沉静的美。
沉静,这是我以为能想出来最适合的词,她只需在那里便足够绽放出这难以言传的力量。九份也是同样的气质,沉静的美丽之中带着忧伤。
第二天凌晨起床,在施家民宿顶楼的露台上,海天一色里山的剪影那样清晰,《悲情城市》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这样,鱼肚白的晨曦中有淡淡朝霞的红色,电影中反复出现这个情景,历尽沧桑的九份始终保持着这份沉静的美。
独自一人又去了竖崎路。我总以为要想真正了解一个地方就得住下,而每个地方的清晨和夜晚才是它最真实的样子。这一次从上往下走,在路边又见到名为戏梦人生的茶楼,侯孝贤先生的多部电影都曾在九份取景,还有我喜欢的另外一位台湾导演李行,也在九份拍过戏。吴念真,我后来才知道,《悲情城市》的编剧之一的他,竟然是九份人。九份,承载了太多的历史沧桑。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所有的茶楼和咖啡馆都还没有开门,小上海咖啡茶楼的招牌被一排红灯笼和一片翠绿拥簇其间,在一众红色牌子中仍然惹眼。
走到山脚便是升平戏院,这个台湾最早的戏院已经歇业,门前今日放映的海报也由传说中的《恋恋风尘》换做最经典的《悲情城市》,文清和宽美的合影挂在正中。
升平戏院的旁边是一家紫色梦想小店,一个曾在台北外商银行工作的女生和一个曾在高雄做钢琴老师的女生一起开了这家“香草铺子”,编织着薰衣草田和咖啡馆的梦想。我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想象这小店会有什么样的咖啡。
山里的太阳出来得晚,等阳光越过山峰照耀进来大概已近午时,当日从市区赶来的游人也差不多在那时来到九份,开始热闹红火的一天。
我害怕人多,决定要在中午前离开,这样就错过了小上海的海景早餐,也无从得知香草铺子的咖啡味道。幸而这里的清晨和夜晚已印在脑中,这沉静美好的山城九份。
地址:台北市九份竖崎路3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