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到公寓内,看到她在里面感觉很怪。但特别奇怪的是,她试图避免做她从前会做的事——你可以看到她在自我检验。她脱下大衣,她从前就往其中一张椅子上一扔,但是今晚她不想那么做。她拿着大衣站在那里等了一会,然后我从她手里接过来往其中一张椅子上一扔。她开始往厨房走,不是去烧开水就是去帮她自己倒杯酒,所以我问她,很有礼貌地,是不是要喝杯茶,然后她问我,很有礼貌地,有没有劲道强一点的东西,然后当我说冰箱里面有半瓶酒,她忍住没说她走的时候还有一整瓶,而且是她买的。无论如何,那再也不是她的了,或者说那已经不是同一瓶,或什么的。而当她坐下时,她选了离音响最近的那张椅子——我的椅子,而不是离电视最近的那张——她的椅子。
“你排过了吗?”她朝着满是唱片的架子点点头。
“什么?”我知道是什么,当然。
“重新整理的浩大工程。”我听得出加强语气。
“噢,是呀。前几晚。”我不想告诉她我在她离开当晚就动手,但她还是给了我一个有点令人不快、“真想不到”的微笑。
“怎么?”我说:“那是什么意思?”
“没事。只不过,你知道。你动作挺快的。”
“你不认为有比我的唱片收藏还重要的事可谈吗?”
“是的,洛,我一向这么认为。”
我本来应该可以站上道德制高点(毕竟,她才是跟邻居上床的那个人),但是我连基地都走不出去。
“你上星期住在哪里?”
“我想你很清楚。”她平静地说。
“不过我得为自己弄清楚,不是吗?”
我再次觉得反胃,全然反胃。我不知道我的脸看起来如何,但是忽然间萝拉有点把持不住;她看起来疲倦而感伤,她死命直视前方,以免自己哭出来。
“我很抱歉。我做了些糟糕的决定。我对你不太公平。这是为什么今晚我到你店里,因为我想该是勇敢面对的时候了。”
“你现在害怕吗?”
“是,我当然害怕。我觉得糟透了。这真的很难,你知道。”
“很好。”
沉默。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但全是些我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何时开始和伊恩交往,还有那是因为你听到天花板声音的缘故吗,还有那是不是比较棒(什么?她会问:全部,我会说),还有这真的定案了吗,或者只是一个阶段,还有——看我变得多软弱——你有没有至少想念我一点点,你爱我吗,你爱他吗,你想和他在一起吗,你想和他生小孩吗,还有那是不是比较棒,是不是比较棒,是不是比较棒?
“是因为我的工作吗?”
这个问题打哪儿冒出来?当然不是因为我他妈的工作。
我问这干嘛?
“噢,洛,当然不是。”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因为我为自己感到遗憾,而且我要某种廉价的安慰,我要听到“当然不是”用一种温柔的冷淡说出来,而假使我真的问她那个大问题,我可能得到的是令人尴尬的否认,或是令人尴尬的沉默,或是令人尴尬的告白,而这些我全都不要。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离开你是因为你对我来说不够崇高?对我有点信心,拜托。”不过话说回来,她说得很温柔,用一种我很久以前认得的语调。
“我不知道。这是我想到的其中一个。”
“其他还有什么?”
“不过就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事。”
“哪些显而易见的事?”
“我不知道。”
“那么说来,并没有那么显而易见。”
“没有。”
再度沉默。
“跟伊恩还处得来吗?”
“噢,拜托,洛。别耍小孩子脾气。
“这怎么会是耍小孩子脾气?你跟那家伙住在一起。我只不过想知道事情怎么样了。”
“我没有跟他住在一起。我只是住在那里几天,直到我弄清楚我要干嘛。听着,这跟其他人没关系。你很清楚,不是吗?”
他们老是这样说。他们老是、老是说跟别人没关系。我敢跟你随便赌多少钱,要是西莉亚·詹森(CeliaJohnson)在《相见恨晚》(BriefEncounter)结局时跟特雷弗·霍华德(TrevorHoward)跑了的话,她也会跟她老公说:这,跟别人没关系。这是爱情创伤的第一条法则。我发出一声反感、而且不当的滑稽鼻音来表达我的不信,萝拉差点笑了,不过马上改变心意。
“我离开是因为我们处得不太好,甚至不太交谈,而且我到了想要理清自己的年纪,而我看不出跟你在一起可以,因为你自己都无能为力理清你自己。而且我有点对别人有意思,后来这件事超过原本该有的限度,所以看起来是个离开的好时机。但是我不知道跟伊恩的事以后会怎么样。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你会成熟一点,然后我们可以把问题解决。也许我再也不会跟你们任何一个交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不应该住在这里。”
更多沉默。为什么有的人——我们老实说了,女人——会这样?这样想没有好处,全是些混乱、疑惑、灰暗不明,以及模糊不清的线条,这应该是一幅生动鲜明的图画才对。
我同意你需要认识新欢才能丢掉旧爱——你必须要有惊人的勇敢与成熟才能单纯地只因为行不通才把人甩掉。但是你不可以老是三心二意,就像萝拉现在一样。当我开始跟柔希那个同步高潮的女人见面时,我才不像这样;就我当时认为,她是个相当有希望的人选,那个能带领我从一段感情毫无痛苦地走到另外一段的女人。虽然实际上情况未能如此,她是个灾区,但那只是连气欠佳。至少在我脑中有一个清晰的战斗蓝图,全然没有这种惹人厌的“噢洛我需要时间”的东西。
“那你还没有确实决定要甩了我?所以我们还有复合的机会?”
“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那一定就表示还有。”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
老天。
“那就是我说的。如果你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那就一定有机会,不是吗?这就像,如果有一个人在医院里面,而且病得很重,然后医生说,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存活,那不表示病人一定会死,对吗?那表示他可能会活下来。即便是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我想是吧。”
“所以我们还有机会复合。”
“噢,洛,别说了。”
“我只想知道我的处境。我有多大的机会。”
“我完全不知道你有什么他妈的机会。我试着告诉你我很困惑,我有好久都很不快乐,我们把自己弄得一团糟,我在跟别人交往。这些才是重点。”
“我猜是吧。但是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个大概就有帮助。”
“好好好。我们有百分之九的机会复合。这样弄清状况了吗?”她厌烦得要命,只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以至于她的双眼紧紧闭上,然后用一种愤怒、充满恶意的低语声说话。
“你现在不过是在做傻事。”
我知道,在我心里,不是她在做傻事。我了解,就某个程度来说,她不明白,一切都还是未定数。不过这对我无益。
你知道被摒弃最糟糕的是什么?就是缺乏支配权。如果我能支配何时,以及如何被别人抛弃,那事情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糟。不过当然,这样一来,那就不会是被抛弃,对吗?那是经由双方同意。那是音乐调性的不同。我会离开追求单飞生涯。我知道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某种程度的或然性,实在有多么荒唐而又可悲地幼稚,但为了把任何一点支配权从她那里夺回来,这就是我惟一能做的事。
当我在店门外看见萝拉时,我完完全全明白了,一点疑问也没有,我要她回来。但这可能是因为她是动手摒弃的那个人。如果我能让她承认我们还有机会破镜重圆,那我就会好过的多了,如果我过日子不用觉得伤心、无助、悲惨,那我没有她也活得下去。换句话说,我很难过是因为她不要我;如果我能说服自己她有点想要我,那么我又没事了,因为我就不会想要她,然后我可以继续去找别的对象。
萝拉现在的表情是我过去几个月来很熟悉的,一种同时显示无尽耐心与无助挫败的表情。明白她发明这种表情就为了我,感觉很不好。她以前从来没有这种需要。她叹口气,然后把头放在两手中间,盯着墙壁。
“好,我们有可能把问题解决。也许有这样的机会。我会说机会不大,但是有机会。”
“太好了。”
“不,洛,不太好。所有的事都不好。所有的事都糟透了。”
“但以后不会的,你等着瞧。”
她摇摇头,显然难以置信。“我现在累过头了。我知道我要求很多,不过你能不能回酒吧和其他人喝一杯,让我整理一下东西?我整理时必须要能够思考,而你在这里我没办法思考。”
“没问题。如果我能问个问题的话。”
“好。就一个。”
“听起来很蠢。”
“别管了。”
“你会不高兴。”
“就……就问吧。”
“比较棒吗?”
“什么比较棒?什么比什么棒?”
“呃。性爱,我想。跟他上床比较棒吗?”
“我的老天爷!洛。这就是真正困扰你的事吗?”
“当然是。”
“你真的以为随便哪种答案会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没做过。”
好极了!
“从来没有?”
“没有。我不想做。”
“但是连以前也没有吗?当他还住在楼上的时候。”
“噢,多谢了。我那时候跟你住在一起,记得吗?”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我们睡在一起,但是我们没有做爱。还没有。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睡在一起比较棒。”
好极了!好极了!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六十分钟先生连计时都还没开始!我亲了她的脸颊,然后到酒馆跟狄克和巴瑞碰面。我觉得像个新生的人,虽然说不怎么像个全新的男人。事实上,我的感觉好到我马上跟茉莉上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