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森鸷的眼正用极毒怨极嫉恨的目光瞪盯着至俊至秀的金衣少主,以及澄净柔雅的南疆圣子,噬寰魔帝外现的表情越发显透了一股阴森森的萧煞之气,黑袍下两颗青色的暗火之瞳凶光大炽。
浓厚的乌云将女娲宫外的晴日遮得点滴不露,更有无尽的风雪呼嚎不歇不停,神殿内的光线复一回黯得连周围的空气都愈加教人感变稀薄,可当清奇俊秀却远山眉傲气十足的金衣公子执住幽秀净雅的贺兰圣子的手自然地十指紧扣掌心相贴时,两人身上流动的金彩与莹蓝的光泽交汇融合,最终凝糅成金中带蓝的炎光渐耀强辉从他俩中间波澜般向四方发散开去,犹如最纯粹的缀蓝金砂幻形的未名蓓蕾,以优雅却决然的傲态昂扬绽展,将整座玉栏朱榍的娲皇圣坛应有的泱泱气派耀得甚为巍峨宏大。
金光万千蕴彩霓。
黑衣黑裳的大魔头萧屹乾强狠咬牙,铁青着脸,阴峻得如一尊满是鬼气的乌雕,眸色深深恨欲狂地直瞪着那二人,本就难看的枯靥此刻更是灰败一片。
金衣的凌羲少主神容融合了平约与冷峻,蓝裳的南疆圣子雅态婉姿多容仪却眉宇间的神色高贵得教人莫名生出一种无胆直视的心畏,何况还有某丝微妙的默契只存于他们两人之间……绝代双骄一般,他们皆有一种藏傲的优越于众人的绝世风华。
内心一阵翻腾,那倆人,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可是灵仙源最后的希望,却是萧屹乾必除的巨患!
心中的杀机更动,噬寰魔帝身上的黑气愈发地浓重,周身的黑烟熏缭,隐隐有化作乌焰的趋势。
似在渴望鲜血一样地咭咭怪笑,“欧阳墨尘,你既然当愿和贺兰小子携手共死,不如一同作为‘赤贯妖星’的祭品,到了九泉之下再去生死与共做对亡命鸳鸯吧!”
欧阳墨尘像完全没有情绪反应,漆染的乌睛里映着星华,不愠不火地把玩着手中金线,俊逸似风却不动如山,超然的态度有着叛逆的冷然与坚决,“我就要在这里同贺兰一起,哪里都不去!即使前路十面残杀亦甘愿陪他去死,毕竟我答应过此生要陪着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和他生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今世不再孤寂!”伸出手寻着了咫尺的嫩软柔荑牵住,两手紧握,望着身边的南疆圣子微微一笑,再看去噬寰魔帝时眼神已带上极是凌厉的一分杀气,“更何况,你会失望得彻底,只因我们一定会胜利,不会死!”
贺兰峰芜那一双澄波流慧的大眼睛脉脉望着身旁既清且傲却淡淡微笑着的金衣人,双颊飞红,长睫如扇,清珠般的泪滚了下来,对上欧阳墨尘隔着时空静静望着自己的悠然眸子,流着泪道:“你有此心,我死已无撼,但是……就像你说的,我们会赢的。”眼前,只看到金衣少主的俊颜,心里泛起的淡淡酸楚无以言述,过了一会儿以杖怒指噬寰魔帝,“萧屹乾,我真的没有想到太古往世至商周之际你除了搅乱三界外,竟然连那导使天地翻覆的‘赤贯妖星’也是你引来的!你明知这会对已乱的三界招来更严重的灾祸却仍故意为之,为了个人野心而这样残酷地牺牲芸芸物命,你简直天理不容罪无可赦!”随着话语结束喃喃念起女娲圣咒,一霎时,满天蔽目的雷光更加激闪,仙虺灵晶神杖之端亦紫光萦绕,如七夕银河错乱了时令的天河水辉挟带着一股裂天蔽地的法力联接上紫芒,尔后窜入他手中形若天蛇的晶石法杖内,流闪成的五灵之光在身上笼成一片迷蒙的彩辉,也将幽暗的斗室亮成了澄辉通明的晶琉宝匣,“漫天的诸神啊,我以女娲圣灵之名,请求您们赐予我除魔卫道的力量吧!”左手松开欧阳墨尘的指徐徐向上飞起,浮立到雾云晶流上空。
左手结起法印并飞快地打出各式法诀,五指指端流动的五晶光芒炫目如冰晶细碎的澄漩涌起潮汐,股股朔风似生着青翅的鸟,把南疆圣子蓝色的绢纱圣衣吹成盛放的兰,袖口与襟边鲜烈的乌玄纹饰便如那花瓣卷曲的影。
左掌疾翻,五色灵辉自贺兰峰芜的掌间透出,随着高举的水晶神杖之尖喷薄而出的一道紫砂光流窜上天际,各种奇丽光束交糅幻作流晃密动的电光接连了高空的炸雷,将整个天空闪得一片漭白。
浓云又挟裹了起来,天色再复黯淡,贺兰圣子福至心灵,仙虺灵晶神杖朝着噬寰魔帝的站位轻指,天边就有一道刺眸的闪电划过,轰然巨响就是一记浩瀚威严的巨型雷息对准萧屹乾打下。
雷势如同飓风般轰然狂扫,细碎的气流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绞碎着魔头周围的一切,可魔君萧屹乾却颇带深意地向着雷风轰来的方向诡秘邪笑,根本不把南疆圣子的“紫电怒雷摧”术放在眼里,混不在意地嗤道:“天真,领死吧!”
眼中忽然显出百分的狠色,强大而恐怖的气息骤然发动,体表迅速变化的灰色魔纹闪耀起奇异的乌芒。
黑气犹如火焰般粘着萧屹乾的身体燃烧,一层灰色的光幕若隐若现游走不定,看着奔袭而来凌厉旋风般的细雷碎流已逼近,他不假思索地横挥骷髅杖回手一格,瞬间黑焰乌芒暴涨,尖啸四起。
阴冷凶戾的杀意毫不犹豫地展现着它的强横和凶残,无数灰烟化作灰影纷纷嘶叫连连地爆溃,有如突然炸开的怒浪直破生门席卷全场。
灭天冥魔之毁世幽煞突!
罡风若无形的万千利刃密罩般掠袭过来,欧阳墨尘见势不对,连忙足踏醉月望仙步向上飞起,抱住贺兰峰芜漂浮稳定在半空,眨眼间,贺兰圣子原先所处的脚下地面被气流绞出一个超过五十丈的巨型深坑。
双方的速度都是奇快无比,一蓝一黑两团光焰划开空气准确地交袭相抗,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天撼地的碰撞荡得神殿一阵猛摇,在那一瞬间强光充斥全场,映得殿中的所有包括南疆圣子在内都似只存黑白二色,仿佛成为白色天空的黑影般顿失颜彩,刺目至极,视野白茫茫的一片。
待光芒迅速散去视野恢复如常时才发现,在碎火四溅焰雨炽亮之后密密麻麻散灭为流星般的微光奇缓无比地运转着,某股新的精纯力量在这妙奥中汩汩而生,继而重新汇聚成五种色彩的光澜挤入贺兰圣子的额头里。
贺兰峰芜定下心来细细感悟,像是置身一片花海,又仿佛浸沐在创世之时天地初开的光明中,升阶的喜悦从心底浮起,并似在一片光与玄奥的梦风飒飒间看到了蛇纹之姬,圣灵之身。
那一丝远古的气息细晴如丝,柔绵温软,安详地清涤升修他的心神,漫穹浓丽的各色彩线灿烂光煌,橙黄橘绿,瑰丽如梦般层层晕渲,深绯,中红,赭石再到赤黄,橙黄,淡黄……那是万千法门的起源点,直指万法的核心,象征女娲大神的威灵。
神光幻移大法!
噬寰魔帝趴倒在地,骷髅镰杖所发的邪光消散,惊怒而心悸地望向大殿上方被耀眼彩辉环罩的南疆圣子,那团煌耀的绮光恰似彩英繁芜,与光环中央贺兰圣子一身通透清浅的天水蓝遥相辉映,紫云汐月,白潮若灵,恍如一生一梦境,一梦一浮生,天地仿佛停止运转,时光仿佛停止流逝,空气中的尘埃亦落静,所有的一切似都已静止。
萧屹乾喘着气凭撑着骨镰魔杖勉强站起,眼里有着不可思议的惊色与恨色,沉思良久就想通了他的法力为何非但根本伤杀不了娲皇圣裔,还反而成为贺兰峰芜增长灵阶的绝契妙机。
忍不住暗自咬牙,他真的想不到所轻视的南疆圣子的“紫电怒雷摧”居然堪可匹敌自己的“灭天冥魔之毁世幽煞突”,甚而在自己因一时麻痹轻蔑才使出七八成功力被不慎重伤时,那袭天水蓝却施用“神光幻移大法”将他所发出的法力全部接收,并瞬间将阴损之力以“凝魄神心”术转换为混沌初开时的新纯精息以短时提升修为。
这联通天地最初能量之源衍生的各色斑斓灵息的法能,可获混世之初海量而驳杂的超强灵能,即使只有万分之一也堪弥足珍贵受益无穷,况乎大量?
心情愤波激荡,他事先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一层?!
仔细回想他使出魔妖术法的时候,南疆圣子瞬间就将这种伤命害身的能量转移到体内,须臾转化这道会极大消耗神识甚至可能消磨湮灭形神的阴煞为先天初开的气息,这是女娲传人天生的能力,也可以说是贺兰圣子的天赋本能。
一股热流直冲胸臆,抓握魔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心中不断在咒骂,自己的魔功却让南疆圣子借势再获升机,他不是作法自毙是什么?!
黯瞳浮出些狠烈的暴气,万万料不到形势竟会忽然逆转,要不是自己修功深厚,岂被那个不到十六岁的小鬼蕴隐在无限潜能下的障眼术蒙蔽而着了道?!
皮下筋脉暴突,睛光如电,若是放过今日的大好时机怕是将来再难对付!
雍容达雅的凌羲城欧阳少主眉宇紧蹙,宁定有若天上寒星的目光复杂地望着身边璎珞兰香的圣子,内心隐隐浮有丝隐忧和不安。
虽然贺兰圣子凝神聚意处于入定恢复灵力的关键时刻,全身的术力无形无质,却谁都能感觉到那股百川汇海的空灵浩荡,环身摇舞的五灵霓辉如水光晃荡,教得人似见了飘飘万道彩云飞,蕙兰绽然间,拢袖盛沉香,烟织芳菲为锦绣,更铺云水作衣裁。
但欧阳墨尘却半点都没有忘记他俩现下仍正身陷于险境。
适才他与魔头萧屹乾的过手便明白一点,此魔不但法术高强,且奸诈无比,兼之更有召唤孛星为助虐的能力,届时莫说蜀山剑圣,就连修功假如尚未与历届圣女持平的圣子也未必是对手,更别言阴阳五行术未炼至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自己。
跟这样无敌的魔邪怪类对峙,稍有不慎半点翻盘的机会都将错失,他又怎敢轻敌?
生死存亡,在此一搏。
远山眉微微一挑,何况他的高傲坚忍是绝不会屈服于任何的意志之下,便一手牵妥贺兰峰芜,一手慢捋一下肩前鬓发,目光微寒,左手微扬,掌心的一圈金线随着劲腕环翻破空而出。
君子无双,郎艳独绝,身前掌上透出的金色耀光抢占先机,一圈一圈绕旋着贴沿晶海雾面滚滚向前推进,速度之快顷刻切断那只再朝这里抓来的瘦骨嶙峋之腕,后又以刹那间可使草木化作飞烟的疾势飞卷过去,绵延不绝的杀意四逸开来。
金光过后。
五行法相轮的金色光芒投落而下,把萧屹乾罩在其中,欧阳墨尘的手朝天空一个虚托,接引的火焰雷光骤然为之一滞,而后长秀手指复像弹琴时在琴弦上的用力一拨,紫焰雷光顿时破碎。
纯粹的杀气恍如世间最凛冽的刀芒,无丝毫花巧。
轰!
黑衣袍的魔君身躯不自禁地一震,全身力量不受控制,体内乱成一团,口鼻眼窍几缕鲜血渗出,灰色魔纹亦似被扭曲的铁丝混乱不堪,上气不接下气却心内恨火累积,那个凌羲城的金衣少主看起来温润里透着不可亵渎的庄重严肃,以及隽逸知礼,却竟也会做出快人一步的不公之事,怎么当初亦没看出?!
抖着指对向一身金衣的欧阳少主,声音干哑,“哼……休得羞辱本座!”内脏及骨骼虽已尽受挫伤,只因及时罩护体躯而不至危处旦夕,因而仍有着不可轻觑的强獗实力,“雕虫小技就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你们等着同葬于‘赤贯妖星’的火狱之下吧!”
身上黑光大盛,袅袅冒着焦烟,眉额上的密遍的魔纹异变忽生,令人绝震的强力犹如不断成形的飓风在凝聚汇集,刺睛的雷光亦瞬间包裹了萧屹乾,酷寒凶戾的气息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幽邪的眼更陡然亮起魔异的迷光。
情形意外倒转,女娲神殿内之前地面上的碎岩陆续窜浮起来,随即而来的是阴诡无比的魔力突然炸开,如同山崩海啸般恐怖的魔能波动发出如同雷霆般的暴音,腥臭的气浪狂风扑面而来。
欧阳墨尘屏住了呼吸,缠有金线的手五指紧握,未待他指尖金光再闪,身侧的贺兰峰芜恰于此时忽然扬起脸,“可是神灵只会庇佑善人,不会让你得逞的!”端握的仙虺灵晶神杖上明辉骤耀,南疆圣子手似风环,巨大的符纹光环仿佛奇诡陆离的霓霞彩虹,将噬寰魔帝爆崩开的混乱焦光制得一弱,立即让那些禁制停止了运转,“恶魔!你原本就不该存在这世上,早早地化为尘土吧!”冷冷地一挥手,殿中所有的石块与风雪若听到召唤般以惊人的速度反转,卷风般翻腾炸射向萧屹乾罩去,瞬间分割得黑斗篷之“人”七零八落。
无一滴血迹崩洒,被风刃砾石切碎的袍身倏地化作焦黑的粉末,曳动着纷飞四散的黑长烟尾却在墙边复凝聚拢为黑袍之形,“本圣君就算不使用法力也杀得了你们!”虽因为真被贺兰圣子削损了三分一元气而些微虚弱地踉跄跌退好几步,却仍没好气地大喝出声,邪魅瞳孔里装着的是觊觎六道的猖獗野心,且手心持得的骷髅杖嗡嗡颤鸣,显出主人内心势在必行的杀意。
“是么?!”一声琉璃碎裂的清音,门处晶石宫基变故骤生,十几根蛇形长杖先于人前冲进大殿,伴有铃铛璎珞清响。
欧阳墨尘和贺兰峰芜极有默契灵犀地齐齐转眸,雷音滚滚中的十多道异口同声破开紧封的女娲宫殿门飞跃进内,不时乍亮的闪电照得入殿的十数位少女身姿无比明晰,为首的少女头戴后覆菱状罗纱的亚麻布大帽帔,腕上的金属钏挂满细小脆铃,圆领的紧身宽袖薄衣,喇叭状的长裙下端为繁多的直线褶百裥,裙摆饰有长流苏,裙下一双称合脚型的尖头短靴各镶缀数颗明珠宝石,貌如花,飘罗衫,修眉斜挑,丰唇如蜜,似嗔似笑,媚中含煞。
她的身畔两侧一左一右地立着两位楼兰装束的少女,戴着圆边少许外翻的白色锥形尖筒毡沿帽,额前的帽沿中央嵌有一颗卵形宝蓝的宝石,锥帽前端中部镶绣一朵粉红沙枣花,半颅秀发卷压于尖顶毡帽内,帽左插着数支彩翎,后端同样覆垂软纱,肤色白中透红,眼大而窝深,鼻高而梁窄,下巴尖翘,神雅情淡,仿佛外世深源走出来的姑娘,满满的西域之韵。
三个女子的身后是左右各排八名苗瑶束结身量娇小的少女,彩衣霞带大异中原,满头的黑发盘结,各个在耳边处梳了数十根随着衣裙齐飘的细辫,然细察身上装扮又略显不同。
苗人姑娘发上的兔毛缀顶鹿皮帽边垂挂有两串闪烁生辉的细碎红钻链,穿着青土布的交领大襟短上衣,内束紫荆花缎质胸兜,银饰,苗绣,多披领、背帕,下装为青色的齐膝素百褶蜡染裙,前后围腰束之,腰间系着弯刀,上衣、围腰及胸兜边缘均镶挑花花边,衣袖大臂处镶棱形臂章式花块,脚踝上戴着圈圈细致的银铃,小腿浑圆可爱,上包缠围乌色绣红线的布,娇憨稚气的模样直若山茶初绽。
瑶族少女头戴绣染花色绚美多姿的飞燕小帽,有的则头饰三对翘翅大银板,但根根小辫咸统一围以五色细珠,蓝靛印染的对襟交领式衣侧开衩的滚边丝织中长衣,袖口镶饰布条,颈间佩带银圈等珠珞饰物,腰上系了带端刺绣杜鹃纹的青布带,衣襟的颈部至胸前绣有花彩纹饰,下穿针线折染的瑶斑印花圆摆短裙,织锦绑腿,容颜放于人间都算极美,况眉宇之间还带有一种文雅淬韵,娇俏靓丽得亮人眼目,直耀得鱼沉雁落,昙闭花羞。
她们并不随领首三女子那般两前臂交叠放胸前行礼,却是右手轻触左肩微躬为礼,“参见圣子。”见到天水蓝身边的一袭金衣,再微微曲身,“无双公子。”
欧阳墨尘雍容华贵,眸里带着温暖浅笑却仅是点头示礼,身旁的蓝衫少年眨巴了一下大眼,微抿了抿因为有丝耗灵过多而略带苍白的唇角,动听优美的音色夏朝吹拂面颊般舒柔,“你们真的没事呢……”边说边看向她们身后,原本翠蓝清澄的天空再不见一丝碧色,滚滚乌云笼罩得灵仙源这片天地严严实实,当白光撕裂云层,烛火戚曳,雷霆碾过,整个暗空像都在颤抖,然厚厚的云层下方那些长角的黑怪却不见一只,显然已被圣侍们摆平。
正待过去和她们说话,露娅看见两人相牵的手脸色微变,而后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走到跟前,“圣者不……”
“露娅!”早料到了她会说的话,少年略有不悦地发声阻断,欧阳墨尘智计无双自是看得明透,不想贺兰圣子为难却那孩子铁了心让他牵握他的手不愿松掉,只是少年似一汀清雨混了心地面色发白。
大圣侍露娅呆在了那里,似因过于惊讶而不知言语,圣子这样的语气在水月谷里很少有人会从他口中听到,竟然……竟然是为了一个灵仙源外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破规。
雾月纷崩的坚持清晰如昨,虽未眼见圣子决然地在金衣男子面前摘落面纱,可是今时这种寸步不退的隐饰逆反却再现了镜灵湖边的心绪。
暗暗失笑,圣子难道真的要坏了圣域的规矩吗?
她含忧的神色教贺兰峰芜顿住话音再也说不下去,一时竟也踯躅,但他坚决的表态出了口无可挽回,只不过缓了音气柔声商计,“不管怎么说,先把眼前的急事解决了再慢慢说。”其实也是为了让他能严格遵循好灵仙水月的每一条神律圣规,是绝对忠诚于他这个神域尊者的,怎好忍心重话苛责以对。
南疆圣子的声线极灵极美,甜柔的话语恍如春水漫过指尖的柔和,很有抚定人心的力量,但露娅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后再没了声,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的心灰意懒,求其次地微微后退一步对着他恭敬垂首,“是。”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她有些无奈,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贵为圣域尊者,是圣洁之体,却越发地年长越不听长者言,这样下去早晚要吃大亏的。
圣子可比不得历代圣女,虽到底是男儿身,但又如何,若和寻常男子无所区别也便罢了,可是……历届圣女的例子难道不足以敲个警钟引以为戒吗?
垂下了眼睫,神色有短暂的一滞,再抬起头时偶望了欧阳墨尘一眼就收了目光,又一回稍稍放了心,此起彼伏的思虑念头亦逐渐平息。
每看他一次都不禁发自心底地动容一次。
眉如墨画,俊逸儒雅,轻拈发丝却是一副笑傲风云的模样,似乎世间万事都在股掌之间,华贵幽定中带着无人可抗的气质,好一个名无虚传的无双公子!
就算露娅立正规条看人挑剔,贵如名府望门流都极难获得她打心眼里的敬服,却是每每对他折服不已,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金衣华服的欧阳公子不愧称为‘天下无双’,那种神丰骨傲的稀见风流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无双公子这般的非凡人物不仅是煮酒论剑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医卜星相、琴棋诗画皆毫无难度地深悉熟解,每回圣子念出一句诗他便马上续出下阕,或他以琴弹一曲《离思》便与圣子陶埙吹一曲的《有回》佳契天成……与圣子通书史善歌舞的婉嫕才全可谓是珮玉鸣璜的金风玉露,是能圆融谐辅互补的天造地设,更可双手轻攥就能掌中握住整个天下。
这样教人无法忽视的风度气质是多少闺中的少女梦里的理想夫婿,同圣子难分轩轾却又是知音般的交映相辉,他们二人只消站在一起便足以是令世人仰望的存在,又岂是水月谷外所有别的无赖男子能比的?
自得另当别论。
世上只有无双公子才能与圣子谱缔一段千年的传奇,也唯有圣子才适合同那一袭金衣鹅黄并肩高处!
所以是她太过思虑了。
碧蓝眼眸渐渐变若甘泉般润泽,墙处的黑袍魅影飞快旋转起来,如同一道噩梦汇成的烟柱直冲透女娲宫不见往所。
泼天倾盖著的墨般乌云中谁的目光森沉俯视,青山留在不怕无柴,时候一到就是尔等的死期!
露娅身后的一众圣侍们觉察魔头逃遁时已议论了起来,“那个‘噬寰魔帝’呢?”
“是啊,魔头怎么不见了?”
“他刚刚还在那儿的。”
那边破成缕的凤鸾宝帐间空无一影,只看得清瓦白的墙见了残灰。
天际又炸开一个响雷,轰隆巨声,苗瑶少女们的讨论声在这个昏昧如黯夜的晌午跟着轰鸣耳畔,唯听她们的圣子甜悠轻音甘泉般动听,“穷寇莫追。现在先消除覆罩于洱海六诏的魔咒,再以传音术请去昆仑拜谒家母的圣姑急回南诏,并拜托职护南方的朱雀七宿代守南疆,待圣姑一到你们且随我将‘封神书’移藏封神陵,然后访遍散座神州的‘神农九泉’聚齐灵水重生我泱泱华夏。”转过身背对大家,微微拂袖,“不求像女娲娘娘那般名声被后世,只求效法她那样全无巧诈名欲的心,播无言之道,为无言之德,不彰其功,不扬其声,隐真人之迹,誓付命以从天地之固然。”
止了论声,四下寂言。
云层沉低地暗压,青天白日的女娲宫里却晦若傍晚,飒起的阵阵疾风拂得清浅的天水蓝圣子纱袖罗衣裳袂翩翩,天地与立,神化攸同。
那种心系众生独揽大任的无比忘我使命感触动了大家内心深处最神圣的部分,水纹般地一环一环荡漾开来,沉淀下了漫层叠重的深刻肃穆。
在有关苍生福祉的大事面前,贺兰峰芜永远都是如此庄严端重的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尔曹身与命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不仅神殿里排首的三位少女,余人圣侍,连欧阳墨尘的眼中亦立时更起欣赏。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净澈的浅蓝如同漫夜长梦般虚幻,莹白肌肤如秋月倒映灵湖般纯秀澄洁,精灵绝美,华然光影,却是真力弥满,万象在环。
人生道莫怨,沫苑为浮生,芸芸众生,我道芸苼茉苑。
贺兰峰芜想的是三界,念的乃众生,这样的人,在朝必为帝后,在野亦为人杰,年岁不过舞勺却已承继神身,将挽救生灵的重任一肩担。
幽泓映那身天水蓝风飘雪舞之中幽兰空谷,一袭清浅悯柔得令人动容的力量,坚贞纯洁,无邪而清正。
头一次,一股久违的酸楚霎时涌了上来,触及心尖,难以言述。
他现在,应该还仅满十五岁吧。
可面前这个单纯的所有人心中真善美化身的蓝衫圣子年纪青葱,眼神却已尽是不符年龄的心忧苍生的悲怜,欧阳墨尘心里闪过的这个念头让心中那种感觉又真实几分,眼眸中全是感同身受的共鸣。
谁能想象这纯真无邪与世无争的孩子竟有着难以告人的神秘身世,手中的一根仙虺灵晶神杖,预示着他自出生以来便具有的神圣身份,所到之处总是带来希望与生机,成为乾坤寰宇吉祥丰兴的预兆。
正是因为有着这般非比寻常的殊胜使命,注定了贺兰峰芜必须迎骄阳而不惧,在俗世烟火中历尽千灾万劫,不能像别的这个年纪的少年缠闹在父母膝下嬉耍,或与心爱的女子花红烛昏罗帐。
但就算解除了一时的芸芸碎泪,几十年几百年以后,是不是会再有裂荡横生?
就算化解了一场的烽火障目,几十年几百年以后,是不是又会有另一场良禽失路?
这样的背负未免太过沉重。
然便是贺兰峰芜的这种用无悔刻永世圣德之碑的无疆大爱,处处彰显含蓄王者风范之际又透漏常人所不能领悟的大智慧的殊色气度,芷风倾繁华,万顷日月凝光漫染一身的璀璨烁华让欧阳墨尘亦要不禁频频赞叹一声,自愿留在灵仙源陪他。
永远地陪着他。
天幕如墨,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黝夜。
南疆圣子却望向殿外阴霾沈郁的苍穹,茫雪若飞琼碎绡,树树秃冠上冷风吹落的枯黄敝叶风中悠悠摇曳漫随飞雪,躺落地上的褐蝶展开双翅,静静寂寂。
乱世白骨,华夏神州有此一劫已成定局,他怎能坐视不理,正是可怜九州沸腾,无辜现世颠簸。
骨子里流淌了十五年的来赐于女娲大神心头一滴圣血的神意,推动他做出本能的抉择。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
垂下头,落下了乌蓝瀑似的长发,他无法忘记南疆的所有百姓一见到他都下意识便双手合十或跪伏在地的场景,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影闪云暗雾色明,五彩神光浮动变幻之中袖袂飞扬,灵力一圈波动,清透莹澄的天水蓝已如青练般飞起,凄濛的雪幕下,环流清莹幽蓝光芒的贺兰峰芜在欧阳墨尘眼中是半空中鲜明的一点,仍直往更高处飞去。
极目远眺,一身金衣的无双公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在瞬间停顿,却稍后慢慢地弯起嘴角。
万千奇峰卷云之上蓝紫水晶神杖飞旋疾闪化作一道光芒收入袖中,含薰待清风的柔韵轻兰轻轻转动双掌,沉思着什么,长睫微颤,是到他该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行使应有的使命之时了,“终以安八方,而大地重生!”双手光环一颤,灵力喷涌而出。
登时黑云乱卷天象骤变,曙光冲破黑暗,日影铺落,普耀尽千载百年历经风雨的南疆洱海,化开冰封苍茫。
冰霜暖水化春色,仙音若绪尽归贞,花正发,江草碧,柳荫深处笛悠悠,吹过江雨峦烟,开得满树芳华,轻和着鸟啼莺歌相映成趣,绿意缓缓蔓延,锦地花天。
修罗地狱转瞬化为人间乐土。
这是洱海原本便有的美景,无边原野绿意盎然,翠碧幽谷遍缀山花,空气里充满的花香蓝天白云下悠闲恣意地轻缭,虽暂时消失于霜雪冰封之下,却终已重现人们眼前。
露娅等所有的圣侍全奔出大殿,围在忘记自身危险站在殿外仰观的欧阳墨尘身边,伸出自己的手触摸到阳光的那一刻喜得泪淌满面。
她们就知道圣子一定能救到大家的!
全部喜不自胜地跪下来,高呼:“圣子万福!”
中心的金衣人神情专注,静静地带着一丝孤淡的微笑,宛若世外高人般那样幽然自若,无意识地把玩掌心金线,久久凝望着那一袭天水蓝高飞而去的方向,漆黑蕴星的眸子一动不动,看那蓝衣圣子如何在日色下闪光。
暖日若一帘金瀑漫倾而下,融于晴辉之中,无双公子的金衣流溅起细碎闪亮的璨泽,照得本人竟似遍体生光。
自己不觉,只望进炽烈耀眼的金阳里一色水蓝,眉梢之间满是笑意。
世上真有那么一种近乎神祇般完美圣净的人,真正无染于尘世,纯净无暇,天生就有不断吸引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到身边,也不论三教,还是九流,皆愿自发地垂颅恭等他的玉旨纶音,对他死心塌地。
无疑,南疆圣子贺兰峰芜便是这华夏九州中的唯一。
六诏国的人民仰着头,几乎不敢相信魔鬼施加于自己的咒术已解,而这照在脸上身上都会暖的晴光,就这么真实地落了下来。
大叫大跳着,许许多多的人泣涕零如雨,喜悦之泪滑入这片辛酸的土地,更有人跪在地上,张着双臂像要拥抱这临坤之阳。
众人狂喜欢呼,叫声笑声织成一片,对此神迹感激涕零。
极远之空,贺兰峰芜俯望洱海大地上对他欢呼的子民,澄静的目光落着晴阳清潋,好似这城郭山河都只在他眼底,然与这般纯净圣洁的婉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耗力过多又勉强自己使用超过自身灵能极限导致的疲累神态。
唇色惨淡,已然说不出话来,却净瞳映了天高云淡,轻轻笑得烟斜雾横花落九天,如兰似馥,一丝的明媚流光辗转了一生的浮华。
他的子民们能平安度过危劫,就比什么都好。
日光耀眼得刺目,南疆圣子的笑容仿若凝于碧叶上的莹露般澄透明净,却忽然感觉一阵晕眩,一许清明如幽幽静夜里水上柔风拂散的月光般散落成千万片碎裂的光华荡漾开来。
他好像有些累的感觉,好想休息一会儿。
闭上了双眼。
贺兰圣子身不由己地往下坠落,失去意识的刹那间,脑海竟浮现那个举手投足无不风姿优雅却让世人莫名就肃然宁息的金衣男子。
想起他曾返身拥住自己的一幕,那眼神交汇中的展颜一笑倾尽了所有的温柔。
遥遥一眼望上去,泼墨山水潋滟天地之间一袭清澄的天水蓝朦胧若色,不住地下落流散开云雾疾荡渐见分明。
怎么回事?!
骤然而变的惊转氛围,观者俱是一愣,云归岫,花无语,风动微澜速落片片娇红,罗带随波去,清风挽不回,就看着翩翩衣袖漫扬成一只飘荡的蓝蝶。
远远望过去洱海大地数万数万的人不由心慌,有的已掩住眉目不忍再看,更有惊叫四起,女娲神殿外的圣侍们有人几欲屏息轻泣。
站在圣侍中间的金色人影看上去倒是点澜无惊气度端凝的模样,伫立原地抬眼凝望高空,一瞬之间竟是乱了心。
风纠起他的衣,拂乱他的发,也把他的心吹得更乱。
他想要的,怎会是这样从心底涌起的一种孤寂与空虚之感?
心中竟升起一丝丝难过,他允诺过他今生相约风雨人间永远看江山无限的。
微见颦眉,不希望看到伸出手的时候与南疆圣子已是生死无话。
只一句生死常随,宿命纠缠成蛊,轻捻鬓角长长的垂髫,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绪,日影微动,众人正密切关心着圣子的事情,却突然身侧金色的身影足尖一点提气纵身。
不禁疑惑回身而望,却见神情宁定的金衣公子居然凌空已跃上云端。
凌空一拂,准准地接住翩飞如蝴蝶般坠落的浅蓝躯体。
南疆六诏国所有黎民都被这一幕惊到呆滞,原是期待地望着他们,后来看到那位来自凌羲城的欧阳少主横拦了他们的圣子,脸上便出现了既欢欣又有点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眼睛的神情。
赤日当空,风起,忽而满天的金波,那是……溪泠橘霞青山相待,金裳展袖鹅黄云散,与清透澄浅的蓝衣袖袂俱是交叠铺陈,瞬光流转的风华若烟若幻碎离了风中满城的樱花,漫天遍地旋转交织不见有停歇之势,卷舞得满苍穹摇荡,似要永世不息直至千年以后流华逝去。
时间仿佛静止。
那一刻,只剩下彼此寂静的喧哗。
红尘在金衣人的眼底都成烟云。
这对男子间被世所不容的相拥姿态美绝人寰,却不知怎地令女娲神殿外的所有圣侍都想流泪。
雾散,风缓。
南疆土地上的百姓们目瞪口呆之后大声地欢呼雀跃你推我搡,娲皇圣殿外的露娅和维娜维莎等十多圣侍万分感激地看着欧阳墨尘拦抱着贺兰峰芜平稳落地,纷纷环过来簇拥着他们俩,对着金色臂弯上净容苍白的天水蓝,激动得溢出一声呼唤,“圣子!”又极为郑重地两手相错于胸前行了个最敬重的大礼,“公子。”
一年多的时间,她们终于毫无异议甚至欣然接受了洞悉着世事人情百态的金衣公子与自家圣子相互形影相伴的自然亲近。
这天下,也只有欧阳墨尘才有资格永远陪着贺兰峰芜。
高空红霞喷薄,流云舒卷,欧阳墨尘悠悠点头作以表示后垂下了眼睑,焦虑瞳眸凝望着躺在怀里荏苒不胜衣的十五岁少年,还能感觉到那莹肤晶白如瓷的孩子轻弱却柔稳的心跳,一阵难以言表的神情划过端秀清俊的容颜,“三六……”一点点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量,紧紧地,抱住蓝衣圣子,在天水蓝春日柳叶般的黛青色双眉微微蹙起时,金衣少主方稍稍目现欣慰之色。
他真实而安然地在自己身边,这种温馨而又静谧的安详感觉……泉泽一般由里而外润遍全身,真好。
想想或许是宿命吧,曾几何时,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他的甜柔似水,善懂人意,再也离不了。
春风十里不如你。
得一知心之人是上苍恩赐的福缘,何况如梦的繁华怎比得上圣子澄澈灵净的笑颜。
如果贺兰峰芜希望他站在身边,也只期待他在身畔,那么或许他会让天下人都看到他公子无双与南疆圣子并肩而立的那一天。
三六,我答应了呢。
望着臂间少年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欧阳墨尘暂不晓在凡尘中与他的这场旷世相识是劫还是缘,然而遇上了,便是劫之始。
耀阳下,落英中,金衣公子低首静视轻转眼波,不语地等待怀中少年醒来,眸里少了几分孤冷,多了几分柔情。
可以于南疆圣子身旁携手比肩的人,也只能是他。
圣侍们全部屏住呼吸,谁也不说一话,皆静默地围立于二人周边,一张张脸都显着藏饰不住的担忧和希冀,生怕自己喘口气都会惊了无知无觉睡在金衣人怀里的圣子。
红日蒸腾,花飞满天,眼前的美景绝丽得让人如入画境。
尤其是中心静静轻拥的二人。
欧阳墨尘牢牢抱住依着他臂肘之弯昏眠的少年,目光朦胧,神容恬似,无悔无怨的眼波深沉若海。
背临的晴日之金柔光为两人轻飞的发丝咸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于一刹那,仿佛连乾坤都在旋绕着凌羲少主与南疆圣子而转,直到天寂地灭。
他俩的完美无间落在圣侍们眼中定格成恒久,于是无声胜有声之际,她们似乎离一个雷滚九天的真相越来越近。
明明可能是有悖伦理不容于世的感情,露娅与维娜维莎等十余人却看着眼前的这一刻永恒的动人一幕竟有些迷了。
四野安静得无息。
画中前世白描,隐约琴音渺,勾弦低和一曲红芍,梦里谁人归来等着自己一共念双飞,只期那人能停住流转的目光,同己一梦到破晓。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的声音温和优柔,遥远得仿佛从风中传来,对自己的这份等待不会随着时光和距离而消失,似镜里月华,天水蓝的圣子不知真假。
眉峰轻颦,深深的一个呼吸,贺兰峰芜轻轻吐出小小的一声似微吟般的长音,“嗯……”密而微卷的眼睫如蝴蝶般稍稍振翼,轻轻往上一扬,艰难张开,映入第一眼的便是那个从容冷静处变不惊的金衣人,恍然错觉,几疑自己身处梦中,犹豫了一瞬才试探地问了声,“明……明日?”有些不太确定,不知是不是幻听,然在见那人唇凝浅笑着点头之后便牵强地勾出一丝莞然嫣笑,却宛如春兰绽放。
失血的双唇透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但为了让大家放心,他强自睁开眼,露出最美丽的笑靥。
少年眼波的轻轻流转无疑让金衣公子松了一口气,静歇了一会儿果然精神似乎也比之前好了些,不再是起先面白似纸双眼紧闭的倦样。
眼里不自禁露出疼爱之色,看着怀中娇甜微笑的贺兰圣子却只是说了一句很平淡的话,“是我呢,三六。”依旧温润似水的目光一个一个地望过众人,再度低下头凝望着他,“而且大家都没有事。”当然相信南疆圣子会平安醒转,因为有自己在这里等他。
十九名圣侍纷纷附和,“是的,我们大家都很好!”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都望向露娅,希望她代大家问言谏询下一步的事。
四周复是掉针可闻的寂。
露娅看着那袭天水蓝的苍白面色,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几次话到喉间又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后,唇边一声轻叹,“圣子,等你精气神恢复了,咱们再出发吧。”
贺兰峰芜微微摇了下头,专注地凝视着她们,目光是仁视众生的慈悲,语调平缓,“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声音微弱,却带有和本人年纪不符的理智平静,抿了抿唇角又望回那个对他唇畔含笑的金衣人,无声凝望着彼此的眼,相对无言中那人瞳里的悦色笑意教他心尖怦地一跳。
蓝衫圣子嫣红了脸,才察觉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那身金衣眼眸里似乎有了某些他永远都看不够的东西,心头猛地一紧,难以描述的辛酸般的喜悦在心中突地蔓延开,几欲锁不住即将夺眶的泪。
轻酸中又有泓晕涟漪般的舒心,无双公子的这眼神,逐渐开始独属于他一人。
无限的希望就像旭日东升,照遍五千遐岭复不尽,光耀万里。
以为这辈子再换不了他的轻轻一顾,只能将这种异样感觉深深埋在心底,没想到从不奢求竟意外仿佛终得回应,内心轻捷得如似漂在云端,舒服得让他想就此阖上双眼不再睁开。
有这样端立高华的一个人得以陪在自己身边,这人世还有何可贪求的呢?
“西域斩风魔,东海杀雷妖;南山收土魅,北荒伏火怪。女娲娘娘是补天之神,伏羲之妻,却并未请求名列仙籍,争取尊位,我作为她的侍者、神灵的化身,虽然现今为止仍算无德无能,却可以学她有功于人类。如今华夏有难,三界不安,我不能坐视不管,是到我该遍镇神州大陸之时了。”长睫微垂,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把襟怀内摸出的一串象征圣者身份的星月挂坠半放进欧阳墨尘的前襟上,却引得众圣侍大惊失色。
“圣子!”太过惊讶,他如何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外人,虽然那个人是名盛天下的智者,德思高义,和他的关系又非同一般的极好。
星月挂坠由三串玉珠衔串而成,坠底中间悬著一弯新月形古玉镶有一颗五个角的璨晶星,而每一串的小圆玉珠之中隔一颗便嵌带一弯弯可晃荡盈动的银制冰月,璨彩流辉,精细典雅,是女娲娘娘降赐给首任圣女苏茉语作为神侍身份的凭证,代代相传无有断过,历史千年已在大众心中认定见此坠如视圣者亲临。
不过长久以来还从未看到除了作为娲皇化身的神侍本人之外,有谁持过此挂坠,皆为圣者自己存有。
虽圣子此举早已在意料之内,但亲看他将挂坠暂给他人,仍禁不住心底诧异。
贺兰峰芜怠静地一挥手,望着他们的眸光沉定净澈,柔音飘渺若梦,“我灵修未有瞩目进级却还好高骛远以致损耗修为,恢复灵力又得假以时日。”甜音渐弱,身和心像是已达双重的极限,可是仍有些事还未交待完毕解释清楚,“故而特时特事,不得不暂且劳驾凌羲少主代为全权负责。”柔喃细语,终至低微不可闻。
神情疏离倦怠,他是真的累了,方才跟噬寰魔帝的那一场大战已耗去了他不少精力,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不过还好有金衣公子在他的身旁。
慢慢绽开甜婉娇俏的笑容望住欧阳墨尘的俊秀容颜,大而水灵的眼里却是一种不得已的有求于人,可也只相信无双公子一个,却分明感觉抱着他的金衣身体微微一颤,眼中有了些微异样神色,眉宇间含上了一丝复杂的思绪。
颇有些诧异,欧阳墨尘真料不到贺兰峰芜会信任他至此。
看见清浅天水蓝眼中隐约的期待之色,金衣公子镇定一下思绪,心中不免又沉重起来。
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他现在才知道这个眨巴着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孩子也会有疲累的时候,若不是怀里的少年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欠奉,这个看似荏弱无依却实则比许多哪怕是成年男子都坚强的孩子是时刻都绝不会放下肩上的重责的。
怔怔看着怀间的天水蓝无声一叹,南疆六诏的希望都寄托在怀里这个人身蛇尾的少年身上,对一个此刻不过十五岁的孩子来说,本正该承欢膝下的年纪,却早早地拜别生母,一人扛起化解神州浩劫拯救华夏苍生的重大责任,在圣姑的看护督导下与圣侍们的精心照料下,为了能给三界带来福祉而不分日夜地对功夫及法术加以勤修苦练,且修炼之余遍览群书,学尽文历卦数,世间任何的学科学问一个皆不落下,亦一刻不得闲,因此相较于同龄孩童生命中值得珍藏的宝贵回忆,全代以修法、学习乃至诵戒读律,更得何处闻祷现何方,为芸芸黎庶排忧解难赐福赐祥,一日到晚地奔波劳累,失去众多的童趣快乐。
只是个孩子,真真苦了他了。
然而贺兰圣子没得选择,亦无路可退,其中的酸涩艰辛是可想而知。
也许这担子太过沉重,少年纵是累极也不怨一句,总是咬紧了牙忍住泪并柔笑着面对所有的试练,不间断地鞭策自己不能停歇奋起直追,因而这小了他近九岁的孩子表现出超常镇定的时候令他不由吃惊。
蹙起远山之眉,这过分早熟的心智和超年岁的从容冷静估计让很多大人都汗颜吧。
有些心疼地低望蓝衫那双美丽的大眼,朝他笑着点点头,微妙的灵犀在彼此心间环转,后看了一眼星月挂坠心中一定,愿为少年踏进这场劫,淡淡传令,“请圣姑。”语气虽是淡漠,但平和的声音中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金衣人神情淡若柳丝,世间万物都换不来的疏离冷漠让人琢磨不透他此时的心思,然望着众圣侍的眼神却是有傲骨而无傲气,却又教人能感到道道隐隐然的微压如波而来,那般风流淡漠中自带的倨傲尊贵让人莫名就心服口服了,也自然所有的猜疑与不服彻底消失。
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公子无双。
何况洱海土地上的人和他相处越是日久都越爱戴这位一身鹅黄罩金衣的男子,不仅仅因为他与圣子私交甚好,同圣子的言行是出人意料地高度一致,关注的亦是天下大势……这般奇妙的惊人契合令知者无不啧啧称奇,更因灵仙源有他的到来,圣子在水月谷的每一项事务都有人商量和帮衬,虽然照例事无巨细靡遗样样亲力亲为,却施医赠药、安抚乡里的行程趋于高效,有更多的光景和教程去广泛救助南疆的百姓。
因此,这位来自西北凌羲的欧阳少主这一载多以来在苗疆的声名逐渐雀起,又兼六诏国之主慕名轮番诚邀前去为他们解惑分忧,便在全洱海确立了仅次于南疆圣子的崇高地位,又于贺兰圣子给予星月挂坠后更是树立起了在整个灵仙源的威信,举重若轻的只言片语便令人望他之时莫名有种天威不可测的敬惧,竟唯觉心需仰视。
然凭欧阳墨尘无人能及的武功高绝又劳苦功高,世所罕见的智冠群伦且胸怀天下,能体贴他人难处而维护每人尊严,还因过目不忘所见过的任意一人的姓名与从业而倍受尊重,更陪着圣子挨家挨户走访南疆造福六诏万民,在佩服不已的十九名圣侍心中他已俨然是水月谷的半个主人。
可隐淡威严所笼罩的这个话语悠悠的金衣男子,却并没有自大傲慢或盛气凌人,反而和蔼平易能在与三教九流无碍的无话不谈间说通人的心坎,使人憋闷肺腑多年的胸腹抑郁之气瞬间疏通开阔一扫而光,教得女娲宫的圣侍们更是叹服不已,又加了心被贺兰圣子对他的信任交权迅速稳定,金衣公子仅一个云停渊峙的姿态便令她们一个个微微垂下自己的目光。
这已代表某种程度的认同与服从。
红亮霞光的映照下她们纷纷朝着金衣男子庄重地施行大礼,“是的,公子。”各自举起手中的蛇形长杖朝里面注入灵力。
念动口诀,蛇杖之面光芒闪动,茫茫若幻影般错落闪过的色彩变幻正恰恰分辨清晰时,如瞬间隐匿的盛装胡旋舞姬般刹那消散。
贺兰峰芜呼出一口气,静望风起云涌,然后转回眸,安安静静地看着胸有成竹却无私庄肃的金衣公子,正好那人在默默地凝视着他温和微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
久久静默的眼神交汇。
一个抬眉一个低眼便沉降了所有尘嚣,三世三生的阡陌途中漫漫樱花一路开满,延尽奈何桥头,忘川河边。
轻轻地,蓝衣少年面纱下的浅色嘴唇轻抿,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风雨相伴,南疆圣子纵是遇万事也不再独往孤疲,一切亦迎刃而解便人生至此再无憾。
欧阳墨尘宁定的眸子都是抚慰,有他在他身边支持着,大可安心先歇一阵子。
某种令人伤怀的柔情渐渐包裹住了贺兰峰芜的心,从没见那个金衣人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笑容,轻易就能倾覆天下的温柔魅力教人难以抗拒得了,若真能始终这般,定是再幸福到极致不过的事。
絮萼飞零自成空,若这仅是春和景明的一场美梦,那便让他暂时沉醉不要醒来。
良久,良久,眼波粼粼一片,罕见的压抑脆弱倦淡了眉目,缓缓阖上眼帘。
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