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了了,人声杳杳。
惠风起,轻纱扬,女娲宫外满城花堕瓣,天光如晦。
靴上璨露一点湿痕,一朝蓉雾衿风,一身雪白色银绣莲华的男子足尖轻点圣宫殿宇之上,顺流而下,轮廓尚有少年稚感,及踝青丝倾泻了满肩荣华,其美无极,娑婆乎人间,清柔散开的冰洁光莹之影。
却是冰封不动的清霜倨傲。
风吹进神殿烛光一长,墙上曳影也跟着晃。
“什么人?!”忽然亮起的漫天光华雪岚流霜,霎时驱散夕晖,浓郁的灵气波荡惊动了感知灵敏的朱雀七宿,空敞的大殿刹那降下七道辉彩各异的神光,奉南疆圣子之命守卫圣殿的七位天将披铠挂甲一身戎装,长矛长枪的肃杀压迫直扑来者。
雪纱飘逸让人看不清脸,却开招还招犹若仙人九天飞临,一形一动或似潇水沓浪或如湘江流长,美到了极致也强到了极致,令南方七宿只觉背上寒毛乍起。
快速互视一眼觉出相同震惊,三界哪里又是何时出现的此般厉害人物?
这一滞显然那袭雪莲白感知七者的松懈,面白如霜眸光一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衣袂曼卷便一根璀璨着闪闪星粒的白绫带着劲风卷向他们的武器,自手间生生拉离了一寸。
却就此打住不再有下一步的举动。
看来这一袭的雪莲白绝不是带有恶意而来的。
薄纱飘落,朱雀七宿才看清一张上天精心雕琢的白玉一般雪净的脸庞。
那个人像是雪塑霜琢而成的冰雪娃娃,除了头发与眉毛乃黝黑之泽,其余上下欺霜赛雪,瞳色乌黑之中淡透着琥珀琉璃的潋滢之感,连水柔薄唇亦褪淡为极浅的粉。
若言身上还有别的鲜明颜色,那便是颈项上环成红莲状的绯巾,其上朵朵的绯莲与眉间那点雅贵的三瓣莲形朱砂相映成辉。
只是一股冰寒彻骨之感在他忽尔轻笑的一刻便瞬时让人觉得冻彻心脾。
心存善念,却冰冷如雪,真真叫人不可思议。
但这容貌有点面熟……“兔儿神?!”而对方在他们话落际冰白广袖一挥,雪袂骤然飘飞收了雪绫回去,衣袖薄纱飘落,清姿曼妙却冰眸冷视一字不答,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的眉间微锁令七人脸上皆显露惊容,“你是前生的‘素玉上仙’今世的‘如玉公子’可对?”
太古时期之时虽然龙神“素玉上仙”仪容颇肖似兔神,却是个极为冷淡清绝的人,然而偶尔微露一痕极浅的笑,竟又于淡然中尽透无限慈悲。
一望此人面如沉水的神情便知并非那媚惑妖娆的嬛娇兔儿神,虽然不再像前世那样的气质极清极冷,可古波不动的超然脱俗却是未变多少。
真正的神仙中人,未带分毫的人间烟火之气,皓如光月出寒穹,皎若玉瑶临冰天,清如水,寒亦如水,神态甚为悠逸。
如雪莲一般的人慢步轻缓走近,一阵自他身上散出的淡淡莲香难以言述,似集了上天之灵性于一身,清如寒泉的盈盈眸波仔细环视了他们一圈,目光清锐,心中大致有数。
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轸宿。
朱色莲砂幽柔,细淡的语气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起伏,“南方称朱雀,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声音和静如水,温润中却自有一股冰冷清傲,“唐某见过各位了。”低眉施礼。
雪色莲衫柔柔缓缓却冰冰冷冷的声音仍教朱雀七宿不大习惯,翼火蛇剑眉一沉率先问话,“素玉上仙,不,不对,你今生当是叫作‘弄玉’才是,不过你这和人说话还是一样清清冷冷的。”
唐弄玉清眸一转对上他的眼,淡漠依旧,“千年未见,翼宿星官仍是这么直白爽利。”
见他转了世仍能依稀记得大家,朱雀七宿齐齐收了神兵围拢过来问长问短,这位曾经的龙神虽然性子冷清,为人还是可圈可点的。
井木犴仍有好奇,“上仙,你投了凡胎却没有忘了咱们这些天庭的兄弟,实属不易。”
“对啊对啊!”七神将齐齐感慨,弹指间竟已逝了千万年。
望着张张惊喜却慨叹的脸孔,玉颜如江涟上芙蓉的雪衣人摇了下头,忍不住叹息一声,“既投凡胎,便是凡人,又哪来什么上仙,称呼在下‘业成’便是。”面有憾色,淡淡的声音,“我其实忘了很多,或许我前生与各位义结金兰,然今世却仅是听过你们的名号,再比对书中和隐约印象里的模糊辨识,便大致猜出大家的名姓来历以及军阶职级,若因此而有什么疏忽得罪,尚讫海涵。”又是优雅一礼。
一样温文的张月鹿还之以礼,“客气了,不过业成此番前来女娲宫是请圣子出山的吧?”
唐弄玉经由他提醒才记起来此地的目的,温声说道:“诚然。”看了看他们周遭不禁存疑,“奇了,怎么不见圣子?”
快言快语的柳土獐忙不迭感叹,“还不是‘噬寰魔帝’那个狗贼之前突袭了神殿,险些血洗南疆。”便义愤填膺地将前因后果一处不漏地叙说了一遍,末了从鼻孔里哼出一个破音,“都是那个萧屹乾害的,圣子在及时恢复元神之际又凝合全身灵力再予一击,后来更耗竭心血勉力施法解除苗疆所有人的禁咒方耗尽了差不多最后一丝元气,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的!”
“这么说来……无双公子护着南疆圣子,还率了十九位圣侍去往了封神陵?”雪莲白冥神思索,却依旧淡淡的表情,临风的雪裳水波流泻,眉心一朵微小的三瓣朱砂红莲清贵逼人,沉默良久之后当下决定向他们辞行,“唐某身兼数务,琐事繁多,便不作久留了,和各位改日再叙罢,告辞。”
大袖一舒风华旋转,一团轻薄的银色凉雾笼着冷情冷性的雪衣青年清烟一般消失了影踪。
既然贺兰圣子是处于欧阳少主身边,那他可以先去看看二弟了。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抚在门上欲敲未敲,昏晦不明的月华轻耀下,周身都似笼着层淡淡的荧光,清灵出尘,飘飘若仙。
漆黑乌墨的及踝长发简单松散地半绾以一根绽有白莲的莲枝,落缀两条与发同长的雪白飘带,仅是一段冰雪般的背影就让人过目难忘,如溺于百年的迷梦里长醉难醒。
敛眸沉思,长长的密睫覆过那双乌黑略盈琉璃色的凤眼,他只是私下来看望二弟过得如何便必须立即回国公府,就无须教弟弟知道了,以免引出什么麻烦。
待胞弟睡下后再入屋看他罢。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室外一袭雪衫端的乃翩翩玉质露冷风寒,屋内绿釉浮雕走兽灯旁的十二岁少年满身绯红之色如一抹清艳桃花,稚润柔丽却并未丢了英气,只是此际右手托颊靠在窗畔轻咬着樱桃小口看着外头凝思。
未央宫在外人看来是怎样的桂殿兰宫,凤阙龙堂,于唐登云的人质生涯来说,却是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漏夜长。
那身彤云绯的男孩正神思游弋间,如绮的月色下一个纤瘦秀雅的锦衣少年提灯夜行,罩于身上新换过的湖色绣粉白藤萝花草斗篷是上等织缎的光华流转,反映着潋滟灯火。
原来是陈文。
他来此的目的,便是欲带他去拜见康朝太子沈子延。
抬首,便见星辰如玉珠,银辉满天宇,几能听闻银河之中星辰撞交击音,清冽若天山上被虔诚信徒捧起折射着晴阳的新雪,灿烂绚丽。
可对于寄若浮萍的异乡游子,所谓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是彩云易散,霁月难逢。
庭院内的花架下月华昏摇,树影烙于青石板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阵阵的枝桠碰触之声,极细,也极密。
脚畔有绯绚的晚花轻摇缓曳,唐弄玉施施然走出花荫时雪色长袖温轻地抚过花叶不沾半片,乌长青丝落于浅浅青草地,凝定澄静的清眸狐疑地望着自家二弟跟从陈文离开寝阁。
那个侍读的少年之首这么晚了要带登云去哪里?
白衣翩飞,雪肤柔亮的莲花清净舞袖唤出隐身法阵,决定跟上看个究竟。
长长的宫墙夹道每隔几步便在墙边设有一盏路座罩灯,上覆铜盖,周蒙铜丝,风雨不浸,长夜不熄。
重檐叠幔的未央宫,森森地矗立在浩淼云海的夜幕下,高翘的飞檐仿佛上接天际,千宫万阙之间,有碎花随风卷入尘中,飘零妍媚,渐渐失去了鲜艳,唯留残香一地,缕缕不绝。
十二岁的少年不知道这是否为一条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道路,但晓得未央宫明媚融融春光之下的宫门里尽管充满旖旎和繁华,却暗暗充斥着冰冷的重重杀机。
要面谒康朝太子,自是要仪容得体。
除了自己向来喜爱的绛绯红衣裳外,还加了层雅青色绸绣枝五瓣桃纹鹤氅来御寒。
浓淡得宜的青色竖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桃花,每朵桃蕊上皆缀绣了米粒大的蓝白米珠,雍容里不失素淡,端方里不失艳逸,隐抑的张扬恰倒好处。
宫里的夜,极静,墨色无边。
两边的石座罩灯明明地照着满地的亮,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之上临风而立,眼前繁华过尽,终是一空。
偶遇往铜制灯楼里点灯的内监,提了燃油灌注其间,见旧任与新任的陪读二位公子过来,一路无声地半跪行礼。
东宫之外同样如集贤殿一般,遍植西府海棠。
开得那般如火如荼,仿若空阔天地里洒落的一片红宝珠珞殷红,渐欲迷了人眼。
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丈荣光,映照满天红霞,并着未央宫里的万千殿宇,重门叠户,却凄艳太过,血泪泼洒。
沉重的雕花红漆殿门近在眼前,殿内传来隐隐琴声,同时伴随有宫女的曼声柔歌。
陈文的解释同时传入耳内,“太子每日晨昏定省之后都要练琴,你我需在此立等。”
唐登云不答话,只安静地倾听着。
一抹复一挑,嘤咛花语刹那间,辗转妩媚丽人姝,繁花竞艳如锦。
跳动而出的琴音清亮华雍,绕粱声声犹如敲晶碎玉,呢喃婉转,九曲回肠令人心旌摇荡。
虽然,这琴艺不及长兄唐弄玉的质稳而不滞,音清而不浮,却也算甚佳。
未听得几声,身侧的陈文便喟叹道:“又是这首《硕人》。”
东宫周遭的西府海棠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嫩叶浅绿英英簇簇,娇红花色艳若晓天明霞,乍起的夜风簌簌了花朵如雨,瓣瓣沾衣黏袖,如凝点点胭脂红泪。
唐登云只是悄然站着不动,偶有夜莺滴沥一声,方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说起这首《硕人》,倒是康朝最为有名的一首曲子,只因此典被显帝封为“当朝第一曲”。
原因无它,只因举世皆知显宗皇好美恶丑,便有人曲意承迎,为这首《硕人》谱上了曲。
《硕人》出自诗经,主意乃是赞一位佳人之美,一共分为四段。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赞的是美人衣着之华丽,地位之高贵。
“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赞的是美人容貌与身段之美。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此第三段,赞的是美人的仪仗之盛。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这第四段则是总赞之。
总而言之,这首诗词赞人外表之美可谓已经登峰造极,而为此词谱曲之人为了讨好显帝,不但将曲子谱得华丽霏然到了极致,就连其演奏技巧的难度亦是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颠峰,甚至,有传闻说某宫廷乐师因反复练习都无法顺利奏完此曲,终至呕血身亡。
噫……真可谓是君王一人欲,广遗万民灾。
这未央宫高耸似入云天,琉璃为瓦,渭水飘香,胭脂弃尽。
东三百殿,西三百殿,重重宫华千楼万阙,君忘之乐,却是百姓之苦。
记忆分明的瞬息里,堪称当世才子的兄长唐弄玉,竟也用了三月有余才将此曲圆转奏完,然仅此一次,便再不复奏。
犹记那日信步湖岸流水澈澈,青山叠嶂深处,悠有佛鼓梵乐传来,难得的桃花雪飞满河东城。
纷繁的桃花在晨光中开得格外喧闹,密密层层,宛如一片朝霞,繁如群星的花蕾随着几枝在春风里摇曳,流水孤亭接连的纵横百里仿佛成了红雨纷扬的世界。
暮春三月日重三,春水桃花满禊潭,广乐逶迤天上下,仙舟摇衍镜中酣。
一泓碧潭之上虹桥飞渡,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澄净如梦里,有明灭的白衣素琴,临风婉转。
白衣之人袖袂飘飘若凌虚御风,颈上一帛绛绯红莲花开无声,却惊绝了芳华万里,清鸿遗世。
正是天下芸芸广赞的惊才绝世,人美若玉的长兄唐弄玉。
一曲《潇湘水云》便流漾出了大千世界,羽化飞仙。
不再是虚有其表的《硕人》。
父亲唐远道问其何因,兄长答曰:“此曲一味地考人技巧,所奏之物却空洞无味,既不能激励将士之勇气,杀敌于前方;也不能鼓舞自己的志向,报效于家国;更不能倾诉自己的心意,表白于情人……只能在一些无聊的宴会上助助兴罢了。”
兄长的笑意极暖,极柔,极清,极美,澄水般的丹凤的瞳眸里光芒璀璨,如同藏入了日月,映着亭檐之下一树开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愈加明丽融融胜于春光。
也许这便是常人所说的君子温良,谦雅如玉,若冬涉川,若畏四邻。
让人沉醉如酥。
杨柳千寻色,桃花一苑芳,风吹入帘里,惟有惹衣香。
哪里来的莲华清芳淡淡幽逸,如纱如雾的重重叠叠流光隔朦隐绰间,分明桃花淡淡焚燃,风和日丽。
那白衣胜雪清雅如莲之人轻轻抚着颈上绣红莲的绯色纱巾,优雅地展开一扇碧水清莲映夭桃,从容和缓地踱着步子,眼里是秋鸿般清潋的水光流转,如一场空幽的天宇。
唐弄玉周身弥散的莲华幽香,仿佛渐渐凝成一道看不见的屏,尘垢泥埃碰触不及,一切的污浊远远地兀自翻飞而开。
尘土与烟霞,其间十馀步,桃映人面,花凌漫,扇折扇启几清寒。
倾城的容色,凌绝万千天下粉黛。
春雨润后的桃花如此繁盛,纷吐的花蕊艳而多,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从树底向上望去,密挨的半天粉色间,唯只见天色的一星碧蓝。
唐登云爱极了这娇艳的粉,除了本身喜好,更因长兄曾闲卧桃花之下慵懒阅卷,以及桃花林间的独饮吟诗。
素腕撩金索或轻红约翠纱真不若不如栏下水终日见桃花。
晨光熹微霭霭如雾,空气中隐约浮漫草叶芬芳和水汽清新,瞥及那桃花开得灿若云霞,灼艳辉煌,阳光透过花叶的斑驳落于唐弄玉身上,明媚如幻,唐登云不禁低眉垂眸,童稚的嗓音却声如沥珠:“那大哥为何还要学奏此曲?”
唐弄玉清雅绝美的玉颜上荡起一圈梨涡,澄澈的水眸仿佛一泓春涧,“因它被称为当世最难的曲子啊,我能奏完它,是对我自己琴艺的试炼,我不再奏,是对我自己琴心的试炼。”
那一笑,似扇面上铺陈的极致美景,潭碧水清绽白莲,白如玉璧,袅袅婷婷,光华万千,凌然碧波之上,光滟映辉烟云桃,东风难挡醉倾天下。
惊世姿,绝艳惊才,莲蕴霜,清华满盈,伊人翩影月中来。
那如脉脉月光的微笑,涓涓潺潺地流淌到了唐登云的心上。
微风轻拂,带起花雨阵阵,唐弄玉雪白的纱衣一角漫扬风里,飞舞于满天桃花雨之中。
纷纷扬扬若腊月降雪的漫天桃瓣下,仿佛有如玉白莲,绽花潋滟,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莲华绝妙。
浮生如斯,春深似海。
多少年后,当唐登云君临天下,重峦万颠之上俯瞰如锦山河,恍惚忆起云烟前尘,原来早于那时便注定了一切。
殿里的宫女唱完了两段,琴声仍是行若流水,但流拨至第三段时,却是七音俱震,猛听得“锵”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歌声也立止。
余韵袅袅仍围绕大殿内外,唯一突兀的,便是琴上断弦的脆响。
欲将心事付瑶琴,却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唐登云惋然轻声一叹,“弦断了。”
曾经兄长唐弄玉学奏此曲时,尝一日弹断八根琴弦,只弹得纤雅玉指上伤痕累累,母亲极为心疼,力阻爱子再习此曲,然兄长心意极坚,终于三月之后奏完此曲,因此,自己对于这声断弦之响,极为熟悉。
突然殿内有重物掷地之声,接着便是宫人撩衣跪地的料子摩挲声。
想来说不定是那康朝太子奏琴不顺,大发脾气,将那断弦之琴掷于地上踩之。
听那曲乱音误,唐弄玉竟淡淡地微抿一笑,模样很是安静,似极只于无人知的夜间月下绽开的白色清莲幽隽冰灵,若从幼年看着他长大并熟知他的人见了那清冷唇角的这样一丝笑意,定会感到出奇的意外且胆寒。
风烟绮疏,陈文缓缓吸一口气,眉峰低颦不住低语,“太子昨日还奏完了第三段的呢,不想今日不进反退。”
暮影沉沉里,那西府海棠的香气郁郁凄浓,似暗蕴着殿里流泄出的躁烦哀愤,让殿外的人哪怕并未亲眼那碎裂一地的忧恨,却也感染到了那一颗愤恨欲狂、抑郁难排的心。
怎会不理解深宫里的步步惊心呢?
甫进宫华,便隐约觉感灿烂春光之后,卷裹而来的沉闷阴翳的血腥气息,况那沈子延还处于风口浪尖的储君之位?
那是多少人眼里的钉子肉里的刺,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能平安成长至今,其中的艰辛凶险,披荆斩棘,自是难以一句话概括概生平。
尽管生活在金堆玉砌之中,触目皆是繁华,但如斯醉人春光里几多的惊心动魄,却说来话长。
因此,那种郁苦孤单的抑闷清寂,如他们这些入宫为质的世家公子们,也是懂得的。
唐登云这时又法力暂失,必须手捧一个浮雕如意吉云的平金小手炉来御寒,看着檐顶满壁的龙风和玺彩画,俏立于满地如霜月辉之上,“今日是谒见不成太子了,明日也许可以。”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便有宫女出殿歉然而礼,“二位久等,太子殿下体有不适,传下口谕,明日再来。”
回到别苑的寝阁已是月上西天,宛若银盘。
满天风动,遥遥有天堑铺陈陷于南北,脚下水面倒影银河,倾了繁星漫天。
廊外湖面上一片悠悠,宁静而祥和,手中木匣顶端一带金色四湘和合云纹,也隐隐现出些微的亮泽。
月色正浓,皎皎流光遍洒,满世清华,唐登云凭水而立,眉目潋滟,缬眼流视,墨色长发翩飞,神韵天然,似最纯美的一匹锦缎随风而舞,潋潋生华。
取笛横于唇际,纤细长身静静矗立,汤汤广袖飘飘如仙,衣摆轻盈若飞若扬,淡淡悠扬的笛声,袅袅飘荡开来,长短交音,悠扬在天际云端,空灵高远。
闲花逐水,月下烟柳纷飞,一别之后,两厢牵念随,十里长亭望难穿,百无聊赖倚凭栏,别时容易见时难。
一曲《迟暮》,道尽流离沧桑。
那一夜,东宫高庭之中有一高华的十五岁紫衣绣龙少年立于丹樨之上凝神静听,广袖当风,揉开夜色珊珊,一袭锦绣弋地,望入绮靡画帘。
何处传来的一缕清笛,委婉入云?
笛声轻柔却哀凉,华雅贵气的紫衣少年面颊竟浮上淡淡笑意。
这曲子他知道,是如玉公子的名作《迟暮》。
只是,在自己的东宫中听时,多有种鼓齐鸣,而此时单一支横笛,却将那份淡淡的哀愁完全展露,让人闻之不由心生泪之感。
没有想到,高寒宫苑深寂薄凉的无奈,竟有人懂。
雨打海棠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只是,这月下吹笛之人,思的又是哪位君子?
心中一叹,此等技艺,堪与名扬天下的如玉公子比肩。
但吹笛者究竟何许人耶?
怎生音律通晓程度不逊色于如玉公子?
不由循声望向别苑,方忆起几日前入宫的曜国公次子,如玉公子的二弟---唐登云。
暗悔顿生,方才竟因一时赌气拒见了他。
漫天勾勒银边的莲云重重叠叠,掩映着云缝中筛漏出的一点澄明月色,唐登云竹笛里微带的一丝云霾,和那一片催人泪下的雨意,随着收尾的消音,漫漫化融于映阶草,锦绣花,深院宇,和玲珑月的写意里。
别苑里的日子,除了等待显帝的旨意,便是太子的召唤。
因此,漫长的等待中,看星沉月落,便是对长兄的整夜思念。
长兄的建业功成,是为“业成”,自己的济世安民,是为“济安”。
业成,济安……兄弟二人的字,竟也如嫡亲血脉般,紧密相连。
彼时年幼,兄爱览阅,他爱笑。
识字之龄,兄长的手心覆盖在他的手上,稳稳地执起笔,在纸面,在叶上,舒丽地写下“江山如晦”,或是“山河天下,万代千秋”。
而自己,在练字之余,便喜欢悄悄写上“宝卷香帘”,亦或“岁月静好”,当然,还有“天高地阔”,以及“海枯石烂,千山暮雪”。
澄心堂的纸,酽烈的墨香,曜国公府邸的月色温暖异常……
只道是青梅竹马儿时伴,斜阳落花三生随。
夏夜鸣蝉,小南风带来一阵清莲的幽芳,忍不住在兄长玉白颈间长长的红巾上沉沉睡去,醒来时,身畔早已枕空衾凉……
上元节,不夜河东城,风露浓,月华烬,兄长又执牵着他的手,唤着他的名字,最美的那一朵烟火,在他眼里绽放……
浮生若梦,韶光已逝,复再忆及,恍若隔世。
也忘不了兄长弹指鼓震于琴时,《潇湘水云》里那风烟俱静天水共色的空明之美。
水云之为曲,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兼满岚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兄长生于江南,稍长便随父迁于太原,随后又举家迁居河东,曾游历永嘉,每欲及望九嶷,为潇湘水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归于河东后,遂谱下此《潇湘水云》曲,作新声悠吟于弦,聊以自乐。
原谱共分十段。
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起云飞,风起水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影涵万象……
弦音淡吟,闻者如观烟雾缭绕云水荡漾的天高水阔。
鼓潇湘则烟水徘徊,今按其曲之妙,典音委婉,宽宏淡宕,轻音缓度,天趣盎然,不啻云水容与,至疾音而下,指无沮滞,音无痕迹,忽作云驰水涌之势,且泛音后,重重跌宕,幽深思远,非亲授指法,奚能得其旨趣。
谁意,竟被他乡之客听了去,从此大江南北广泛流传,巷坊楼坊管弦丝竹绎奏不绝。
兄长尝言:“琴者,情也,琴者无心,情者,却必须有心。”
因此,很少有人能明白,一把琴,若不能发出真正来自内心的纯粹之音,再多的修饰亦掩盖不了内心的空乏。
旁人做不到琴随心动,太子也做不到,而兄长却做到了。
是以,一曲《潇湘水云》其播弄云水抚弦三叹总是令人胸次洞然。
连当今太子太傅,康朝一代名士周汝明,亦对此曲赞不绝口,曾作诗云:“鹿死徒负隅,虎视犹自固,虎视犹自固。长怀缱绻情,环顾茫茫雾。居正托空言,偏安终故步,楼阁起荒村,笙歌杂野哭。骠骑索绣珍,胥吏追徭赋,竞供权贵嬉,那问灾黎诉。蹈海不尊秦,入山惟望楚。抱琴问九嶷,掇挺归三户。纵指发奇哀,潇湘水云怒。”
谈及太傅周汝明,唐登云不由想起集贤殿上自己魂游天外被当众提点的窘迫。
想来终是自身过错,然天生傲骨总让自己不轻易低头折腰。
一抬首的虹消雨霁斗转星横,不知迎来的又是怎样的一种风云际会。
后半夜的光景了,红衫少年有些轻微的困乏,懒懒地放开了身体,修长的纤臂窝于榻上,舒服地闭上眼目。
轻寒的春夜一道含闪银华的水光倒卷而下,点点星砂的轻光飞散之时旋成朵朵微小白莲四落,数不尽的萤辉雪莲绕舞中一衣雪衫徐徐翩落。
月华如丝如幻,轻垂的烟纱罗帐数步开外,那袭皎皎如玉的莲纹雪裳乌色长发风华绝代,清胧的月光下雪莲白周身似笼罩一层冰洁柔淡的光晕,朦朦胧胧,冷冷淡淡。
风姿轻烟地来到红衫少年的榻前,听他绵长的呼吸声不禁暗自轻笑,仍是那个暖暖地任他抱着哄的小猫样,半面侧颜桃花静静。
伸出手去,细心地将小小少年润滑白珍珠颜色的腕掖进水色云纹缎被里,冰柔的手轻轻抚上孩子带着寒春些许凉意的长长发丝,却清晰地因为隔得近而听见他轻不可闻的梦呓。
“素玉……”
微弱声音教唐弄玉身体浑然一颤,心间漫散开绵连的忧沉郁哀。
挪来一旁黄花梨木上置蜀绣五蝠朝莲纹坐垫的流云纹圆凳,娴静端坐下来望那惑人心弦的孩子,神态淡雅中微显三分肃然。
二弟他……到底梦见了什么,为何看起来这样难过。
“素玉”可是自己前世的名号啊。
前尘思量凄怀满襟,眼眸永远映着面前十二岁孩子在月下红衣依旧炽烈的秀影,心上凄凉或漂或浮愈加地没个安排处。
虽言前生已遥远模糊,不记得有怎样错综复杂高低错落的恩怨纷争乾坤颠覆,零星片段也无太多印象,然某种隐秘却想不起的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总时不时地子夜惊梦幻作一把匕首,从胸口一点点刺进去,令他痛得生无可恋。
如今胞弟的梦中呓语又让那种锐疼喧嚣于肺腑,近乎麻痹的痛意慢慢地扩散全身,教他如觉浸毙于湮顶的红腥血池里一直不断往下沉,往下沉。
陌上花开蝴蝶飞,这一切简直恍如昨日,却偏偏已是隔世,江山犹是昔人非。
往事哪堪回首,却想起了昆仑宫外师父乾元真人所说的往世之事,假如二弟此梦便是将上辈子的路重走一趟,那他怎么也希望弄个明白。
决心一下便掐动“入梦术”诀。
气注神凝,白袖施阵,一抹水波般清亮的光芒沿身从头至足泛过,清清凉凉的一股冰流便从雪莲白的心口处进入全身经脉,白丝丝的雪雾流着凉意从他指缝滑过,随着脚下闪耀符阵里四旋飘起的无数银光字符环向身周慢徊绕转,如一团和风缓卷的银砂将他笼于其间。
淡淡的荧光照得他仙雅的容颜澄透若琉璃,神识却仿佛正在快速穿过遥远的时空,夜幕繁星恍似化做的道道光流如明亮逝星般迅疾掠过身边,无数的画幕涌入脑海,从没想过的接触过的人或景渐渐在视野中完善起来。
花了大半个时辰,绕绕绵绵的银色流光逐渐消淡下去,唐弄玉轻轻挥了下双袖从空灵的状态中退出,却莫名有些发冷,无奈笑了笑就这么沉默地坐着,胸中刹那间空了的一大半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凝光悠悠寒露坠,低叹了一声,像是有着无尽怅然,衣襟飘飞着转身隐于月光里。
翌日,陈文复又带了唐登云拜谒太子,倒意想之外太子将其视若珍宝,就差洒扫以待。
而唐登云受到一国储君如此的宠眷珍视,却并未表现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然他越是宠辱不惊,太子越是朝夕关切未曾废离。
不到个把月,太子除了上课仍召陈文相陪外,私下竟再不相唤,太傅留下的课业,太子亦均是与唐登云相互商讨完成。
再后来,太子干脆令唐登云顶代了陈文的席位,与之一道学书共进,而那陈文卸任在即,对此竟欣然快悦,甚至鸿雁传书告知其母如悦郡主,称自己圆满照顾好了表弟,不日便可返程离京。
然陈文不知的是,唐登云偶尔注视他的背影时,目光中,总是掠过一丝淡薄的怜悯之意。
后来的后来,便是陈文的惨遭罹难。
明明那日唐登云翻历时,为财神正西,贵神西方,九星太乙,千支丙辰,五行土,星宿壁,日建开,宜会亲、访友和交易,忌授道、解惑和狞猎,怎生就纤修水渡生成死,可怜孤魂梦中渺?
由于显宗皇帝沈阔对黄岐之术笃信非常,是以逢此忌授道解惑的日子,非但太傅不会前来授课,就连皇子们也不敢召各自的陪读前去相陪,唯恐他们的父皇遇到不顺心的事,祸起萧墙却殃及池鱼。
因此,凡是此种日子对陪读们来说,皆是难得放松的好时光。
渐渐清晨,彩雀花鸟鸣声嘤嘤,纯粹自然而活力毕现,清风携裹暗香,游曳不息,别苑里处处纱纨齐动。
这日,陈文早早命人备下酒菜,将唐登云以及自己的胞弟陈武请到了自己居住的笙鼎阁。
阁楼周围不多桃花,却有几树雪白灿烂的栀子花,欢欣地打着骨朵,含苞待放,迫不及待地提前散发芳香,有早莺栖于枝梢滴沥啼啭,鸣得甚是轻欢。
进了阁中坐下,桌上已摆满了珍馐美味,福字瓜烧里脊,红梅珠香,宫保鸡丁,绣球干贝,金丝枣糕,西湖醋鱼,碧糯佳藕,蜂蜜银耳羹,鹌子水晶脍,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奶汁鱼片,核桃杏仁酥,花生芙蓉粘,蔷薇豆腐等等佳肴,还有一壶上好的花雕酒。
唐登云看到酒,忆及以往桃林中兄长唐弄玉花下翩若惊鸿的清贵仙雅,不觉耳泛轻红,只吃菜,不说话。
更为年幼的陈武塞了一块翠玉豆糕含在嘴里,左边手里还抓着一块花生芙蓉粘,眼睛盯着一盘核桃杏仁酥,却用空出的右手舀上一大勺滚烫的荷叶冬笋汤,浇在面前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上,香气扑鼻瞬间便吃得津津有味。
陈文对这尴尬的沉闷不以为意,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撕下一块胭脂鹅脯,酌了一小杯花雕饮下,竟行起了酒令,“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边说,边连连摇头,伤感十分。
想来自己的父亲陈世杰,乃大康一代英雄,当年曾率百余部众深入胡虏区内,斩杀千余人仍全身而退,不受毫发之伤,如今年过不惑,膝下两子双双入宫为质,无人承欢。
本来陈文出宫在即,岂料显帝一道圣旨,将年仅十岁的弟弟陈武也召进了宫中,说是为九皇子陪读,唐登云不清内情,只是一味地可怜陈世杰一门簪缨到头来晚景凄凉有苦难言,周遭唯看到表面的知情者也莫不掩面唏嘘,慰言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