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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三)

集贤殿外的花树开得凌厉如焚,花姿潇洒,楚楚有致,风一过,殿前阁后猩红漫卷,铺陈满地,更有几许零落于下了学后跟随太子沈子延步出殿阁的唐登云的发际,肩头,仿若血泪点点。

太多的浓艳凄凉。

这是西府海棠,又称海红,乃海棠之上品。

一般海棠无香气,唯西府海棠既香且艳。

人们皆道海棠为花之贵妃,宫里常于海棠边上种植玉兰、牡丹、桂花相配,称为“玉堂富贵”,方才一路行来,也的确如此,可是太子却给西府海棠取了别名“夜雨霖铃”。

难道太子是知道它在别乡的另一个花语“苦恋”么?

毕竟那里的人称其为断肠花。

不知道宫里的人是否知道这个花语,若是知道,还会喜爱海棠么?

无解。

“济安,既然汝代尔长兄入宫陪本宫读书,便不比在家时日了。”一语双关的点拨,用意再清楚不过。

漫天花色虽浓得似洇化不开,却并不能夺取沈子延酷似那个人风清神远仙韵的一分。

仿佛又回儿时庭院,那个人听到自己稚嫩的询问声时悠悠起身,眉轻挑,意若飞,对着从远处跑来站在身边歪着头一脸稚嫩天真的自己微笑轻嘘,露出盈盈梨涡,如阳光下冰雪初融的天山雪莲,晶莹剔透得近乎耀眼,清雅绝尘之中又别有一番艳若春花的韵味。

“登云,你听,花谢之声。”

“别开玩笑了,花谢怎么会有声音呢?”

嘴上这么说着,但看到一瓣飘落在那人如雪白衣上的残花时,以及他冰斯溶世般的盈盈笑意时,竟怔住,然未察觉自己心中已隐藏着的猜不透的莫名情愫。

只暗暗地想,大哥生得真好看呢。

九重深宫是无底的深渊,思念的长兄便是那一道光,让他看到唯一的希望,那也是他寂寞里唯一的救赎。

“济安?”一声温柔的轻唤。

云轻雾薄之中,谁的面庞清俊,笑意蓬勃,暖暖若春?

看清了眼前之人,唐登云面色微变,迅疾如常,眼中的茫然春风因这轻轻的一声而褪,便显得有点凉薄无情,却是低顺了清丽的眉眼,谨慎拱手,“多谢殿下照拂,济安铭记于心。”

真的不是大哥,虽他整体韵姿如破空明月,又若山间清泉,仔细观之,确是美男子,但眼前尊贵的康朝太子殿下真的不是大哥。

太子……甚至也才比自己虚长了三岁而已。

大哥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一出生,他就只对着大哥笑,皱着小小的鼻子。

而那时,大哥也只认为他是他唯一的弟弟,所以分外宠爱他,生怕他哪里磕着,碰着。

不管什么,优先考量的都是他。

天热了,会不会中暑,天凉了,会不会着寒,是不是该添衣,是不是该叫他别那么贪玩……其实那时候大哥,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

可自己只追随他,只呼唤他,只倚赖他……他们有过许多的天真无邪,也度过许多的苦风楚雨。

小的时候,他每每不见了大哥,总是会瘪着嘴,喊着大哥,天下间,他就认定了大哥,跟着他的步伐,循着他的身影,非他不可。

长久岁月里,他们相拥而眠,只是因为自己单纯的怕冷,小小的身体紧靠着长兄,嘟囔着大哥大哥大哥,于是,长兄就真的用细长的手臂环住他,同时,口里发出并非真心的唠叨:“明明是在纷雪之日降生怎么就这么害怕冻寒。”

“呵呵……”自己笑得童稚,“大哥真暖和,抱着大哥真舒服。”

若不是因为那次,大哥得胜归来后,一纸皇命布下的天罗地网,为救父亲于拂逆龙鳞之下,他也不会生生地与大哥分离。

除了不足五周岁尚满地爬滚不懂人事的四弟唐玄吉,以及跟在母亲身边的长姊唐秀宁,父亲就只有大哥和他两个儿子。

父亲唐远道早年间乃康朝有名之美公子,现虽已年界不惑,但仍气宇不凡;母亲希颜郡主亦为两朝有名的美人儿,是以,大哥样貌犹胜父母双亲,人美如玉且白璧无暇的倾尽天下。

兄长年长自己六岁,自幼便是闻名遐迩的神童,七岁时,已吹得一手好箫。

自己离家入宫那日万里无云,清朗的天空洗过一般的温亮。

待马车出了城门,忽闻背后传来断续箫声呜咽。

挑帘回望,原是长兄唐弄玉登上城楼,吹箫相送。

送别的《别亦欢》,这首曲子大哥七岁时已熟,然七岁之龄不过小小孩童,技巧纵再娴熟,对其意境却无甚体会,而今亲弟离别在即,遂心生有感,将此曲吹得入人心扉。

爱别离,难再见,强欢笑的哀婉情长诠释得淋漓尽致,闻者无不泪下,其音绕梁三日,仍不绝如缕。

后世有人相学,一袭白衣,城上吹箫。

然如唐弄玉世子这般绝世风采,岂是如此易学得?

经此一曲,本因那场宫廷鸿门宴而美名远播愈广的长兄唐弄玉,更是名噪大江南北,被无数名门闺秀视为如意郎君不二人选。

只不过,大哥对于风花雪月的心无旁骛,枉费了大康天下诸家名门闺秀的魂牵梦萦,相思无益。

而后世称之为“如玉公子”,也是从那曲《别亦欢》起始。

仰首目注长空澹澹,春光佳美翠色盈然,横飞棠瓣轻花溢舞,血般凄艳的晶莹妖红,铺天盖地,冷香暗袭处,直沁肌肤。

落花成泪,飞红染尘,细细的一线霜冷,缓缓自心头流淌而出。

要怪,便怪那场该死的宫筵!

一想到与长兄的生离,唐登云忍不住心事沸腾,却更将心思内敛得深沉,眸光流转间,眼底流泻冷芒。

哥哥今年才十八岁,便封将领兵,征打突厥,那银盔红巾的一身装扮,骑在高大的青骊驹上,顾盼生辉,端得就如神仙临凡一般美丽……为了让哥哥高兴,他自告奋勇地爬上城楼击出征鼓为哥哥助威送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鼓声点点,铿锵传出,已走出城门的哥哥,就那么陡地回过头来,望着在城门上奋力击鼓的弟弟,粲然一笑。

只是一笑……从此,他不知道自如此年少时沉沉眼眸下早已狂抽滥长、缠得周身已然越发疼痛的相思蔓,令他毕生沉沦得更加彻底。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才不过两三个月的事,怎么仿佛过了两三载轮回的漫长?

唐登云穿越紫阕丹犀的美目,似有若无泊于殿阁飞檐的鸱吻处,清澈,空远,宛似华年。

苍穹之上那抹浅浅的蓝意,是夜阑空寂里缠绵的回忆,汩汩流淌。

春衫年少、眉目如画的大哥,总是喜爱各式各样胜雪的白衣,他清贵高雅,温柔慈悲,风华绝世,天下无双,可谓是芳甲百花,倾醉天下。

然远离血腥的离尘之梦,毕竟不能长久一辈子地做下去,因此,关于大哥唐弄玉是如何的天姿清英如仙、幽静如画的遐迩美名,自然而然地冠绝传遍中原塞外,漠北漠南,更传至以好色闻名的显宗耳中,蠢蠢欲动的心思愈发垂涎三尺。

然而,显帝即使再昏聩,也知道忌惮羽翼渐丰的唐家。

一道圣旨,便将父亲唐远道并着得胜铩羽的大哥召进宫中,当然,也包括年方二六的自己。

美其名曰要看看唐家响名誉外的长次二子,兼为国公世子接风洗尘,实际上是想试试唐家城府的深浅。

大哥一身镶金刺绣银色雪莲的华白明衣,赤银色宝冠将部分漆墨青丝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亦淡亦浓的丝丝莲香飘开,芙蓉如面,杨柳如眉,眼眸秋水莹然,尽显恬淡优雅的澹泊气质,真是美得出尘绝世不可方物。

谁家公子动洛京?

肩若削成,腰如纨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脖颈处的肌肤是玉色犹如冰雪的光泽,垂拂在肩下的长发黑如墨玉细若软缎,白衣飘飘,仙人下凡,月华皎皎,丰神玉润,散泻披背的青丝随风轻舞,娟雅的鼻梁秀挺凝脂,泛着冰雪幽光,一抹若月牙般迷离的温柔笑容悠然,淡淡勾于如花唇畔,倾城绝世。

恰若出水莲荷,芙蓉艳雅凝露,清澈若晓月明华,春水倒映梨花。

于是,整座洛阳城里,谁都知道,国公府的大公子唐弄玉,不但貌美姣好远胜美女,还难得文武双全、书剑双绝,性格更是温宽仁厚,深受朝廷器重。

入朝觐见显宗皇帝沈阔后,便是那场令他内心世界天崩地裂痛恨悔狂的鸿门宴。

大哥仍是一身白裳,尽管是换过的。

月华白的长袍,银丝绣芙蓉袖口,踏着同色淡白的小朝靴,束着嵌了东海夜明珠的白玉紫金冠,一头泼墨的柔软青丝,整齐地散落于他的背后,发梢随风舞动,宽袖窄腰,腰封垂坠了块莲花芙蓉暖玉,卓然飘逸,衣带飘飘地缓缓往前,紊丝不乱的盈雅步态直若沉潭静水,片澜无微。

修眉联娟,面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果然是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若无暇满月般的绝世容颜灵眸神飞,面色似玉,长眉凤目,眉眼含笑,衣袂飘然,应似飞鸿踏雪泥,如仙如幻,如烟如纱。

宛如天山青森危崖之巅的冰澄圣湖里绽开的一朵雪莲,生生将身畔文臣武将的绫罗绸缎压得光彩全无,自惭形秽。

一时间,殿上群臣都觉圣光耀眼,一时竟不敢逼视。

屏吸静静步于长兄之后的绯红衣衫,安分地低眸看着自己腰间配悬的彤云形云母,眼睁睁地看着齐整无缺的宫砖一寸寸地向后退去,心里已是焦烦焚火。

惘,回眸前尘与共;惘,奈何后世独走。

谁笑如清风,谁剑若惊鸿,清寒脉脉,无端上重楼。

设宴的徽光殿悬灯万盏,粗如小臂的河阳花烛照得殿中亮如白昼,宝珠生辉。

皇宫偌大,精美奢华谣颂一片长乐永康,可是金玉其外还是败絮其中,怕是世人早已心知肚明。

殿外寒风凛冽,吹得白日残雪飞舞飘扬,亦有大块雪粒敲打轩窗上,轻响簌簌,一经听久,心里也泛了阴冷之感。

而帝王专属的赤金九龙金宝璀璨宝座之上空无一人,殿上文武又难免又是一阵议论。

“皇上驾到!”内监尖锐的嗓音宣告着显帝的御驾光临,打破了所有人心中的思绪,之后,父亲唐远道中规中矩地率首下跪行礼,自己与大哥,以及一干文臣武将也跟随依礼叩拜。

“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齐呼的声音若水势滔滔的江河冲下山崖,山鸣谷应,以示对九五至尊的无限臣服。

乌金凤翔大鼎中焚着沉水香,袅袅绕绕的白烟扶摇而上,馥郁的气息在威严庄华的皇家宫宇中,显得沉重而高贵,角落里的插着的芽黄惠长青蕊亦垂出膜拜的肃穆。

父亲唐远道毕竟隶属皇亲国戚,故只行跪礼,也因此将显帝沈阔的动作完全看入眼底。

沈阔头戴通天帝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慢慢悠悠地踱步到唐远道面前,目光深酽,凝在他脸上,“朕还以为国公此次又会托病不来呢……”竟是一点令他们起身的意思也无。

“微臣惶恐,圣上之命,下官岂敢不从?”唐远道的态度是谦卑至极,低眸的瞬间如水翦瞳却流过一线阴冷。

“是啊,朕的圣命,放眼当今天下,又有谁敢违抗?!”微微俯下身,凑近了唐远道,压低了的声音,冰冷如霜焰,吞噬着两颗心,“包括你……”随后直挺了脊背,大笑着伸手挑起唐远道的下颚,迫使他仰视着自己,用一种全殿正好都听得见的声音,轻佻的语调却明显冷冽如檐下冰,“国公的这张容颜啊……可真是驻颜有术啊……有你一日,朕的后宫三千粉黛皆无了颜色……”

天子旒冠上翳翳笼盖的阴影覆过了颅顶,唐远道纵是老谋深算,也意外频出了一身冷汗。

暧昧,漾开涟漪。

刹那的寂静之后,是一片哗然,交织着惊讶和不齿的低语掠过殿上群臣,仿佛是动荡的情绪波动成大片的浪潮,甚至克制着瞟向唐远道的眼神,也多了些猥亵和讥嘲,仿若他不仅未着朝服,连衣衫都不曾穿过一缕。

一支支毒辣刺骨的唇枪舌箭,更是用唐远道恰好能听闻到的音量,汇作一股股险恶的暗流,毫不留情地向他投掷,恨不得叫他千疮百孔。

天地何漫漫,风飘大荒寒,本以为平居澹素,就堵得住天下的悠悠众口,然朝臣们的目光调谑折辱,恶意的,轻薄的,还是尽数聚集在他身上,比这长安北边的朔风更加冷峭萧素。

“够了!通通给朕住口!”显帝依旧没有松开钳制他下颚的手,面色却阴沉如垂暮天色,墨云暗涌,将一殿汹涌暗潮暂时压将下去,目中怒芒簇簇跳动之后,终却隐忍,并未当众发作。

忽觉眼前的显帝与以往不同,他的神思心绪,如绷紧的琴弦,顷刻将要断裂,殿上的气息,便一时变得波谲而诡异,却都低着头颅,无胆敢直视帝王。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多年暗传的秘密仍是被强行撕扯开,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巍峨宫殿里顿时充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堪。

年方十二岁的彤云绯也是面色骤变,心头犯起厚厚的厌腻和恶心,微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银白,光亮迅速如天边乍现的闪电,却被长兄唐弄玉一个淡淡的眼神逼退。

“陛下,请恕臣唐业成斗胆一言。”大哥空灵的声音在空阔深远的殿堂里清亮如天籁,涤散了殿上的沉寂。

“哦?”缓缓收回了手,显帝终于将目光暂时从唐远道身上移开,上下打量着唐弄玉,正对上那一双如浸润过三秋繁星寒潭的狭长凤眸,帝王嘴角竟忽然微不可察地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浅笑,“既是业成侄儿,那有言便道来吧。”

好一个名满天下,倾国倾城的唐弄玉!

水墨凤眼,雪杏明腮,莲衣胜雪,金丝剪裁,清美如千年冰封的谪仙之人,又仿若月光般似乎轻轻一触,便将溃散如烟。

尽管显帝的笑只有一瞬,但身为父亲的唐远道还是捕捉到了,长睫轻颤下的眼角便投去密切的关注。

“父亲年过不惑,身弱多病,如此长跪恐怕……”雪莲白的欲言又止,却哪怕不明言,殿上众臣也知晓下一句为何。

“业成侄儿所言既是,朕居然如此健忘,是朕失礼了。”显帝唇角含漾着俊雅的笑意,眼中的清冷却与早春冰雪并无二致,连笑声也似乎尽蕴杀意,大马金刀地走上御座,回头看向一殿济济和一殿张惶,收回脸上水漫金山般的戾气,大袖一挥,“众爱卿平身……”

“谢圣上……”仿如千钧巨石落地后瞬息的静默,众大臣再拜行礼,之后方敢各自起身入席。

那是唐登云第一次见显帝沈阔。

但显帝对父亲唐远道当众的羞辱,对长兄唐弄玉意图的不轨,令他心下相当不是滋味。

后来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逡巡殿间,“国公大人,别来无恙啊。”

循向那个声音望去,只见令狐化似乎有恃无恐地从内殿踱出,他的身后,是十数名素与家父不和官员。

天宇旻旻,訇然合下,压住这苍茫尘世万千众生,谁逃得开去?

一场鸿门宴。

“开宴吧。”良久,帝王幽沉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空间,众乐师方尽皆鼓舞起来。

大殿之内,乐透重寰。

宴上,令狐父子的藏刀夹剑,显宗皇帝的话外有音,令满殿文武噤若寒蝉,然一入殿便成了众人目中焦点的唐弄玉,跪拜之后始终脊背笔直,不卑不亢,进退自如。

唐弄玉清灵绝世的脱俗出尘之美,不但让令狐父子看傻了眼,就着唐登云的视觉角度,仿佛连显宗的魂也失了一半。

然唯有多年知己知彼的唐远道知道那色令智昏的庸君模样是装出来的。

筵席间,唐弄玉被群臣轮番以各种名义不断敬酒,言语亦调笑无度。

唐登云在一旁见着大哥一杯一杯地喝着那些别有用心的敬酒,听得那些渐渐不堪入耳的戏言,几次按捺不住要拍案而起,都被父亲唐远道在桌下死死地踩住了脚背。

“有一句艳词,叫作‘色如春花拂晓,皎似雪莲绽月’说的就是你这般绝世的好相貌,只是……不知道现在这殿上,谁有福气摘下你这朵破晓春花、玉月雪莲呢?”

令狐化的第二子令狐丰眯着眼,端着酒杯,走到唐弄玉面前,嘴唇轻薄地贴上了他的耳畔,淫妄之至地口出戏言。

此言一出,顿时满殿大笑,连原本斜倚龙座上的显宗也半直了身子,薄唇吐出的荒唐之言却是毫无温度的霜冷,“爱卿问得好,问得好啊!”

听闻君王这般平苛冷薄之言,才十二岁的彤云绯唐登云突然产生五内俱焚的痛苦,燃起没有热度的火焰。

稚嫩幼小的心里面,尚未开启的深埋的执拗坚持,和狂澜般的哀痛,刹那间疯了一般从胸腔里面窜出来,抄起一盘珍馐劈头盖脸砸向令狐丰那张令他作呕厌恶的脸。

“你这个不要脸的竖子!”

随话音而落,杯盘狼籍碎裂一地。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因自己一时的冲动,连累了父兄,给显帝治罪唐家的有力借口,大哥挺身而出救父救弟,大孝大义,愿入宫陪侍太子学书,以化解消弭一场弄巧成拙的干戈。

然而自己,却咬紧了牙关,抢于长兄前,去叩拜认错甘愿领罚,表示愿代兄长进宫,将功补过。

“草民唐登云年少无知,触怒龙鳞,现已知错,万望圣上息怒,保重龙体为要。”朱唇盈盈一点,光洁的方砖地面上倒影映出自己狭长的桃花凤眼风流妩媚遮不住。

抬首,果见显帝怒气再不盛,望着自己的深邃双眼,清清楚楚倒影出自己的纤妍白丽。

粉沾琼缀染香檀,欢了殿上尊龙之颜,明显是再次的惊艳。

显帝心中暗叹,如若当年他的母后不是一意拦阻,此二子必然如今皆为自己的皇儿了。

原来,他们沈氏与唐家,有着千丝万缕微妙的血脉渊源。

而这个渊源的起始,来自独孤一门。

唐弄玉和唐登云的祖母独孤氏,是北周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的女儿,而这位独孤信,则是曾经侧帽风流与兰陵王齐名的南北朝著名美男子,独孤氏之一便是北周襄阳长公主的生母,另一女则是曜国公之母,而还有一女嫁予大康开国君主文帝沈坚生下康二主沈阔。

而希颜郡主窦元贞便是那位襄阳长公主与北周神武公窦毅之女,由是她容色绝美乃当时公认的大美女,又因着与康朝沾亲带故早年颇为尚为晋王的显帝青眼,追求者更是甚众,只有唐远道幸运地雀屏中选抱得美人归。

只因显帝沈阔之母(希颜郡主的姨娘)一力阻挠,称二人血亲太近而作罢。

是以显帝性格纵再是阴狠,但念及陈年往情,亦是心中微软,“唐远道你好福气,两个孩儿,一个人美如玉,清绝脱尘,另一个纤妍清白,皎洁若云。有子如此,人生何憾哪?”

言下之意,呼之欲出。

唐远道的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天地无情,视万物为刍狗,芸芸众生皆在这炉火里煎熬。

唐登云却又再跪倒谢恩,家父唐远道只得涩然道,“犬子蒙皇上错爱,臣……岂有不舍之理。待臣回家后便替犬子打理行装,择日便送入宫中。”

显帝龙心大悦,当日下旨,曜国公世子唐弄玉征战有功,赐黄金千两;次子唐登云聪慧伶俐,特选入宫陪读,侍奉太子左右。

唐门荣耀,再升一级。

几日后,唐远道着人占了黄道吉日,便派人护送唐登云上京。

由于当父亲的唐远道政务缠身,不便相送,便令长子唐弄玉代父送行。

府门外,一辆华丽的宫车整候着,骈行的几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中有的正用筋骨清晰的梯子刨着青石板。

男儿别离,并不多话,也无垂泪,唐登云也破天荒地不似往日纠缠大哥衣袖死死不放,而是义无返顾地走入马车,便听到出城后大哥于自己四岁时教自己的箫曲《别亦欢》。

他年仅十二,想到此次入宫前路未卜,心上也感忐忑,但转念间又想到自己一人能弥补那次鸿门宴冲动造下的过失,还能保得兄长和唐府满门的平安,又不由豪气顿生,从怀里摸出一笛,凑至唇边。

壮怀激烈,慷慨澎湃,一首《凌云志》。

笛声一响,拉车的骏马一声嘶鸣,发力奔驰起来。

重重人群,层层城墙,千山万水,直到最后的再也不见。

花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偌大的未央宫,四处皆乃巍峨宫阙,御苑琼台,九曲廊桥可通太液池岸,皆用堆雪玉石砌成,四畔雕镂阑干,雅致莹澈。

上阳春晚,宫女愁娥浅,新岁清平思同辇,争那长安路远,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

目光一转,竟不知不觉间,已随太子步上了斗拱曲桥,眼前粉色花絮曳溢飘飞,不知是否为桃花,登时又忆起了兄长某日郊野倚树而笑时吟哦的两句诗。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兄长自幼饱读诗书,对书中文人雅士种种行迹均十分艳羡,一日,读得桃花源,竟然兴起,硬要拉自己出门探访,当然,桃花源自是未寻及,却在郊外也找到一片粉色桃林。

窗间画扇含秋思,帐里华灯隔御光,含情独坐朱栏暮,满院微风动落花。

兄长意犹未尽,仍欲仿效那些雅士墨客树下饮酒,而那时,兄长尚未满十六。

郊野无酒,长兄却也并未因此而有任何怏怏,反而倚树而笑,举袖雾月,更负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之姿,吟诗两句,便惊落三千繁华。

是时夕阳余晖,斜斜胧笼,碧蓝如用水涤洗过的长空彩霞万里,晕染着胭脂花瓣的妍颜,桃夭灼华,瑰丽美艳,长兄手执空瓷,年岁虽少,却抬腕轻盈,颇有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态,已是显露一代绝世公子之绮美玉华。

史书曾道,唐氏同胞兄弟中,唯有唐弄玉最肖极母,美玉雕琢,雅丽无双。

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用雪玉莲华来形容长兄唐弄玉清净逸秀的绝世风华,再合适不过。

深深吸口长气,唐登云心中一阵苦涩凄凉,谁言少年不识愁滋味?

斜光隐西壁,暮雀上南枝,大康边境入夜渊深的树林里渐起了嘈杂人声,火光瞬息而起但在这一秘弯来绕去的路径上照不远。

这林道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想来此拨军马选该处密会也是因夜林极为隐秘之故,连泥土湿露染上行衣也顾不得。

幽僻的径道灯火林林总总,团团如一条跳动的火龙,一众人马正中间首率之人目光愤然,“杨素狡猾多诈,本侯如何敢不答应里通令狐氏暗联突厥叛国逆君?!吾之妻儿皆在其手!”

士卒装扮的首将愤怒难息,连日奔劳的十几个将士们围着不知是什么侯官的队长,豁出了性命嚷道,“不如咱们也揭起反旗得了!”反正这一路回去怕也难保己命,杀出血路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方朔定,你以为……与你的部下在康廷气数未尽的今景反叛就能有胜算吗?”

优柔的男音极其清扬悦耳,潺似柔水,像是清雅少年的音色却偏带了清冷寒寡之意,教现场的所有人都觉有丝丝凉气从背后而起,心中不免皆有些惴惴。

入夜死寂,幽暗的密林又猛变天光,在这暗暗的林内却倏然悠传了忽近忽远的显然少龄男子的声音轻飘,清淡得疑似幻听,纵若他的声线天籁似仙音,但任谁都会冷不丁打个寒颤。

尤其在这般暗廓深叠的晚丛间。

静了一些还听到有清清寡寡的古琴之音,和那人的声音一样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随着林雾时浓时淡地不断缓缓飘来,即可料及两境距离之远。

那样远,而琴声竟似绕在耳旁,清晰可辨,足见那弹琴的少龄男子内功深厚。

年纪小些的兵卒往旁些挪挪,年岁大的则有一人替首卒喊问,“什么人忒的雄心豹子胆敢直叫镇北侯的名讳?!”

这一喊给余人壮了胆,连小卒也出鞘了刀剑,顾不得林子里的更深露重湿浸衣襟,纷纷朝前方周围的丛林灌木浑身使劲乱劈一通,想着这般或许能逼得对方无所遁形,又可保得自身安全不至死在这方路上。

武器寒白的森光乱闪惊散夜憩的满林飞鸟,却各个扑空,刀剑铮鸣也仅是树影微动就似受到了巨大的阻隔一般臂下气力顿止。

“怎么回事?”像被定身了一样手臂动也不得,众人皆惊之下挣扎生死边界却束手无策,互相对看一眼皆从彼此眼里看到对这简直不可能之事骇吓到的惊悚,若不是仅仅手脚不能动才知这无形力量并不指在他们性命,暂无安命之忧,只怕途径各道见到的满路吊尸已常吓的他们再如何血性也经不住。

只是这一小众的人马连日的奔劳已累到极处,纵然点了火把也仅能照得他们此一圈范围,周边四野则是暗黑死寂不见五指,沿经各途看到不堪受辱吊死两道的男女老少已够吓人,又在这荒山野岭陡遇此怪事,免不得心惊胆战地往山精水怪的层面想,心里头都带了分明的恐慌。

无兵力尚足的良君明主可投,也只能在暂无乱军的尚安此方稍作休整先歇一时,岂知碰到此等异势,好在那不知名的超自然术并无恶意,眼下情形亦让他们知晓硬拼无异以卵击石,便只得静待其况。

十指轻舒动宫弦,一音一切的古琴之乐一折一荡,空灵若天籁的乐声之中少龄男子再度开口,““镇北侯好胆量,可惜你的妻小皆擒于杨素无法大施才干,就算你自立为王亦犹如断爪之困兽受缚两边进退维谷,如今你叛出康境已闻于上耳,又被本官获悉你里通令狐氏还准备暗联突厥,莫说现在你登高振臂易被掣肘,纵是回乡亦断无可能,颇真糟糕之运你还有何想入非非?”

本官?莫非……对方也是在朝为官?方朔定笃判说话的少年无害己之意,可那番句句点中切要的话字字扼紧他的喉咙,叫他无词可驳。

但方朔定毕竟是个人物,脸色骤红骤白地思虑一会儿朝虚空抱拳,““若阁下肯指远途想来亦非畏首畏尾之辈,敢问同僚高姓大名日后下官以知恩图报。”凉风袭罗衣之时一件事物隔空飞掷过来,训练有素的武人本能反应迅捷接住。

临地的月色冷如清霜,方朔定目光凝聚,却借着月光看清掌中的乃一白中带翠上尖下方的长条状素简璞玉,翻至背面,则是以独步天下的梅花篆刻写的““弄玉”二字。

梅花状的古体文字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花字融为一体,字体风姿摇曳婀娜多姿却刚劲有力,放眼当今天下能双手同墨写出梅花字的篆书大家唯有一人,却是可与许国公令狐氏比肩同为当朝第一望族唐氏的曜国公——深受天下仕人走卒景仰的唐远道。

而此人的长子,便是因为先皇特为宫办的抓周宴上抓住一块玉圭弄之不舍而被旨赐“弄玉”之名的如玉公子------曜国公世子:唐弄玉。

疆境林中雾气甚浓,湿风迎面,方朔定欲掸掸袖口露水之际,手中玉圭被那股莫名神力原径收回,还未相询,便又听见那若渗下丝丝冰冷的悠澈若水的声音,“镇北侯可看够了?”

方朔定僵住一惊非小,刹那连呼吸似也凝固成冰,心脏像战鼓一般砰砰擂响,若对方真为曜国公的长子唐弄玉,那么方才手上的那块玉圭合该是历朝帝王相传的起源秦皇嬴政的印信“和氏璧”了?

和氏璧本便乃传世之灵物,初不为人知后现世于楚代,见证春秋战国数百年之兴衰更迭几经流落之后终归于秦,由秦始皇制成圭形玉玺。

毕竟春秋战国时期众诸侯国皆有自己的镇国之宝,《战国策》载有“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愁,楚有和璞。”

和璞即和氏璧,乃未经过琢磨的璞玉,最早见载于《韩非子》、《新序》等籍,相传昔时春秋时期楚国琢玉能手卞和,于襄阳之荆山(又传怀玉山)中得一璞玉献予楚厉王,然楚厉王派的玉工辨识后却言这不过一块凡石,楚王大怒以欺君之罪砍掉卞和左足,后楚武王即位卞和复献此玉却仍以欺君之罪再次被砍掉右足。

及至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玉三日三夜坐哭于荆山之下,目中泣血,文王遣人问询卞和,乃言:“吾并非因双足被削而悲痛,只为绝世宝玉被当做普通之石、忠贞之士被当作欺君之辈而悲。”楚文王是而派良工剖开璞玉果得宝珍宝,因此称之为和氏璧。

至楚威王时,相国昭阳灭越国有功,楚威王便以此和氏璧赐之,不久昭阳在水渊畔大宴宾客齐赏玉璧,时忽然有人高声大喊“渊中有大鱼!”众人乃离房临渊观之,回席后和氏璧竟不翼而飞,昭阳怀疑被门人张仪所窃遂拘张仪而严加拷问无果,张仪受此凌辱怀恨在心,一气之下便离楚入秦,于秦惠文王后元十年拜为秦相,以合纵之策瓦解齐楚联盟,后禁楚怀王并攻克了楚国都城郢都,尽取楚国汉中之地终得报此仇。

此璧后辗转间为赵王据之己有,秦昭王听说此事封书一信予赵王,表意愿拿十五城池同赵王交换和氏璧,时秦强赵弱,赵王怕献上玉璧而得不到秦国城池,蔺相如主动求带玉璧到秦国献璧,却见秦昭王无意给城池便当廷力争,以摔碎玉璧相要挟终致秦王妥协,得以完璧归赵。

世后秦王嬴政十年率如雷之师破赵得和氏璧,不久天下一统,嬴政称始皇帝兼命李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交付咸阳玉工王孙寿将和氏之璧精研细磨后雕琢为玺,传国玉玺乃成。

这和氏璧侵染秦汉以来几代王朝的血泪沧桑,历经几多胆寒倶碎的攻伐之战,终后却归始皇帝嬴政终入正统,却在秦王政二十八年乘龙舟过洞庭湖而失落,及八年后,华阴平舒道有人又将此传国玺奉上,自是,其随江山易主凡不下十数次,尽尝坎坷流离之痛楚。

及至秦子婴元年冬,沛公刘邦军灞上,子婴跪捧玉玺献于咸阳道左,秦亡,传国玺得归刘汉;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篡权,时孺子婴年幼藏玺于长乐宫太后处,王莽遣其弟王舜来索,太后怒而詈之并掷玺于地,破其一角,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及莽兵败被杀,禁卫军校尉公宾得传国玺,趋至宛,献于更始帝刘玄,然更始帝刘玄三年杀于赤眉军,立刘盆子,后刘盆子兵败宜阳则将传国玺拱手奉于汉光武帝刘秀。

至东汉末年,宦官专权,灵帝熹平六年,袁绍入宫诛杀宦官,段珪携帝出逃,玉玺失踪。

献帝时,董卓作乱,孙坚率军攻入洛阳待某日辰时,兵士见城南甄宫中一井中有五彩云气遂使人入井,见投井自尽之宫女颈上系一小匣,匣内所藏正是传国玉玺,孙坚如获至宝,将其秘藏于妻吴氏处,后袁术拘吴氏,夺玺;袁术死,荆州刺史徐璆携玺至许昌,时曹操挟献帝而令诸侯,至此传国玺得重归汉室。

可汉献帝延康元年被迫“禅让”故曹丕建魏,改元黄初,乃使人于传国玺肩部刻隶字“大魏受汉传国玺”以证其非“篡汉”也,魏元帝曹奂咸熙二年司马炎依样而行称晋武帝,改元泰始,传国玺归晋,永嘉五年前赵刘聪俘晋怀帝司马炽,玺归前赵。

十九年过,后赵石勒灭前赵,得玺,更别出心裁于右侧加刻“天命石氏”;又二十年,再传冉魏,后冉魏求乞东晋军救援,传国玺乃重归晋朝司马氏囊中,再至南北朝时历经宋、齐、梁、陈四代更迭,直待北康一统华夏,将传国玺收入大康的未央宫。

当其潜光荆野,抱璞未理,众视之以为石,独见知于卞子。

秦皇嬴政乃功越万世的千古一帝,威仪四方,海之内外莫不咸服,故历代帝王皆须以此玺为符印,得之象征其受命于天,若无此玺而登大位名不正言不顺,少则会受人讥讽,重则可是身命难保,是以自秦以来代代相传,乃真正的国之重器,但万无人料到此圭形玉玺竟先帝因曜国公长子抓得此玉弄玩不舍而慷赏那周岁小儿,还赐他名之“弄玉”。

更奇的是此圭玺传至康文帝沈坚时再无一字,平滑如初,唯剩得曜国公唐远道于此玉背后以擅长的梅花篆体刻上长子名讳。

有丝丝的寒气自四面八方钻进身体,冷汗频出却透衣生凉,且不言对方身份压过自己几级,单是适才轻易就制住他们这些人的高超功法便心晓自己绝不是对手,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的思绪豁然明朗,对方既不要他们性命却又点出他们的异心与处境,看样子若非有意为难他们便是试探他们可否为其所用。

识时务者为俊杰,若别的想法皆为死路一条,不如背靠眼前的这棵大树好乘凉。

匆匆下马按照仪制向声音的来向跪拜,“下官方朔定拜见曜公世子,不知世子临此多有得罪还望世子恕谅下官的有眼无珠。”背随的四下余人也接连下马按制而拜。

空中不断漫扬来轻柔曼妙的古琴之音,流泉松风般的轻响遍荡着深山幽谷,婉转回肠于九曲之间,飘逸恬淡,如丝如絮,却缓渐波澜暗涌了四野的雾障云海,飘溢出更为清奇馥甜的莲花妙香。

耳畔翻涌不尽着峰上松涛卷云飞,却所有人只注意妙漫的清凉莲华之气。

抬头上望,中天一月千山影,薄薄幻华的月晕漾散开漂游不定的水波幻影,散洒下的满空冷霜愈增华亮,雪白的月之光华里盘旋着落下盏盏精致小巧的莲形冰灯,不断靠拢凝聚为眼前忽现的一长浮桥直斜而上向尽头,蜿蜒延伸每经之处淡淡的莲花清气凝结成透染月华的冷雾霜烟,却逐渐显现出路之终处一波浩淼万里的泓渟春流,横无际涯云雾弥濛的汤汤沧水环绕着澜上悬漂的一座精雅水亭,角檐落漾下的曳柔轻纱伏飘拂荡,时隐时现着亭中弹琴的清灵绝俗。

恍若仙宫圣境的景致。

众人呼吸一滞,何曾见过这般的妙象,虽相隔太远又白纱遮人而看不清亭里人是何相貌,可那颇蕴灵性的清澄静雅却仿佛从亘古一直穿越射破到你面前的月华清辉,洗净了千载的铅华,那是一卷《涅槃经》幻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的大千世界,万劫安然自在心,荡开血腥搏杀,消弭魔云幻雾餐露食英,安住众生于五行之内。

尽管……姑射仙人一样的丰姿玉貌如冰般的玄冷。

瞬间的惊悸,非复人间,这些流落的兵将们皆不敢正视浮亭内抚琴的人,却又忍不住忘情地沉醉于这虚幻迷彩的梦中。

高高悬亭之上雪莲白的指尖继续起落着琴音的流淌,飘出的那一缕幽渺或虚或实,变化无常,“不知者无罪。”柔葱玉指弦上一个勾托抹托的转音,初是时似深涧中出的涓涓细流倏恍风涌水溅,平翻三丈波,“若镇北侯信得过本官,不仅可免去你擅离职守之罪,还可救回你妻儿一家团聚。”意为能救你全家老小,但你只能拿出你的忠诚来换,曜国公府不是慈善堂。

冷柔的声线清宛悠然却冰淡无情,令方朔定震愕难当,难道方才感受到的那种圣洁安详仅是他们一时的幻想吗?

尽管早有预料,可曜国公世子拿他这时走投无路的濒危处境迂回着威逼利诱他改弦易辙的做法,还是使他无法相信。

那般飘逸若神仙般的人物怎么会趁人之危抚剿兼用?

手指在弦上一道斜滑,宫商角徽羽铮宗乱响,粼光乍裂,水声铮铮然,“侯爷多虑了,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本官又何必为难于你,若侯爷肯卖个人情当作未见过本官,或是随本官至寒舍小住时日,那便是侯爷报过恩了,本官亦同样大恩不言谢。”清冷如月的眼神透过雪白拂纱偶开的一隙射向前方,“还有,本官亦绝非占势凌人者。”

此话的意思就是曜公世子可以假装未与镇北侯谋面,但方朔定也必须当作未曾见过唐弄玉,否则对方暗网门客之事暴露于此的情形下,非但自己的妻子儿女再无人可救,摆在自己跟前的也只剩两条路,一条绝看不到明朝升起的太阳,另一条他此生别想看到四方之外的世界。

即使曜国公与其世子的善名在外,他们这些散兵游勇保得住命,可整座风光无两的曜国公府能在强敌暗伺险绝处处的朝中置之泰然,国公世子还能在马蹄声狂乱的突厥战场上全身而返,可见曜国公父子二人皆非简单好相与之辈,若真被一生软禁在曜国公府,让立志欲为民扯旗造反宵旰昼苦的他们如何能忍因循苟且?

而且刚才他偶然抬头,唐弄玉那淡然却带着冰冷的目光似令周遭霎时寒凝成冰,令他顿觉若浸于冰水之中,冷得寒彻筋骨。

“下官方朔定誓死效忠曜国公,誓死效忠曜公世子!”未起身又将头俯下去甚至更低于刚才,其余人等也跟着俯身低首。

“属下誓死效忠曜国公,誓死效忠曜公世子!”

方朔定虽然不会说出此地碰遇曜国公世子之事,况他在没有柳暗花明的逆转危澜之前也回不得康廷,又哪里能和人去说,然若真没人救他的家人那么他展不开拳脚去一搏。

纵言无功不受禄的骨气乃大丈夫,可五斗米亦难死英雄汉。

唐弄玉独坐空亭,静守着千年清寂,纤长手指在琴上轻轻一拨再作滑音,凡所铁骑出银瓶倾的水流峰谷势下愈急返折回幽涧滴泉的清冽空灵,涧底游鱼偕水而乐或嬉或眠,偶跃清涧之上溅起翻花,最终趋于平静,“很好,镇北侯与诸位肯效忠我弄玉,乃是本官莫大的福分,各位可嘉之衷心弄玉心自有辨,必会许尔一世安稳的富贵荣华。”

轻轻说出的这句话倒惊了众人,抬起了头反复地看遥境翻澜水面之上浮亭里的一袭雪莲,万无敢信迫于情势改弦更张的他们不仅未被轻看,反而还许了他们安稳荣华的允诺,和此前他们认为就算不被严控亦不会给予多少器重的任用想法不一样,还给了尊严之上的承诺,任谁不会对那样的宽仁柔懦却义薄云天之人心存孚敬?

河山万里一局棋,连一向阅人挑剔轻易少服他人的方朔定亦在那一刻承认,这位曜国公世子一容一止哪怕柔淡清和的言语都有一种教人折信的能力,只一个轻言浅笑便可摄服人心。

水亭里颈环红莲绯巾的雪莲白悠悠起身,莲生百骨,芙纤微澜,恰若古琴后余的悠悠泛音,衣衫飘袂盈了满月章华,带出的映着雪色冰寒的柔和月光挥洒着细珠星尘层层飞扬而起。

其后发生的事情似在一层隔的水之帘幕微妙动荡的瞬间,漂悬波上的浮亭,盏盏精致小巧的莲形冰灯凝合成的长桥,在瞬间亮起摇曳而缓慢的光耀中纷纷溃碎崩化成细碎而透明的颗粒,渐隐无形。

洒落而下的珠光明灭的星尘无声无息地飘着,一隐一现的微光引延出仙宫神阙里飘出的一条舒展白练,起先尚在水亭里站着项围红巾的雪莲白便踏着这遥长的一束白绸雪缎,衣袂仙飘地轻然落岸。

雪白长练之周轻洒的晶尘如夜空稀落的星子,雪练之上的如玉公子清净的莲花气澄湛清空,月色下飘起的汤汤渺渺衫袂如珰似雪,仙风满袖,仪姿清悠,宛如天际间的白莲飘雪坠落凡尘,清清淡淡的徐降仙姿让天地中所有的一切都黯淡成惘忽透明的影。

冰莲灯盏不复影踪,连漂浮波面的水亭也消失,只剩那雪莲一色背后圆月周方闪烁明灭的星空,若无垠的海般望不至尽端。

幻术般的场景变换看得方朔定等人呆愣愣地没了任何反应,只觉得呼吸似都在瞬时堵住,一时缥渺恍惚,如梦如醉。

唐弄玉轻履着满地的露华霜月巧步轻移过来,莲花清清寒寒的香气凉拂过周围众人的面上,蓦然清明。

方朔定率先回过神,仰首不解,“世子?”

眉心一点玲珑红莲的曜国公世子默然无声,朝荒丛的密林深处拍掌三下,一棵高大的杉树后面,几个白衣蒙面侍者护着一位云髻低挽的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偏僻的幽林朝这处走来。

夜风中的火把飘着硝石与松油的味道,方朔定看到妇人后一颗心似要夺出胸口,犹似身在梦中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似有片刻局促后试着喊了妇人的名一声,堂堂男子汉竟眼眶涌出了泪。

那妇人原是乏怠委顿精神恍惚,目光凄苦含悲,木然地牵着两个孩子被烽火熏黑的手跟在前头几个不知又是哪路残暴恶匪的后面,遥记战戟刀影天光突变,那一晚是永远的梦魇,她和孩子不过是到大院里摆坛供果祭祷上苍一方平顺,就被不晓得哪儿来的凶煞劫徒连同孩子一起绑上了马车,一路辗转几人之手颠沛流离,阴湿的囚房密布蛛网,掳走他们的人邪狞的嘶笑几近逼人疯溃,本以为这就一生诀别,却听到这声熟得不能再熟的大唤说不出话,胸口紧紧揪扯,强抑了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化成两个字:“夫君……”踉踉跄跄地不稳扑过去。

瞬然间料峭漓寒尽化作轻春和暖,只要与自家夫君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罗炼狱或万丈血池也再无可惧了。

妇人身旁分立左右的两个孩子也围上去,在方朔定的两边亲亲热热又满含委屈地叫着“爹”,四周跟扈镇北侯的人群亦是感怀得纷叹不已。

天地灵韵的雪色莲华淡容恬静地看着这幕久别重逢的人间烟火,游离于俗世之外的姿态实不知是喜是叹,是愁是乐,冰冷淡漠的神色间似乎爱恨嗔痴都离他极远,任山风吹得衣袂激扬冰寂。

世诸法万象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本就是诸行无常的,又有什么好执着。

雾气细细密密四面八方绕涌而来,清夜雾天,素白而清洁出尘的雪莲一色无风自起,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吧。”长袖一拂飘飘雪服带了身穿白衫的数名侍者飘然远去。

方朔定这厢悦享着四口团圆的和美,浑然未注意到那边逸世脱俗的神仙公子轻轻远走的身影,待他心境不那么悲怆,恨不得立时跪倒于唐弄玉的雪靴前叩谢上苍佑他的时候,才发觉到那身雪衣轻然离开的背影。

欲追上一步,“世子请稍作止留!”

唐弄玉竟不理会方朔定的大声唤问,领路在先自行下峰去了。

镇北侯夫人正顾惘神思间,看到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的洁若冰雪渐杳渐遥,几近虚脱的身体突然又获得了某种力量,“世子的救命之恩镇北侯府没齿不忘,定忠心不二效死以报,只是能否劳世子告知此真是杨素所为?”

身为楚国公的杨素乃弘农杨氏之后,美须髯,有英杰之表,食邑两千五百户,先祖世代为官,祖父杨暄官至北魏辅国将军兼谏议大夫,他的父亲杨敷任为北周汾州刺史,从幼之期便怀志远向,研精不倦,多所通涉,且还善属文,工草隶,颇留意于风角,下笔立成,词义兼美,更有灭北齐平南陈之功,忠信孝主,扫破突厥,纵然不免因功而恃才矜贵轻侮朝臣,甚至暗地里中伤过违背冒犯他的如贺若弼、史万岁、李纲、柳述等人,但据她所知夫君与其虽不依附却亦无结怨,又怎会惹来这般祸事?

唐弄玉的语音潺柔绵婉,语气之中却无半丝暖意,“杨司徒景武方逝未为久,其子礼部尚书玄感甚忧今上之所忌,暗通款曲与欢乐侯,而令夫忠孝节义财礼不动。”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那像是从天界落入凡尘的仙神之姿轻隐于林间迷濛的薄雾里。

笼烟逐渐聚雾拼接成形,裹挟着奇馥的莲花芬芳漫过眼前,再回神时方朔定还是和自己的人马处于原来的位置,哪里还有什么一望无涯横漫万里的浩渺烟澜,但妻儿现平平安安地靠在自己身畔足以证实刚才经历并非幻觉。

“世子对我们方家如此大的恩德朔定铭记于心日夕感怀,从今而后只要世子有令,镇北侯府必任听差遣绝无二话!”

峰腰间传来唐弄玉风一般的清音,“大恩何用言谢,康朝边境大事且请镇北侯多担待周旋。”

“下官遵世子命!”

灵澈的声音清然得毫无顿挫,“有劳了。”

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却仍是清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