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课后。
靡靡的春雨悄悄浸润后的御花园太液池畔,碧柳吐出了一冬的浊闷,纷纷扬扬地拂起了飘若无骨的丝絮,翠绿的衣袖轻轻卷起朦透的薄纱,使人如坠仙境。
径步一路而行,满园的桃花接踵如连绵不断的烟霞粉雾,密密绽开娇靥依依回首,暖风熏人欲醉,低首望那氤氲缭绕的水面,波光摇曳里,阵风而过的发丝微乱,一如现下杂乱心情。
无数记忆残忍而真实地涌回,唐登云怎会忘却自那场宫廷鸿门宴归府后父亲郁郁于心的盛怒勃然?
那日厅堂,琉璃水晶大花灯下,父亲换下了朝服,着了玄色织锦常服,颈口到袖口连绵的四方云和苏纹如意绣,然而面上却是幽沉如渊,嘴唇紧抿,目光锐利如宝剑透着丝丝寒气。
那是他沉浮沙场宦海数十年的坚毅,只如今还能隐忍一如既往么?
随后而来的,便是父亲唐远道厉声直斥双膝跪罚的唐登云,和陪着彤云绯红的少年一同下跪的长子。
“你们这两个败吾门风的逆子!如若当日为父难逃不测,也宁愿先杀了你们兄弟二人,再行自尽!我们唐家男儿,岂可受那不干不净之辱?!”说罢指向十二岁的红衣,“你倒好,自甘堕落愿行那以色侍认得丢人之举,你教为父颜面何存?!若传出去……”竟眼含依稀清泪,音语也带了丝隐抑的颤抖,“岂不招人笑柄!”
话落竟去拔剑欲取长子唐弄玉的性命,却被扑上去的唐登云生生拦下,“父亲哪!登云一时冲动,险酿大祸,此次登云入宫,不仅是将功赎罪,更是保得唐家一门上上下下周全哪!登云虽是不孝,可罪责皆由登云一人而起,登云作为唐家男儿,自该承担,怎好牵连大哥?若父亲仍不放心,登云可向父亲与苍天立誓,绝不作那有辱门楣忤逆父亲之事!”
兴许,是唐登云的诚意动摇了父亲,唐远道手中剑落,惊散一室愁云惨雾。
肤色白皙却不病态的曜国公颓跌坐回黑酸枝雕灵芝圈椅上,稍歇安了一会儿,如常的样子,只是目光冷得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冷的,似一缕凝聚的电光,告戒兄弟二人当洁身自好,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清白之身,“记住,举头三尺有神明,苍天可见证,若你们兄弟二人有违逆为父意愿之举,当魂飞魄散不得善终!”
当时谁能料想到往来世事两难全,月残人缺,父亲的一语成谶,孰可逃?
“弄玉自初,最偏者朕躬耳,幼时无赖,非大哥,鞭笞不知数矣。朕有过,往往以身替之,阿家责罚虽甚,仅笑言之。”
不知多少年后,玄武门之变唐登云一箭射杀最心爱的大哥,才有了大权在握天下归心的一切,在万众眼中已成君王的自己是那样的任性张扬,潇洒自得,亦或是光芒四射,鹤立鸡群般的耀眼,却不知他俯身察看御下黎民的背后,总是每每在独处时便想会起玄武门外的清华若许皆不复,空留余恨莽苍苍。
出了厅堂,唐登云看到长兄唐弄玉凝视着他,缓缓地微笑。
清美的笑容温暖如水,亦如冬日里拂来的第一缕春风,温暖而虚无,漆黑的眼眸亦是那样的柔和,狭长妩媚丹凤眼的眼睫微微抖动,若蝴蝶的翅膀,残花在胜雪白衣上衬显嫣红格外。
那一树清幽雅致的繁花之下,仿佛他们还是当年那如璧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一直反复地说着大哥大哥大哥,叫了千万次的称呼,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微妙情感。
“父亲的责罚皆不算什么,只是登云,此去万水千山,生死难测,卿需长记,有约东篱,若是有归期。”唐弄玉一双潋滟流华清澄灵澈的丹凤明眸静静,安恬然地望着自己的二弟,光华流转若漫天星斗折入幽冥,顾盼间刹那便惊谢了芳华。
“登云自幼虽曾顽劣,惹了不少事端,可此回……登云已然得到教训,再不复当年无所顾忌惹是生非的小儿心性,何况登云也知晓深宫内苑不可行差踏错的险恶,还关系唐家满门的性命悠关,又怎会大意再让父兄担忧?”曾经清浅无忧的眸子竟有了点幽幽的难言之意,有些话,不必太过言明。
嘴上这么说着,但是看到一瓣飘落在长兄如雪白衣上的残花时,以及他冰澌溶世般的盈盈笑意时竟怔住了。
然那时唐登云毕竟年少,因此并未察觉自己心中已隐藏着的猜不透的莫名情愫,只暗暗地想,大哥生得真好看呢。
“唉……”兄长的目光温润得如清泉浸过的美玉,又隐隐有点担忧,却不再多说些什么,只陪着自己慢慢地走着。
室外显冷,然普照晴阳之下,显得这早春里偌大的曜国公府冰雕雪砌一般,几棵桂树松柏仍皆银装素裹,周围隐有梅香浮动,仿佛远处高楼渺茫之歌。
自己心下不舍,酸楚得像被人揉过一样隐隐发疼,唐弄玉似知晓他的心情,想来想去竟赠了他一把剑柄花纹古拙的小短剑。
仍然的不言不语,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唐登云则从袖里取出向来珍藏多年未曾使用过的一方暗绯赤色芙蓉绣红莲明绸,踮起脚尖,无比沉默却也无比郑重地小心松松缠围大哥的颈项之上。
绸锦的暗赤绯色缎料稠涩清凉,面料滑顺映着娇艳晴丽的光影,流转之间如水明泽,波华溢丽,颜色炽烈分外,衬着唐弄玉一身明如皓雪的雪纺纱衫,真真清莲浮水,寒梅破冰。
唐弄玉的眼中是一如既往对待弟弟的疼爱与宠溺,温润的潋滟水眸仿佛上好的乌木禅珠泛着幽谧的光泽,一眼望去似心魂皆能沉溺其中,令人沉醉如酥。
悠悠此心,红尘无尽。
此后便是父亲唐远道放心地让次子起程。
关山万里,风雨兼程,君不见画里帆船江南来,青山隐隐水清清,君不见十里人家两岸分,酒楼歌馆两映闻。
山若有心,水若怀情,乾坤亦沉醉不醒。
往事纷扰杂乱,唐登云难免悲从中来,舌尖些微的苦涩,如尝了口整夜的君山银针,无有最初的甘醇清爽,独留浓浓的没落与萧索。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入宫为质的世家公子们,哪一个不是夜夜辗转难眠?既思父母家乡,又恐前路漫漫。
若不是在宫里有康朝太子沈子延的一路照拂,再无兄长温暖怀抱的漫长寂夜,教他如何能熬得住?
可他却不知道,遇到了康朝太子沈子延,生命中的风暴,自此迫人而来。
初见沈子延的时候,清风曼徐柳清影里,沈子延的身影轻柔得如同一团薄雾轻烟,连气韵里微隐的淡淡忧郁亦是,美到让人不忍移目。
似乎又看到了淡雅芳香慧的清莲伊人,蹙眉浅笑雪梅绽,紫嫣素灵凝秀颜。
静静凝视康储君沈子延,对方的目光平静里隐带凄然,似有水光微微闪动,可他一袭华贵的象征太子身份的紫衣银龙却生生击碎了绝美的梦幻,明明白白地告诉唐登云一个残忍的事实。
对方,不是大哥。
如此,面上的笑意也淡薄至尽了无。
依礼敛裾而拜,“草民唐登云,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瘦如孤鹤的沈子延,见抬起首的他,有瞬间的惊动,一双秋水杏眸璀然,嘴角笑意隐隐,似很是欢喜,将他扶起,热络地道:“快快请起,血缘上卿既是本宫的表弟,身份上又作为本宫伴读,那便是自己人,卿,无需多礼。”
很是奇怪,当时鸿门宴上他一时任性失控将盘盏狠狠砸向令狐丰的当脸,何等的愤恨怒痛,如汪洋吞没时的深深吸附,漩涡朝下疾卷,粉身碎骨。
可就在听到显帝竟欲召大哥入宫时,他莫名间,在极端愤怒时却一反常态,隐忍冷静如海面上不掀起任何惊涛的平流和波。
连进了宫后,也学会了如何善于如履薄冰。
不过沈子延确实真诚待他,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他与沈子延之间,竟也那么契合,才渐渐消了不少疑虑,偶尔也犹如平生知己般,诗棋言欢。
沈子延纵使有那么五六分肖似大哥,却也气韵清粹,让人一见,便觉大有天际真人之感。
“济安,是否又想尔大哥了?”见他神色郁郁,若有思牵,沈子延忍不住又出了声。
视线里,紫衣银龙的美少年正温柔似水地凝望着他,秋水一样的目光,在这躁动的春日给人以清风拂面的凉意,使人分外心安。
唐登云又恍惚了,与唐弄玉清澄眼波颇为相近的漂亮桃花瞳仁清亮,漾满柔软的光色,“是啊。”
回答得那么干脆,利落,还有少见的不设防。
换来的却是沈子延的摇首轻叹。
在他看来,男儿身女儿相的唐登云,总是妖惑,然唐登云的口气却丝毫不透半点女儿气,铿锵有力,说一不二。
那日的初遇,眼瞧唐登云清丽秀极的眉目间略显的憔悴,却不掩明眸皓齿的丽质天成柔肠百结,如同浮萍随水飘荡般的不惊不惧,暗带了些少年的骄傲,美得惊心动魄。
却唇线薄凉,安静又疏远。
阳光洒满一阶,万道流光仿佛铺落金粉一片,阳光下朝自己行礼的少年,长发刚过了腰际,眉眼秀极,一身暗赤绯红绸衣如着了压抑的淡墨般,上等顺滑的锦绸底蕴,是有些洇染沉淀散曳而开的色泽,又有着如火般的炽烈,偏偏少年肌理皙白,皎洁如云的面色清白妍丽,称得少年有如惊世倾鸿之姿不若寻常。
少年随后又翩然斜斜行的那一礼,如风摆杨柳一般,乌发如澄潭般自胸前披散而下,柔顺光滑,暗赤绯衣无多装饰,却更是衬得少年那琼花洁云般的容颜烂漫柔美。
只是,当少年抬起首望向自己时,竟没了第一眼看自己那迷离若江南雾气般渐浮的一抹水光,柔润如能滴水的瞳眸里是剩下冰水一般的冷淡蔓延。
忽略去清丽秀极的少年脸上分明的冷淡疏离,径自扶他而起,“不要这么见外。”毕竟初见少年时就有的莫名亲切如故之感,心里只满涨惊喜,和欢喜,转而是狂喜,又怎会去在意?
而这数月相处的最初一段时日里,少年虽再无最初时完全的拒人千里,却也并不亲近,保持相当戒慎的距离,仅仅在听闻自己无意识谈及他那盛名远播的长兄唐弄玉时,眼底方有一种幸福的滋味,慢慢地晕开在透亮的瞳仁中,眉眼间秀丽的温柔,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不似作假,乃真心。
可初见时少漂亮丹凤眼中霎时的水色温润波华飞扬,总是教自己疑惑,也只是在近些日子从少年渐卸心防一些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发现一点确定的讯息。
未曾料到,自己竟与那传说里仙人般的如玉公子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杏花眼清眸盈盈,水波晃悠,“如果有机会,孤倒想见见你大哥。”语带道不明情绪的三分颤音。
天际有数只喜鹊扑棱棱飞过,羽翅箕张之音划破深宫的宁静,影过无痕之处是开得如斯耀艳的的西府海棠,蓬勃如烈焰灼灼焚燃,羽翅搅散的零星苗火点点似细雨逐花。
乱落之中是唐登云瞬间变色的苍白花颜。
红尘初妆,山河无疆,最初的面庞,碾碎梦魇无常,命格无双。
“殿下,你可还认得这个?”从围绕纤腰的绛绯赤红绣如意祥云纹宽阔腰封里,唐登云取出一精巧的细瓷描金边牡丹小瓶,举在沈子延面前,慢慢走近他,语气隐忍的冰冷而伤感,“您希望除了我,还有我大哥,也入得宫来,然后,像文表兄那样凄惨枉死么?”
语声停处,残红陡然疾纷漫天凌横狂溢,那是被冷冷的春风吹开了的断肠红,似极了那日玉阶之下溅飞如雨的血腥。
风雨散,飘然何处?
那被岁月覆盖的花开,一切白驹过隙皆成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