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耽美小说倾尽天下之乱世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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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五)

过往的前尘,如错眼前的清水般漾化而开。

十二岁少年口中的“文表兄”,全名陈文,乃欢乐侯陈世杰的长子,其母如悦郡主,与少年的母亲希颜郡主,在未嫁之时为闺中姐妹,陈文早在五年前便被召入宫中,而当那十二岁的少年唐登云同样免不了入宫的命途之际,希颜郡主便修书一封致如悦郡主,望其能念在旧时姐妹情谊,嘱儿陈文照顾一下故人之子,所以,唐登云与陈文两人血亲虽远,他仍称陈文一声“表兄”。

可是怎知红丝错千重,路同归不同,当更声扰醒烟水茫,才发觉已是人去楼空,纵有千番惆怅,俱难思量,闲情抛掷入锦囊。

尚记入宫那日,声声马蹄踏落花香,清脆却阴冷,空寂的鞭音喑哑呻吟于风中,叹汉霄苍茫,牵住繁华哀伤,当驾车骑奴那鹿皮钩金的马靴踏在宫墙前落叶之上,“喀嚓”之声清脆而发,“扑啦啦”惊起一群飞鸽,振翅消散在朗朗晴空之外,心知肚明目的地已达。

未落车辇,靠在铁立着的深紫金线蟒靠背上,心中芊芊莚莚漫无边际生长了一种陌生的痛,和隐隐的惶茫。

长安,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它是大康的国都,承载无数文士的梦想,无数勇武者的希冀,但对于自己,却可能是九死一生的叵测深渊。

宫中的情势,毕竟本就风声鹤唳瞬息万变,如若自己踏错一步更成灭顶之灾,如何像幼时一般,在落花满院的月夜下,听花与黑夜唱尽梦魇,唱尽繁华?

若非不然,等待自己的便是在日复一日的抑郁里看时光燃成灰烬。

探出玫瑰紫牡丹花纹明锦车帘的竹笛,底端系着一只九镶琉璃云纹缠边的白玉宝象佩,上有金丝勾勒云纹,又垂下绛绯赤红的百结如意绦,随后,等候多时的几个宫人便看见唐登云那抹翩跹的绛绯赤红,现于堆金绣帘之外。

清颐的姿态,仿若刚自云天中来,少年的身后,是漫天的晴光离合,远远浮离于世的尘嚣之上,却一身绛绯的赤红色泽,压抑的傲骨非池中之物,缓而稳的步伐,配合着那一身沉淀开的暗红,如一朵彤云降临人间。

对于宫人们目不转睛的惊艳注视,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早已习以为常,脚下虽一步复一步稳当地迈着,眼却不动声色地收纳了未央宫全宫墙的模样,目光与心念所及之处,莫名的情绪与氛围漫成浓重的气息,游离于气势雄浑的宫墙之外,久久不散。

九重宫阙似自烟尘中拔生,飞檐高处如入青云,气势恢弘若覆压千百余里,北构而西折,襄为皇都兮凝王气,九州未央兮龙凤地,厚重的宫墙像一本沉甸甸的史册,随便哪页,都会翻卷起一片片烟云漫漫,一幕幕翠华摇摇,块块砌就这轩昂雄浑的砖瓦石缝间,写满了盛世繁华与战争离乱的悲愁,于是,于世间万物而言,人便显得万分渺小和脆弱,不似那坚硬厚实的砖瓦,即便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雨打,留下了或凸或凹深深浅浅的印记,依然可以屹立不倒地站在那里,任风雨中的诗句跌跌撞撞而来,寂寞无言可归。

千头万绪纠缠不定,身侧有声音嘹亮的宫人大声传报,“曜国公次子唐登云到。”尾音拖得长而久,仿佛明净蓝天上一道淡薄的浮云,却深远无边。

千百山门次第而开,如漩漩巨大的渊涡将他纤细瘦弱的身形吞没,跟随身后簇拥着的宫人们,安静得如沉闷的泥胎塑偶一般死气沉沉,做工精致的对襟外袍尾摆沙沙扫过冰冷的青石板,生涩地摩挲,如钝刀反复切磨他的心。

自古宫门深似海,重重复重重,如同浓浓的墨色重彩地涂抹,化成美好的符咒,一朝点中,万劫不复。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垂首步步忆幼年,曜国公府北阁闺栏斗草,丝竹歌舞流觞罢,醉湿半袖将息。

不堪忆,流年惊梦,终是遥遥别离故土,泪洒烟波浩荡里。

秋千蒙棘,孤影谁人惜?

关河踏破,天涯恨别离。

晨光微曦之中,廊腰缦回之处,传来鸟雀清脆悠长的啼鸣,有芳远的花香悄悄弥漫回廊帷帐之间,各抱地势的檐牙高啄,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举目环望,总有领头的宫女带着等级地位更低些的宫女们用金钩挽挂起层层通天落地的素绡纱帐,疏落有致的花木纹路印着灿烂华阳,仿佛漂浮空中一般,袅娜中舒展着挺拔的枝干,地上也被这些明暗相间的纱纹,纷纷投下斑驳的花影。

未央宫里遍处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一日之内,一宫之间,竟气韵异同。

宫殿到底是宫殿,金堆玉砌,繁华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

“唉……”不禁轻叹,一口气化作淡淡的乳白消散在曙光华露的王朝末世。

又绕过一处回廊,便进了一个青砖云石砌成的半月形门洞,唐登云才伸出润白如藕的手紧了紧暖身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便听闻不远处似有人声喧哗,惊破了他孤独的自省。

原来是这别苑的内庭中蜂拥而出观望的六七个少年。

这所别苑中,如他这般被召为陪读的世家公子们竟有七人之多。

好在显帝皇子众多,每人配一伴读倒还顾得过来。

其中一人嚷道,“快瞧啊,又有新兄弟来了!”便和剩下的少年趋前一起瞧个究竟。

唐登云心下好奇,便也仔细打量起望着他的少年们。

但见他们有的穿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披软毛织锦披风;有的一身流彩暗纹云锦直衫,外罩织锦皮毛斗篷;有的一身勾勒宝相花纹绸缎服,外着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还有的则着一袭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外披织锦镶白狐毛斗篷……个个穿衣打扮虽不落凡品,自矜身份,却并非皇子们。

“今后,唐二公子便和他们一起住在这别苑里,吃穿用度也皆和他们一样比照皇子们,若还有什么需要,且跟老奴提提便成,可千万别太委屈了自己才是。”

将唐登云领到这宫中别苑的执事太监满脸堆笑,言语里做尽了客套,接着径自走向为首的一高挑少年,全尽礼数地道,“陈公子辛苦了。”

唐登云的视线也不禁转向那位明显岁数是他们几人当中最大的少年。

披一身深莲青色镶金丝洒梅朵的斗篷,斗篷下是一身淡青色绣流云红日常服,袖缘滚回字纹,岩岩萧肃若劲竹苍松,端得一派俊雅风流。

只可惜,颊上一道寸许长的划伤狰狞破坏了美感。

“什么?公公说这个话未免忒也大胆点儿了吧?”陈公子不领执事太监的情,原本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色一敛,脸便板肃了起来,不阴不阳地加以讥讽,“为尊贵的皇子们陪读,是臣民的本分,也是臣民的福气,岂能说‘辛苦’二字?如此亵渎皇子们,公公承担得起么?”

由于执事太监侧对着唐登云,又低着面,唐登云看不到他的表情,倒是那位陈公子公然顶撞这些素来狐假虎威跟红顶白又拜高踩低的宫人,将来只怕难得善结。

这令他听了不禁心惊肉跳,为其暗暗捏了把冷汗。

那执事太监弯腰弓背,谦卑地认错,“是!是!公子教训的是,奴才该打,该打!”

被称作“陈公子”的少年嘴角依然挂着那种犀利得接近无情的笑容,瞅瞅站在执事太监身旁以风帽兜住头颅的唐登云,眸光一闪故意问道,“公公来此有何贵干?莫非是怕我等累着?给我们添人手来了?”

执事太监皮笑肉不笑,接口道,“正是,正是。这位公子唤作唐登云,是河东城曜国公府的二公子,皇上近日钦点的太子陪读。陈公子,奴才这里先给您贺喜了,您这就要出宫啦!”

唐登云从那你来我往的寥寥数语中听出了些端倪门道。

原来这陈公子竟是太子的现任陪读,宫中有规矩,凡是年满十八的男子便不能再留于宫中,故此世家公子们一旦年满十八便可离宫返乡,而这陈公子尚有三个月便年界十八,眼见出宫在即,换了谁会免得了要出出早些时候在这些太监们手中受过的恶气?

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背井离乡,山高水远,宫里的日子不过是活在富贵影里,望不尽的深宫离离,孤帆叠影。

此恨绵绵,谁人能解?

闻得执事太监最后一言,陈公子幽冷的美眸终是泛起一丝笑涟,抛出一两银子,“得了,滚回去吧!”

那执事太监忙不迭接住银子,放于牙关一咬,方宝贝似的收入囊中,面上更是笑逐言开,满布的细褶如菊绽展,唯诺连连而退,却在与唐登云擦身而过时笑意乍敛,小声地喃骂,“好个刁蛮的陈公子,不过是个陪读的头儿,狂个什么劲儿!”

唐登云压下心底因那险象环生的机锋对决而生的骇浪惊涛,双眸波光瞬息万幻,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流连往返,沉静如千年浸于深潭的剑。

暖春熏风吹面,哪怕在此深宫别苑,也是烟柳初荫,正趁东风,琼花豆蔻,染指初红,随意骄阳,漫嗟春融,紫云缭绕火霞,一片笙鼎辉煌。

然叶下清婉鸣啼的早燕鹂莺,为何似有诸多心事慢慢娓叙?

有何流不出的哀伤非要一直吟唱不休?

“云表弟,你跟我来。”

陈公子俊美的容颜上,已是可以滴出水来的温柔,脸上轻柔的笑,若雨露滋润芳草。如若不是那道明显刻意自伤的疤痕,那样的笑容,可以说美得很是炫目。

“登云在此先谢过文表哥的照拂。”略作拱手,便随陈文穿踱碧叶下的浓绿斜影与束缕光线里。

稀疏的光缕,从头顶枝梢密叶间流泻,每个人的脸上便落满了移动的斑斑驳驳,添了些阴晴不定的兴味。

别苑里也是游廊曲折,莺莺燕燕花间欢鸣,雪白墙角更有一汪清池,碧荇幽藻之间红鲤黄鳞游弋穿梭,金刚太湖石斜斜倚地,零零落着几朵花瓣,粉黄玫紫,落英如雪……水榭厅堂绿茎红蕊,结子的花木累如珊瑚,牵蔓的蒙珞摇曳,更有竹露流滴轻响,雀鸟呼晴。

唐登云跟得陈文到了一间空置的厢房中,便听他说道:“这间空房你先住着,我那间厢房还更好些,等我空了出来,你便搬进去罢。”

谁知此言后来竟是成谶,身故之后只博荒冷简席裹身,厢房青灯夜露凉,芍华绛,染透梨园巷,往时不见,玉蕊轻装。

萍水相逢,但是陈文的死,却在他的心里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偶尔想起,就是牵动心底最深处的寒悸。

惜少年,叹苍颜,人生在世心常噬,不如且由异命随水去,倚剑长歌踏九州。

“承蒙文表兄如此照料,登云感激不尽。”躬了躬身,便身手将兜住透露的与斗篷相连的翠面梅花水印镶毛风帽往后延,并将拢至胸前的发尽数披泻身后。

凤眸微抬,便见刚为屋室添了香后转首凝视着他的陈文眼中晶亮的光芒晃动得越发清透,却也痛惜若含着烟雨江南的迷离水雾。

陈文只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什么也不多说,仅从怀中拿出一瓶药粉扔到金丝楠木桌上。

瓶子在罩着桌子的暗绿金线绣团花纹桌锦上滚了两三滚,便听得声音传来,“这瓶药粉每日洒一点在洗脸水里,过几****的肤色便会渐渐黯沉,你……明白吾意否?”如水的目光也在不知想到什么的时候凝结成冰。

从古钱锦纹花窗里缓缓流淌出来的晨光,薄薄地覆上屋子里的桌椅床榻,如晕染开的墨影,姜黄绣兰草垂纱帐安静地垂悬,默默地隔开了内外间,虽隔得开外面的春寒,但隔不开外边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