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商说,当年爹爹之所以会一纸休书将妈妈赶出晏府其实是为了保护妈妈和我。
当年爹爹参与梁启超的新政,其实早知道梁启超等人会落败,他们无权无势,又无军队支撑,空有一腔热血,是难以撼动当朝权贵的。一旦落败,必会招致灭门之灾。爹爹不想连累妈妈和我,便找借口把妈妈和我赶出晏府断绝关系,期望一朝落败,可以给我和妈妈留下活路。
可是,孟清商说:爹爹不明白的是,真正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不是将她推开,而是跟她一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哪怕将来万劫不复,也依旧不会放手。
我是没听明白的。
妈妈的画室外,因为晏府灭门的缘故,画室已经空落很久,匾额斜斜歪歪的挂着,西洋琉璃五彩的门也已经布满灰尘,推开房门,吱幽一声,洒下一丛尘土,屋顶漏了一个洞,有月光照进来,画室还是原来的样子,墙上挂的西洋油画,妈妈作画的画架,笔刷和散落一地的油彩。
爹爹手指轻轻拂过几案,慢慢的走着,转过水晶帘,后堂的门开着,湖泊里的水已经发绿,上面飘着一层枯败的叶子,湖泊中央的凉亭。亭子里的樱花也已落败,只剩下一树浓绿。漏窗前白色的软帘飘飘洒洒,妈妈的画板还竖在樱花树下,源青木当日弹奏的古琴也摆在漏窗前。
爹爹走的累了,弯下腰去,在那湖边坐下,我跟着坐在旁边,清冷冷的月光照在湖面上,爹爹出神片刻,慢慢道:“记得当年初遇汐里时,满树的樱花刚刚开放。因为画纸被风吹落,我追到这水晶帘外,便瞧到一身和服的汐里挽帘而出,浅黄色的和服,裹着墨绿的表里,和服的左肩上还绣着一处兰草。一头乌黑的秀发,只在鬓角处斜斜插了一根步摇。”
“我当时惊了一下,画纸也忘了捡。汐里并没有发觉我的到来,拿着碧玉竹竿向樱花树上挂风铃,竹竿稍微偏了点,风铃便坠在这水中。汐里拿着竹竿去挑风铃,几圈涟漪过去,风铃竟有些沉水。”
“当时的我不顾初春湖水寒冷,跳进湖里摸索风铃,等我提着风铃探出水面时,正对上惶恐等候的汐里,我一条胳膊支在那木板上,一手托起滴水的风铃递给汐里。汐里迟疑着,弯下腰来接风铃,一头乌发如丝般落下,打在我的脸上,沾着淡淡的兰花清香。”
“当时我竟有些看呆,微笑着问‘在下晏道儒,请教姑娘芳名!’汐里皱眉看着我,又看着我湿透的衣服,掩面一笑‘你不冷吗?’同伴慌忙将我从湖里拖出来,汐里站在旁边静静看着,‘湖水刺骨,请进宣室换件衣服吧!’走出几步,又是转头,向着我浅浅一笑,‘我叫千叶汐,潮汐的汐!’”
“汐里虽是在日(隔开)本长大,却对中国文化非常了解,加之有西洋留学的经历。那一个月里,我们一起赏花作画,踏青走马,汐里身上有一种中国古典世家小姐的书香气质,同样也有那些世家小姐所没有的见识和思想,她翻新了我对西式文化的了解,也勾起了我对清王朝未来的忧虑。”
“汐里日(隔开)本的父母给了汐里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利,而我的父母却坚决反对我和汐里成婚,我们在画室里举行了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婚礼,烛光掩映着半壁湖水,明月皎洁,我们在樱花树下祭拜天地,汐里给我弹了一首日(隔开)本民谣樱花,我拿着笔照着汐里模样作画,我们相拥在樱花树下入眠。”
“汐里第一次踏进晏府大门是在你出生后,当时大雪满街,我架着马车载着刚刚生产完毕的汐里回到晏府,老夫人站在走廊上定定看着我们,只淡淡说了一句,‘给二太太和小姐备暖阁。’”
“谁知在汐里踏进晏府三个月后,老太太便自作主张将安鸾抬进晏府,洞房花烛的夜晚,我喝了很多酒,竟模糊的看到新房里的人是汐里,酒醒后一切都来不及。安鸾来到晏府不到一年便生下了皓轩。”
“在你两岁那年,我结识了谭嗣同,我们互为挚友,他把我引荐给梁启超,他们同样忧虑清王朝的未来。虽然我们经常一起出游,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时政,听他们说着日(隔开)本明治维新后的种种发展,起初我却并不想加入他们,日(隔开)本明治维新固然可仿,但当初的日(隔开)本和现在的大清王朝并不相同,只依靠一腔热血是难成气候。”
“直到甲午年的海战,北洋水师没来得及出海,便遭日舰突袭导致全军覆灭,我们死伤了那么多将领,丢失了那么多军舰,却反而是大清朝即割地,又赔款,还被迫去马关签署协议。当时去签署协议的是父亲和李鸿章大人同去,而我作为随史同行。在那里目睹了日维新之后的蔚然景象和日大使的飞扬跋扈。回国后,便决定加入梁启超的变法,哪怕最后不能成功,也要为这个末路的国家拼上一拼。”
“当年从马关回来后,因为条约的签署,满朝皆控诉父亲和李鸿章大人丧权辱国,要求退出内阁。加之因为汐里是日(隔开)本人,同时汐里的父母又是日本商贾世家,马关签署协议时,汐里的父亲甚至跟着伊藤博文一起出现在协议会场。如此种种缘故,父亲被迫从内阁辞职。”
“将着这个缘故,也为了防止将来变法一旦失败,招来灭门之灾。我便以此为借口,一纸休书将汐里赶出晏府。”
“当时也是大雪满街,我站在那府门口看着汐里伤心欲绝的拖着行李,抱着只有两岁的你在门外祈求,问我为什么?我狠心的让仆人关门,又把仆人支开,一个人站在那门角里,心疼的听着汐里在那门外使劲的敲门,声音喊得都哑了。可我不能去开门,我只能站在那里,陪她一起伤心!”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汐里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直到有一天,源青木提剑闯入晏府,用剑指着我让我去画室见汐里最后一面。我当时惊愕的半晌没反应过来,一是见汐里最后一面?怎么会,不会的!二是我竟然不知道汐里在离开晏府时,竟有三月身孕。”
“可当着在场那么多双眼睛,我拒绝了汐里的请求。若无其事的继续跟朋友饮酒弹唱。晚宴散后,我以送友为由,来到汐里的画室前,沉吟片刻,从僻静的后门潜了进去。当时月已中天,汐里因为难产还未醒来,房间里并没有什么人守护,我便悄悄走进去,坐在床边安静的看她。”
“等我发觉时,源青木已经站在门外。”
“他问我既然决定跟汐里结婚,又为什么会把汐里赶出晏府?他问我当初跟汐里结婚的原因?他说若以后在看到我出现在画室,哪怕画室附近,一定会一剑杀了我。最后他说,他会照顾汐里一辈子。他会照顾好两个孩子,并成为她们的父亲。”
爹爹突然停顿了一下,伸出胳膊将我揽在怀里:“其实我该谢谢源青木,他弥补了我对两个孩子的愧疚。他或许真的做到了如一个父亲一样对待阿落和清欢。清欢每次见了我,都会胆怯的躲藏在汐里身后,从来不曾喊过一声爹爹,却欢欢喜喜追在源青木身后叫爹爹。”
“晏府灭门其实也要谢谢他,冒死把汐里和阿落他们三个孩子救了出来。如果清欢现在还活着,想来源青木也一定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吧。”
“爹爹!”我轻轻扯了扯爹爹的袖子,“妈妈和妹妹一定都会好好的!”
“会得!都会好好的!”爹爹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晏大人!”孟清商突然道:“晏大人有没有想过,您跟千叶汐的相遇,或许也是有人故意为之呢?”他停了一下,看爹爹的反应,继续道:“日(隔开)本的千叶氏,从来不只是商贾世家那么简单,他们手里还掌握之一支专门服从于政界的绝密流派——北辰一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