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古代散文精典
30543500000039

第39章 其他名家散文鉴赏(1)

书博鸡者事①

--高启

【读前须知】

高启(1336-1374),明诗人。字季迪,长州(今江苏省苏州)人。元末隐居吴淞青丘,自号青丘子。与杨基、张羽、徐贲齐名,称"吴中四杰"。明洪武初,召修《元史》,为翰林院国史编修。授户部右侍郎,不受。尝赋诗有所讽刺,被太祖借故腰斩。有《高太史大全集》、《凫藻集》等。

【原文】

博鸡者,袁人②,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任气好斗③,诸为里侠者皆下之④。

元至正间⑤,袁有守多惠政⑥,民甚爱之。部使者臧,新贵⑦,将按郡至袁⑧。守自负年德,易之⑨,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⑩。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己赇。使者遂逮守,胁服,夺其官。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名勇,徒能藉贫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赀,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博鸡者曰:"诺。"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奴惊,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接,徇诸市。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豪民子闻难,鸠宗族僮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否则阖门善俟。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郡录事骇之,驰白府。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汝罪宜死。今姑贷汝,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未白,犹无益也。"博鸡者曰:"然"。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台臣弗为理,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时,博鸡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观袁守虽得民,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哉!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者固知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矣。"

【注释】

①博鸡者:以斗鸡赌输赢的人。②袁:袁州,今江西宜春。③任气好斗:意气用事,喜欢争斗。④下之:对他退让。⑤至正:元顺帝的年号(134l一1368)。⑥守:太守。惠政:良好的政绩。⑦部:按察区域名称,亦即分部按察。臧新贵:新近显贵的臧某。⑧按郡:巡察州郡的吏治。按,巡行,巡察。⑨自负年德:自以为年纪大,有美德。易:轻视。⑩欲中守法:想用法律来罗织太守罪名。会:刚巧,恰逢。豪民:豪强的百姓。杖:杖刑。嗛(qiǎn浅):怀恨。这句说,(豪民)知道使者内心怀恨太守。纳:接受。赇(qiú求):贿赂。报:对付。有为:有办法,有能耐。让:责备。若:你。名勇:以勇敢出名。藉:践踏,欺凌。贫孱者:贫困弱小的人。去:罢免。使君:指太守。奋臂:举臂,振臂。这里是出力、帮助的意思。闾左:指乡里贫民居住区。据说秦代贫苦人民居于里门之左。遮:拦阻。从(纵):使跟随。这句说,带着一群奴仆奔驰。直前:径直向前。下:揪下。提殴:提着殴打。褫(chǐ齿):剥。自衣:自穿。麾:指挥。反接:双手反绑在背后。徇诸市:即游街示众。徇,示众。这句说:做老百姓而诬告太守的,便是这种下场!闻难:听说发生祸事。鸠:纠集。要篡:拦截抢走。逆:迎面。而:通"尔",你。阖门:闭门,关门。俟:等待。行市:上街游行。郡录事:州郡府中掌管文书的官员,府佐:总管府里的佐吏。快:痛快,高兴。这句说,府里的官员为博鸡者的行为感到痛快。数:数落,斥责。不自谨:自己不谨慎,不检点。用是:因此。怨望:怨恨。这句说,竟敢因此而产生怨恨之心。投间:乘机。使罢:致使(太守)罢去官职。气尽:气焰消尽。谢:请罪,认罪。是:这件事(指严惩豪民)。楮(chǔ楚):木名,皮可制纸,故作为纸的代称。揭:高举。行御吏台:设在大行政区的监察机构,以考察吏治和民情。牒:状纸。外至:外来。三尺:古代把法律刻写在三尺长的竹简上,所以称法律为三尺法。这句说,臧使者滥用权力。仇:报复。一言之憾:一句话所结下的怨恨。贼戾(lì丽):阴险凶狠。第:但。为上者:作为上级的人。攘袂(mèi妹):捋起袖子。伸:宣泄,发泄。变兴:变乱的发生。自下之渐:从下层开始了。

【鉴赏】

《书博鸡者事》塑造了一个伸张正义的游侠者形象。早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司马迁就以热情奔放的笔调,鲜明地描写了不少具有侠义心肠的下层人物。此文不但继承和借鉴了《史记·游侠列传》的艺术成就,而且在人物刻画和叙事方面,也表现出了比较娴熟的技巧。

全文情节曲折生动。事情由太守被罢官引起。太守的免官,除自负轻上外,豪民的诬告起了恶劣作用。作者以简练的语言,一开始就写出了臧使者与太守、豪民与太守之间的矛盾。"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这两句预示一场必不可免的斗争正酝酿着。

博鸡者严惩豪民,乃是整个事件的高潮,也是作品浓彩重笔描写的部分。

这一高潮的发展及形成,作者写来波澜起伏,十分生动。文章先写众人用激将法鼓动博鸡者为太守伸张正义,后集中叙写博鸡者招集贫寒子弟惩罚豪民。其中,豪民子纠集宗族童奴与博鸡者一方面对面冲突的场面,描摹尤为生动、逼真,真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博鸡者严惩豪民后,文章似可结束,不意事情又起波澜,众人又鼓动博鸡者为太守雪冤。最后终使臧使者被黜,太守官复原职。作者把整个事件的进程,叙述得头尾完整而又曲折生动,读来饶有兴味。

文章鲜明地刻画了博鸡者的侠义性格。博鸡者是这场斗争的主角和胜利者,是作者思想观念中"义"的体现者。随着情节的发展,博鸡者的性格被多角度地展现出来,越来越鲜明、完整。当袁州百姓鼓动博鸡者为使君报仇时,他一口应诺,"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博鸡者办事何等豪爽,何等干练!豪民正神气活现地带着群奴奔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这里以"直前"、"捽下"、"提殴"三个动作,写出了博鸡者的勇猛无比,势不可当。尔后"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博鸡者气豪胆壮的形象,活现在读者面前。当豪民子纠集宗族童奴前来拦截其父时,博鸡者说了一番锋芒逼人的话,竟使豪民子丧胆而散。如果说前面写出了博鸡者的大勇,那么,这里是写出了他的大智。在情势十分险急的关头,他指挥若定,巧妙地掌握了斗争的主动权。

博鸡者揭楮为太守鸣屈一段,则进一步刻画了他的侠义性格。"台臣弗为理,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这又表现了博鸡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性斗争精神。在博鸡者身上,义、智、勇三种性格因素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展示。

文章最后的论述同样体现出简洁畅达的特色。作者既评论了袁州太守的祸事所由,又斥责了藏使者的残狠阴险,并且从博鸡者等平民的攘袂而起,得出"变兴自下之渐"的结论。这不仅深化了文章的意旨,也表现出作者以小察大的史学眼光。

《书博鸡者事》一文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元末黑暗的吏治。作者描写的事件,并不只是反映了剥削阶级内部斗争的一个侧面,而且反映了市民群众对腐败吏治的愤恨和斗争,表现了正义和邪恶的冲突。固然,博鸡者算不上是真正的劳动人民,但是,他的举动自始至终由广大市民所推动,并得到后者的全力支持,从而代表了人民的意志和愿望。因此,这篇作品对于认识元末的阶级矛盾有着不可低估的积极作用。核舟记

--魏学洢

【读前须知】

魏学洢(1596-1625),字子敬,浙江嘉善(今浙江省嘉善县)人。诸生(当时亦称为秀才)。其父魏大中因弹劾魏忠贤而入狱,他奔走营救,无效。父死狱中,他亦悲伤而死。著有《茅檐集》。

【原文】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①,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②,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③。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④。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⑤。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⑥,石膏糁之⑦。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⑧。苏、黄共阅一手卷⑨。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⑩,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嘱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了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今乃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注释】

①奇巧人:技艺出色的人。②因势象形:顺着木料原来的形状态势来构思所创作的形象。③盖:大概。大苏:即苏轼,人们称他和弟弟苏辙为"大苏"、"小苏"。④有奇(jī基):有余。二黍:古代计量长度,用一百黍粒纵排为一尺,故二黍相当二分。⑤箬(ruò弱)篷:用箬叶编成的船篷。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前句出自《后赤壁赋》,后句出自《前赤壁赋》。⑦石青:一种矿物质制成的青色颜料。糁(shēn申):涂粘。⑧佛印、鲁直:佛印是宋代金山寺的和尚,名了元。鲁直是宋代文学家黄庭坚的字。二人都是苏轼的好友。⑨手卷:横幅的书画卷子。⑩相比(bì必):互相靠近。绝类:极像。弥勒:弥勒佛。不属(zhǔ主):不连贯,指不相呼应。诎(qū屈):同"屈",弯曲。椎髻(jì季):椎形的发髻。视端:目光正视。容寂:表情平静。船背:船的底部。夷:平。天启壬戌:天启是明熹宗的年号(1621-1627),天启壬戌指天启二年,即1622年。虞山:今江苏常熟。王毅叔远甫刻:即王毅字叔远的人所刻。甫,是字的意思。了了:清清楚楚。初平山人:王毅的别号。简:通"拣",选择。修狭:长而狭。魏子:作者魏学洢自称。详瞩(zhǔ主):细看。《庄》、《列》:指《庄子》与《列子》二书。惊犹鬼神:犹如自鬼神的创造,令人惊奇。须麋(mí弥):胡须眉毛。假:假如。复:告诉。斯:这、此。棘刺之端:酸枣树枝条的尖刺末梢。母猴: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有人在燕王面前夸口,说他能把棘刺末梢刻成一只母猴。

【鉴赏】

王叔远雕刻的核舟,堪称我国古代微雕艺术的精品,它取材自宋代"大苏泛赤壁"的故事。在这里,苏轼的文学名篇前后《赤壁赋》,通过神奇的雕刀化为一件立体的造型艺术品。而魏学洢的《核舟记》,则又把这件艺术精品经过语言艺术的再创造,再现于读者面前。

微雕令人叹服的绝技是能以小容多,《核舟记》作者首先抓准的正是这一特点。文章开头就突出王叔远能在"径寸之木"上施展技艺,描述核舟时又点明全长仅"八分有奇",高只"二黍许",文末统计全舟所刻人、物字数之后,又再次交代"其长曾不盈寸"。这样反复的说明,其用意是时时提醒读者勿忘这件工艺品用料之微小。就在这极有限的材料上,竟出现了一只游船,船上除有"人五""窗八"之外,还有篷、楫、炉壶、手卷、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印章上所刻的共有三十四个字。这么多的人物、文字和日常器皿等等,全都容纳在一枚"不寸之质"上,真可谓纳须麋于芥子了!

作者描叙舟上的景物,十分重视突现雕刻家精雕细刻的功力。如写小小船舱竟有八扇小窗,且能开合自如;镂刻花纹的栏杆左右相对;佛印和尚臂上那串念珠"可历历数";船背上所刻文字虽"细若蚊足",却是"钩画了了"。而且雕刻家还能闲中着色,准确贴切地在对联刻字上涂粘青色,在题名落款上使用黑色,而在篆字印章上则点染红色。作者这些精妙细腻、传神逼真的描摹,使人感到这件可握于掌心的艺术奇珍,不再是案头的小摆设,简直是一只漂浮、停泊在赤壁之下、大江之上的游船。

核舟雕刻与《核舟记》的描叙之所以能达到如此生动传神的境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雕者和作者艺术想象与再创造的能力。"大苏泛赤壁"固有其事,但东坡在前后《赤壁赋》中并未明指同游之"客"究为何人,更没提到还有"舟子"。现在核舟中出现的人物就有五个,而且身份与神态都具体化了。除主人苏轼外,"客"是他的好友黄庭坚和佛印和尚,另外还增加两个表情各异的船工。至于全舟景物的设置布局,如箬篷、小窗、雕栏、对联、楫、扇、炉、壶等等,则更显然是依据《赤壁赋》所提供的意境,凭借艺术想象进行再创作的,这也是足见王叔远不仅身怀绝技,而且还颇富文学修养。《核舟记》的作者对这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的介绍,也显出他那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才能。如写船上五个人物,用语不多,却极细腻地勾画出他们的举手投足、神情举止。东坡与鲁直是那样亲密地紧挨在一起"共阅一手卷",而且以手指卷,"如有所语"。所语者何?让读者去展开充分想象:可以是共赏佳作,也可以是互相探讨,还可以是一起吟哦诵读。此外,写"佛印绝类弥勒",很自然地使人联想起佛寺中常见的那尊乐天派的胖菩萨,这样,这一人物的形象在读者的心目中就更显得风趣可亲了。写舟尾两舟子,右边的"若啸呼状",左边的"若听茶声",也都惟妙惟肖,极富动感和活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王叔远在"径寸之木"上雕出艺术品,用料之省俭令人惊叹!魏学洢的《核舟记》介绍这件工艺品也只用了五百余字,其用字之简洁也使人叫绝。尽管他们所用的材料各不相同,但在"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这一点上,同样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核舟记》是因艺术品核舟的存在而产生的,但这篇佳作的问世,却又反过来使作为艺术品的核舟更能显出其价值,扩大其影响。如今,古代微雕核舟已见不到了,但它却活在《核舟记》里。五人墓碑记

--张溥

【读前须知】

张溥(1602-1641),明末文学家。字天如,太仓(今属江苏省)人。崇祯四年进士,授庶吉士。与同邑张采齐名,时称"娄东二张"。于崇祯初组织复社,进行文学和政治活动。有《七录斋集》等。

【原文】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①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②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③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④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⑤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⑥,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