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许多年以前,当我于一本极便宜且装帧并不精美的小册子记住这两句极富个性诗句的时候,我便记住了绍兴古城,记住了城内前观巷大乘弄里那别致的小院,记住了青藤书屋。
告别鲁迅故居,一路打问,当我和朋友双脚迈进青藤书屋的时候,里面尚没有太多的游人。书屋四周高墙围环,院内修竹摇曳,幽兰飘香,女贞参天。似从历史之树悠然飘下的一枚秋叶,整个小院泊在别样的安逸与宁静之中。
青藤书屋400年前的主人名徐渭,字文长,号青藤。
青藤书屋占地约两亩,大门开在东边,为石库门。南、北、西三面均与民居毗邻,四周筑有黛瓦粉墙与外界隔绝,整体布局以书屋为中心,构成东园、天池、北园等三个大小不等的景观区。
青藤书屋布景因地而异,富于灵活变化。进门即为东园,呈长方形,东西向,是当年徐渭读书之余的休闲处,也是他幼年嬉戏玩耍的乐园。天池一区,在书屋之南,虽面积狭小,但由于采取了以小取胜,以少胜多的布局方法,所以显得特别精致。所辟天池,为石砌小池,方不盈丈,徐渭自称此池通泉,深不可测,水旱不涸,若有神异,因此取名“天池”。史载,徐渭幼时深慕青藤之顽强精神,因此在天池旁手植青藤一株,后长成,枝干盘曲,藤覆天池,宽径达三米许,于是改所居为青藤书屋,并以此为号。徐渭70岁时作《题青藤道士七十小像》诗云:“吾年十岁植青藤,吾今稀年华甲藤。写图寿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惜古藤早年被毁,如今枝叶婆娑,郁郁葱葱的青藤为20世纪80年代初补植。
穿过园中蜿蜒的卵石小径,即可到达书屋。书屋坐北朝南,阴阳合瓦,青砖铺地,三面设园。屋门开在东边,中间一墙将其分为前后两室。前室临天池而筑,系徐渭的书房。面南一排花格长窗一溜到底,临窗一明式书桌,上置徐渭喜欢的文房四宝。书桌上方悬徐渭手书“一尘不到”匾,字迹笔墨酣畅,潇洒自如。东西墙面分别嵌有《徐山人五十岁小像》、《天池山人自题像赞碑》和阮元撰写的《陈氏重修青藤书屋碑》等。它们记载了徐渭坎坷辛酸的人生际遇和书屋的历史变迁。北壁正中挂有徐渭像,上悬陈洪绶题“徐渭书屋”匾,两旁是徐渭当年自我写照的名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书屋后室为徐渭生平史迹陈列展,分别展出了徐渭不同时期艺术成就的代表作。如《墨葡萄图》、《杂花图卷》、《黄甲图》、《白燕诗》等。
作为个人专题陈列,展室中还陈列有《南词叙录》、《四声猿》、《徐渭画集》、《徐文长故事》等各种版本的徐渭作品和后人研究徐渭的著作。整个展室以徐渭书、画为主体,形象地展现了徐渭作为一个艺术大家不平凡的人生遭遇和创作道路。
不得不承认绍兴这方沃土文化气脉的厚重与源远流长,不得不承认绍兴人在维护修复名人故居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聪敏与智慧,也不得不承认绍兴人通过巧打文化牌发展地方经济的胆识和眼光。就青藤书屋而言,穿越400多年的风风雨雨,客观地说,映入我们视野的相当一部分“景观”其实并非就是当年的历史真实。
但这一问题影响我们对历史人物、对徐渭的全面认识与客观评价吗?有影响,但不关乎大局。时近正午,小院渐渐热闹喧嚣起来了,树阴下与朋友深入探讨这一问题之余,我想到了徐渭离奇曲折的个人身世与旷世无匹的艺术成就。
史载,徐渭天资聪慧,文思敏捷,胸有大志。他6岁入学,8岁能文,12岁向陈良学习古琴,14岁向王政学习琴曲,15岁向彭应时学习剑术,并拜陈鹤为师学习戏曲书画,20岁一举成名。但其生命历程又出奇地坎坷曲折。据说母亲生下他刚满百天,父亲就死了。10岁,母亲被卖出家门。娶亲时兄长病故。结发妻子虽说与他恩爱情深,谁料刚过了几年日子便撒手西去。功名路上,他8次应试,8次落榜。37岁被闽浙总督胡宗宪收为幕僚,抗击倭寇,随后,却又因胡下狱而遭牵连。再后来,因杀继室获罪下狱7年。为寻求精神和肉体上的解脱,他曾用利斧砸过自己的头颅,用3寸长钉刺过自己的左耳,用锤子击打过自己的肾囊,精神接近疯癫状态的他曾9次试图以自杀方式了结生命,但命运最终又没能让他实现这一愿望。
徐渭堪称中国古今文化艺术舞台上的一位奇人。
他曾这样评价过自己的文化艺术成就:“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但后人对此自我评价自有主见。周亮工说:“青藤自言书第一,画次,文第一,诗次,此欺人耳。吾以为《四声猿》与草草花卉俱无第二。”(《赖古堂画跋》)推崇徐渭诗歌文章的袁宏道认为,其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一扫近代芜秽之习”(《徐文长传》)。推崇其戏曲的汤显祖认为,“《四声猿》乃词坛飞将。”(《牡丹亭·序》)
或许是书画独特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方式使然,明代以来,之于徐渭,人们最津津乐道,最感兴趣,最难以割舍忘怀的还是他的书法与绘画。
“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徐渭的泼墨写意花鸟画,大胆变革,推陈出新,兼收各家而不为所限。无论花卉还是花鸟,皆一挥而就,一切尽在似与不似之间。他能用勾、点、泼、皴等多种笔墨形态,将自己所钟爱之物象刻画的入木三分。
在书法创作中,徐渭学习古人而又不拘泥于古人,他将诗、书、画、印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寓姿媚于朴拙,霸悍于沉雄,笔画圆润遒劲,结体跌宕善变,章法纵横潇洒,字迹连绵飞动,笔断而意连,一气呵成,不可遏制,达到了书中有画,画中有书的高超艺术境界。
这样说似乎有局外空头理论家的高渺和空泛之嫌,我们还是把眼光投向其《水墨葡萄》、《南瓜菊花图》、《梧桐图》、《杂花图卷》、《牡丹蕉石图》、《黄甲图》和《白燕诗》等作品吧!
他的《水墨葡萄》,纯以水墨写葡萄,串串果实倒挂枝头,茂盛的叶子以大块水墨点成,淋漓恣纵,大气磅礴,风格疏放,有草书之飞动。他的《南瓜菊花图》,一气呵成,驱墨如云,气势逼人,墨法既呈随意浸渗的墨晕,又见控制得宜的浓淡。他的《梧桐图》,虽只以泼墨笔法绘其一小部分,却又能以小见大,使人于尺幅画面之外联想到挺拔参天的大树。
《杂花图卷》纸连十幅,作水墨花木十三种,它打破时空界限的限制,撷四时之精英,集万里与一图,随意挥写,一气呵成,纵横捭阖,豪气逼人,是画家追求个性解放的物象体现。《牡丹蕉石图》画面开阔,矗立的墨色湖石后两枝芭蕉茁壮挺拔,石旁斜出的牡丹花团锦簇,春天来临万象更新的景象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黄甲图》画面为二荷叶、一蟹。上部荷叶呈侧面,中部荷叶呈正面,下部一蟹稍偏左,笔墨简练,惟妙惟肖。展现了徐渭丰富细腻的情感世界——既有悲愤狂放,愤世嫉俗的一面,又有热爱人生,热爱自然,多情妩媚的一面。《白燕诗》是徐渭书法中狂草的代表作,整幅长卷奔放洒脱,笔断意连,如行云舒卷,似江河行地,堪称中国书法史上的杰作。
徐渭的艺术思想和杰出的艺术成就对后世曾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对徐渭佩服得五体投地,曾刻了一枚“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用来钤于画上。并说:“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凤翰)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戴熙这样表露自己见到徐渭三十六幅册页时的感受:“此册开视,心目为快,家人在旁,亦复齐声拍手,啧啧称妙。”近代书画大家吴昌硕赞誉说:“青藤画中圣,书法逾鲁公(颜真卿)。”齐白石对徐渭更是倾慕备至,他说:“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三百年前,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又题诗曰:“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先贤大家把肺腑深处倾慕徐渭的话是这样向笔端倾诉的,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沿着徐渭开辟的道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奋力向前行进的。
书屋内为我们担任解说的,是一个对徐渭及其绘画书法艺术进行过深入学习钻研,眉清目秀的绍兴女子。她说,徐渭一生虽住过许多地方,但唯有青藤书屋是他的至爱。为此,他还特意临摹了《青藤书屋图》以做纪念,在几十个别号中,“青藤”、“天池”、“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是他用得最多的。
我虽没有对解说员的话做过深入细致的求索考证,但这话有道理,我信。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跳出形形色色的文牍古纸,幽巷斜风里和着如潮的蝉鸣拜读青藤书屋,拜读徐渭,突然间,对这两句诗我又有了另一种新的感悟:大千世界,兴衰更替,潮涌潮息,绝大多数“才人”对风骚的引领充其量几天几月几年而已,而为数极少一类“才人”纵然早已跨越了百千年时空隧道,但他及其艺术品质依然引领着一种令万众敬仰的大风骚、大境界。
——譬如当年青藤书屋里那位“时常舞蹈在悬崖边沿”,落魄潦倒,不合时宜,能书善画,文章一流,一手执壶,一手把酒,边走边吟唱着“半生落魄以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诗句,名叫徐渭的那个“疯老头”。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