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嘎是我远在泾河源头大山深处一个叫马家堡子远门姨娘的男人,是一个一年三百六十天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农民,还曾是一个在朝鲜战场上和美国鬼子打过遭遇战的志愿军战士。20多年过去了,即便到现在我依然没能最终确定其名字究竟叫“麦嘎”、“满嘎”,还是“满扎”,但他的古怪猥琐、他的懒惰成性,还是斧砍刀劈一般镌刻在了我记忆的深处。
麦嘎以逼真影像形态驻足于我记忆高地时,我大约十一二岁。当时乡叫公社,村委会叫大队,约莫40岁上下的麦嘎那时是大队民兵营的副营长,一家四口人就住在由清真寺北厢房改制而成的紧挨大队部的两间仓库里。
或许因为是大队的房子没有太在意,或许是年龄小缺乏细致入微的观察,或许是当时家家户户都很贫穷缺少比较的参照物,总之,记忆中,麦嘎家最显著的特征是房子很空旷、很黑。西边山墙上有一个方洞,晚上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一年四季风霜雪雨都往里灌,窗户上老是没有糊纸,门口的脚踏石踩上去晃忽悠悠的,呈不规则状经常豁开着的炕洞边常常堆放着一堆臊气袭人的草木灰。而身为大队民兵营副营长的麦嘎则经常歪戴一顶有洞的破军帽,睡眼蒙胧,哈欠连天,常有成团的绿眼屎堆在眼角,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汗腥味,冬夏都是一件缺纽少扣的油腻腻的黄绿色军大衣。同时,他只要出门上工,肩上还必挎一锈迹斑斑的老“七九”杆子。与别的人家相比,麦嘎家的光阴虽然是最差的,但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里,在马家堡子他还是一个很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庄子里的人还是对他十分敬畏的。因为他光荣的革命经历,使得他的头上有一种熠熠生辉的光环效应。
在我的印象中,麦嘎在生产队里很少干活,他的任务是带工。别人干活,他在地头转悠转悠,吸吸烟,和别人谝谝闲传。但他不时会用眼角搜索扫视其他人,唯恐谁耍滑偷懒。一旦发现,他就会毫不客气,七荤八素地大骂一通,尽情地施展一下威风。而社员们对他的这种做派也习以为常,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大家不得不高看他一眼。他妻子也算是干部家属,在大队缝纫部里做衣服,那可是风吹不上、雨淋不着的好差事,很招人垂涎和嫉妒的。
身居副营长的麦嘎所说过的好些话我早已记不真切了,只记得他当时最经典的一句口头禅是:“公社书记讲了,婆娘惹姐夫(勃列日涅夫)变修了;现在曹们(咱们)贫下中农不光要好好干活,还要光脊梁(广积粮),楞(深)挖洞,准备和苏修打仗哩!”
不仅对麦嘎,对所有马家堡子人而言,1981年是一个特别的“坎”。
1981年距中国共产党召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仅仅三年时间。这一年波澜壮阔的第一轮农村土地承包在宁夏南部山区各县正开展的轰轰烈烈;这一年泾源西北部一个叫马家堡子村庄的所有的农民都分到了可以自己自由耕种料理的土地。
谁也不曾想到重新获得对土地支配权的庄稼人身上竟蕴含着如此神奇的力量。虽说这一年春天乡亲们对土地还来不及全身心投入,但和往年相比,川道里除了麦嘎家的田块一片荒芜,其余所有人家的田里都呈现着一派亘古未有的希望与生机。
“绝对是走资派背着党中央日的啥鬼,我一万个不相信中央和县上会解散生产大队,会把土地分给个人再回到旧社会。谁胆大谁种去,反正我不种,即使种,我也是凑合应付。马家堡子没有人守卫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我麦嘎一个人守卫,毛主席他老人家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没有人走,我麦嘎一个人走!”
麦嘎让自家田块冷落荒芜着的理由说起来就这么简单。
不可否认,从主观方面来说,作为祖祖辈辈以土地为生的农民,麦嘎还是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多打粮食,过上好日子。但自从朝鲜当志愿军回来,他基本上就处于半脱产状态了,劳动之于他完全是象征性的,或者说他们一家根本就不会干活。再说,让他把既得的利益和荣耀放弃,和其他社员一起起早贪黑从土里刨食,他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重要的是他心里会憋堵得慌。
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人的土地作证,麦嘎一家人是早出晚归地下地干过活了,但与土地打交道这种天底下最苦焦乏味的差事岂是一朝一夕能适应和学会的。因此,他干着干着就失去了信心,忍不住就怒火中烧,逢人就要骂娘发牢骚。时间一长,种地的事也就只有撒手放弃的份了。
毕竟不同于大集体时候了,对于麦嘎极端偏执的言行举止,一开始寺里阿訇和村支书、村主任曾苦口婆心劝过几回,但每一次规劝,麦嘎非但只字听不进去,而且话说到激动处还出语伤人哩。三番五次下来,村上的人也就见怪不怪了。即便有下乡干部郑重问起来,被问者一般都会没一场事儿地说:麦嘎身上除了懒病,再啥病都没有!
揣裹着独属于自己整套“理论”的麦嘎那一时期成了马家堡子乃至整个黄花川家喻户晓的一个特殊人物。
说麦嘎一开始就懒到睡在炕上连身也不愿翻一下,那是说话不撑下巴。公允地说,从春天到秋天麦嘎也没有完全闲着。其间,除了抄着手,趿拉着鞋,骂骂咧咧从上庄跑到下庄,从南河湾还没有承包给个人的白杨林跑到北山圆疙瘩梁顶上早已废弃的破羊圈,剩下的时间全用在了不断找村支书、村主任评理,找乡政府上访告状上了。
“还日了怪了,我不相信共产党会眼睛大睁着让人饿死!”每一回找到乡上领导,麦嘎都会脸红脖子粗地这么陈述一番。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果然,这年冬天其他人家打的粮食都仓满囤满的,唯独麦嘎家成了全村唯一揭不开锅的人家。更要命的是由于年久失修,所住产权归清真寺的两间仓库房也濒临倒塌的危险。
“穆民要怜念穆民哩,今生怜念了穆民的人,来世真主加倍回报哩!麦嘎懒是懒,但他是马家堡子坊上的一户哈宛契呀!我们能眼睁睁看着麦嘎一家挨饿、受冻吗?我们能因为一户人的问题让临近坊上的人笑话整个马家堡子的人吗?”老历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乡上提供的又一袋子救济粮吃完后,一个主麻日里,寺上的阿訇借着讲瓦尔孜说话了。
应当说马家堡子村的人是深明大义的,经过反复磋商研究,结果出来了:请求乡上帮助解决麦嘎家前半年的吃粮问题,村上和清真寺联合在水泉沟口为麦嘎家修两间伙房、三间正房。
乜贴许下了不交还使不得!山桃花把水泉沟后山涂抹成鲜艳风景画的时候,麦嘎家的新房动工了。一时间,按照分工,全村的人夯地基的夯地基,码墙的码墙,搭架的搭架,上泥的上泥,不到一周时间,除了三间正房的顶还没有焐,其余工程基本就绪。然而,就在这时一件令全村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趁着到商店买木胶和钉子的机会,麦嘎把村支书、村主任和阿訇告到了乡政府。说第一,为他修房时,村支书带人砍了小毛林的杨树,是典型的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行为;第二,村主任和阿訇伙在一起贪污了他15元的材料款;第三,把他先前看好的粗大的杨木梁换成了有结疤柳木的,想借此往他家招伊不利斯。
尽管乡长非常清楚麦嘎的品行和为人,但出于对告状荒唐情节的好奇和村民自发为麦嘎建房义举的感动,第二天还是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马家堡子。虽说乡长只在建房工地随便溜达了一圈,简单问了问材料来源和钱款筹措情况,但从麦嘎在乡长面前异乎寻常的话语里,村主任和前来帮忙的人还是听出了麦嘎的忘恩负义。
“这种狗不吃狼不扯,懒到骨头缝的王八蛋穷死活该!有球本事房子自己折腾去,咱们都回呵!”
即便乡长当着众乡亲的面把麦嘎狠狠数落了一顿,也给大家说了许许多多的好话,但村主任一句气不打一处来的话,当天没到吃晚饭时辰工地上的人还是走了个精光。
“和尚没儿孝子多,离了狗屎不种荞麦了,看把你们给日能的,爷爷我也不是谁吓唬大的。都走!都走了老子我自己干!”
带着“二”劲的话说起来方便,干起来又谈何容易。
帮忙的人撤走后,麦嘎才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力不从心和势单力薄。
好就好在虽然三间正房没有焐顶,但两间伙房却基本完工了,顶上瓦一撒,内外泥一抹照样可以住进去。事实上事情最后的结局也是按照这样的轨迹向前发展的——
麦子抽穗时节,麦嘎全家和随后分到的一条三岁的麻草驴终于一起住进了两间低矮的伙房里,而三间未及焐顶的正房则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烂尾工程”。
泾源的夏天雨说下就下。几场风雨过后,曾经新鲜洁白的大梁、檩条和木椽便很快发霉变黑,过路的人谁看了都觉得不入眼。
风波过后,虽说住的问题勉强解决了,但麦嘎深入骨髓的懒的本性还是没有丝毫改观。从酷热难耐的夏天到白露为霜的深秋,当其他人你追我赶、风风火火忙碌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的时候,麦嘎则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嘟囔着“共产党不让饿死人”的大道理,从家里到村部,从马家堡子到乡政府找村主任、乡长告状要救济外,剩下的就是靠在院子正中一棵碗口粗的杏树下打盹晒太阳。
对麦嘎而言,晒太阳的过程也是不断积累自我生活“享受”的过程。由于季节不同,时间不同,太阳的照射角度不同,麦嘎打盹晒太阳时上午一般坐在树的东边,中午通常坐在树的南边,下午则坐在树的西边。当然也有违反这一基本规律的时候——夏秋季节,有时中午太阳特别毒的情况下,麦嘎则会铺上那件早已难辨本色的烂军大衣,侧面长躺在树北面的阴凉里。这样久而久之,由于他不断挪动身子的缘故,在杏树的四周犹如驴推磨似的用屁股蹭划出了一个异常坚硬而干净明亮的圆圈圈。
可能是实在无法忍受麦嘎的懒惰,可能是迫于光阴的艰辛和他人的另眼相待,也可能是由于其他别的什么原因,这年冬天,就在全村人张罗着过第一个大“圣纪”的前一天,麦嘎的老婆——我的远门姨娘把伴随了她几十年的唯一家产——一台上海牌缝纫机卖了,带着两个儿子上了新疆。她走时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见到。可她的确是走了,虽然不曾亲历,但我能想象得出那种凄凉的情景和她悲伤的心情。
老婆和娃娃的远走新疆并没有对麦嘎的生活构成什么直接威胁,因为第三天麦嘎就把那条瘦草驴拉到县上以不到100元的低价卖掉了。“边来的福边享着!”卖掉瘦草驴以后的半个月里,麦嘎逢集必赶,一进牛羊市场旁边的“平凉饭馆”就是羊肉拌面、油饼抹甑糕,还每天一盒带把儿的“大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