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嘎!你把驴卖了随后怎么和人搭帮呢?”听到关于麦嘎卖驴的种种议论后,一天下午阿訇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吃自己的饭操别人的心——你把《古兰经》念到脚腕子里去了!”麦嘎一句话差点没把阿訇噎个半死。
“共产党还会让人饿死……”这样嘀咕着,把驴卖掉的第十八天麦嘎又一次陷入了困顿。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办法要想总是会有的。几经琢磨,这一回麦嘎把目光瞄向了没有焐顶的三间正房骨架。
对正房骨架下“手段”是从捣木椽开始的。
“都盘算的美,还想在我身上找好看哩,鼻涕揩了耍去吧!”嬉笑怒骂间,只见麦嘎双手握住从邻居家借来的长杆,站在地上开始颤颤悠悠地捣椽子。然而,捣椽子是个体力活,加之麦嘎懒惰成性,长期营养不良,要干净痛快捣下一根椽子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他捣捣停停,停停捣捣,直到他把小时候吃娘奶的劲都鼓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整整捣了一个上午,才捣下两根椽子来。
一根三元,一次捣两根。捣下来后,或向路边换胡麻油的手扶拖拉机上一扔,或给村部旁开小卖部的打一个招呼,或顺便扛到县木材收购站,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看见花花绿绿的票子,麦嘎的嘴边总会流溢出大滴大滴的哈喇子来。
从捣第一根木椽到最后轰然放下大梁,这种对麦嘎神仙一般美好的事情只持续了不到三个月。中间,麦嘎既没有从上庄跟到下庄找村干部的茬子,又没有到乡政府告状要救济;这一切在麦嘎的自我生存意识里,显得从容而又顺乎情理。
大山深处的冬季安详而又漫长,临近腊月人们又一次要为隆重的“圣纪”节而忙乎了。
而此时,人们见到的麦嘎走起路来已深一脚浅一脚,人也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了。五天后,在过完“圣纪”节的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麦嘎就无常(死亡)在塌陷了的炕洞里。他是被活活冻死的。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已和塌陷的土坯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连接他和土坯的是一层厚厚的青冰。
麦嘎的葬礼极其俭朴,甚至丧场上连一个姑舅家的人都找不见,但必需的程序一个都没有落下。因为,阿訇早在三天前的主麻日上又一次重复了这样的话:“穆民要怜念穆民哩,今生怜念了穆民的人,来世真主加倍回报哩!麦嘎懒是懒了点,但他毕竟是马家堡子坊上的一户哈宛契呀!”
往事并不如烟。25年后的一天下午,当我坐在疯狂的越野车上又一次路过水泉沟麦嘎家门口时,虽然当年的一切早已荡然无存,但凝神细听,我分明察觉到,窗外连飘浮缠绕在那方田野上空的炊烟,也仿佛还在诉说着关于麦嘎那并不神奇动人的故事。
2006年2月
龙爪柳
龙爪柳是生长在我的故乡——泾源黄花乡崇义村甘水泉旁的一棵有百千年历史的古柳(原为两棵,其中一棵约在20世纪80年代初枯毙),也是在六盘山区、在宁夏川、在整个北中国版图都极少见到的一棵古柳。
直至今天,除了包括崇义村人在内的极少一部分人知道它,并用敬畏的眼光注视打量过它;我清楚,还没有哪一位达官显贵指示有关部门留神重视过它,哪一位植物学家以专业眼光和科学手段对它进行过确切树龄测定。即便如此,它还是默默地蹲踞在那方贫瘠的土地上,静静地守望着那里的风物众生。
树根盘绕错节,树干虬曲苍劲,树冠酷似龙爪,占地四五亩,高三四十米,需几个大汉才能合抱的龙爪柳是崇义村的标识旗帜,也是我童年聆听鸟叫、盗掏鸟蛋的“天堂”。
归雁划过长空,风吹在脸上也不再那样刀割一般钻心生疼。在我的记忆深处,只要春天的脚步一踏上园子里母亲精心侍弄的韭畦、葱垄,踏上悄悄消融的河冰,要不了几天工夫,有淡黄色新叶绽出的龙爪柳便会成为鸟儿们的乐园。
最早呼朋唤友在巨伞一般龙爪柳枝杈间唱歌跳舞的是喜鹊、麻雀,接着是黄嘴鸦、黄鹂,随后是红嘴鸥、黑乌鸦、骚鸨鸨和其他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鸟。
进入五月,两场春雨过后,所有在绿云一般树冠上安稳了家的鸟便真正开始了它们的幸福生活。
这时候,不管是烟雨蒙蒙的清晨还是落日熔金的黄昏,只要你从树下经过,你就会听见鸟儿们曲调不一、婉转含情的歌唱声。若驻足凝神分辨,你便会发现,声调高亢悠长的是乌鸦,声调短促清脆的是喜鹊,声调清丽美妙的是黄鹂,声调婉转细碎的是麻雀,声调细小含情的是火石燕,声调干涩沙哑、有曲无调的是骚鸨鸨。大雁、苍鹰、布谷、鸽子和紫燕们是不会在龙爪柳浓荫的枝杈间唱歌的,因为,它们心里面装着的永远是高远苍茫的天宇,稼禾连绵的田畴,炊烟缭绕的黄泥小屋。
鸟儿们在龙爪柳的柯杈枝桠上尽情唱歌跳舞、谈情说爱的季节,也是我和伙伴们盗掏鸟蛋的季节。
平日里,虽然大人们一再告诫,树上密布的空洞里有成精的长虫(蛇),有碗口大的白蝙蝠,有长了翅膀专门钻娃娃耳朵的红蚂蚁,有能使人发潮恶心的臭蝂蝂,但因为鸟蛋的诱惑吸引,我们还是照爬不误。
攀踩着大大小小墨色云朵一般的树瘤、结痕,用不了三五分钟我们就可直达树冠的中心地带。出于龙爪柳古老沧桑,虬枝垂挂,枝叶蔽日这一特殊现状,掏鸟蛋时,多数情况下我们会选择较大一些的空洞下手。
空洞里的鸟蛋虽然好掏,但危险性大——里面常常潜伏着盗食鸟蛋的蛇。为此,选中盯稳具体洞眼后,通常是先用一根抹了红蒜的木棍在里面轻轻戳一戳,看有没有蛇,然后再向里面伸手。
挽起袖子,把手伸进空洞里掏鸟蛋的时候,是最兴奋的时候,也是最害怕的时候。兴奋的是摸到尚带温热鸟蛋的那一刻立马会有一股奔涌的血气瞬间窜遍你的全身,使你忍不住想大呼毛主席万岁;害怕的是除了跟树皮一个颜色的蛇,有时还会“扑噜”一声惊出一只拍打着翅膀,向你头上拉屎的愤怒鸣叫着的红嘴鸥或骚鸨鸨来。
此时此刻,别的什么经验你都可以置之不理,甚至抛到九霄云外,但有一条必须牢记,那就是胆大心细,抓紧抠牢。否则,从树上跌下来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或许是当时缺乏细致入微的观察了解,或许是那会儿根本顾不上多想,现在我才意识到,当发现有人侵害鸟蛋和小鸟时,有些鸟的保护意识和反抗行为竟是那样的强烈,那样的不顾死活。
上树容易下树难。没有爬树经验的人绝对一时半会悟不透这句白似凉水话语背后的含义——稍不留神,装在衣服兜里的鸟蛋就会挤压成黏糊糊的一团。这种情况是最令人懊丧痛苦的,因为即使你强忍着用手把那团黏糊糊的东西掏完揩净,第二天显现在衣服前襟上的依然是黑糊糊油腻腻的一大片。
为此,最好的办法是,上树前先准备好系有细绳的挎包,不管鸟蛋还是小鸟掏出来后,赶紧装进去再小心向下吊,然后,空着手再向下慢慢蹭着溜。向下蹭溜也是有一定学问的,不管穿棉衣还是单衣,溜的时候务必要事先系好纽扣,否则稍不留神,粗糙爆裂的树皮就会把肚皮划的红一道紫一道。
龙爪柳和我的同伙知道,我不仅有多次压碎鸟蛋、压死小鸟的痛苦经历,还有因此领受大人皮肉之苦的惨痛教训。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不用多说,这是古代文人墨客笔下常见的南国暮秋景色。
其实对隐藏于六盘山谷深处的崇义村,对阅尽百千年人间四季的龙爪柳而言,何尝不是这样的情景。
世间最不讲情面的就是时间。在幽深莫测的空洞里掏完鸟蛋,在洒满浓荫的小路、草地上听完鸟的歌唱,在龙爪柳脚下的涝坝里打完水仗还没几天,影子一样匆匆追赶而来的便是萧瑟寒冷的秋天。
两场秋雨过后,龙爪柳曾经葳蕤茂盛的叶片先是由碧绿而灰白,再淡黄,再橘黄,继而一派弥天扯地的金黄灿亮。
拜读欣赏完龙爪柳这最后的壮美华章,各种辛劳歌唱了一个春夏的鸟儿也打点行装,拖儿带女准备南归了。
第一拨启程的是黄鹂,接着是火石燕,随后是红嘴鸥,接下来是黄嘴鸦,最后离开的是骚鸨鸨。
乌鸦、喜鹊和麻雀们永远是龙爪柳的常住居民。它们为什么不和其他鸟一样拖儿带女,成群结队飞到温暖的南方过冬,个中原因至今我也没能倒腾清楚。
白露一过,龙爪柳金色的叶片便开始随风飘零。两场严霜,一场大风,龙爪柳金色的叶片便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用不了一周工夫,整树金黄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鸟儿们飞走了,歌唱停歇了,叶子落尽了。这时的龙爪柳仿佛一位为了关顾拉扯儿女,饱经岁月磨难,铅华褪尽的年迈母亲。
进入腊月,又一场来自西伯利亚更猛烈的寒流过后,纷飞的雪花瞬间会使龙爪柳变成银须皓发,缟素裹身,悟透了一切世事春秋,抛却了所有烦恼喜忧的智者、高人。
——如果用超然的眼光审视,你便会发现,这会儿他正斜倚着身子,微闭着双眼,静静俯看着风雪中从眼前走过的牛马羊群,男人女人。包括那位佝偻着身子,白发苍苍,揽着破竹筐,终日捡拾断枝枯屑,名叫马素弗叶的碎脚女人。
“找到故乡就是胜利!”
吟咏着俄罗斯大诗人叶赛宁饱含哲理,韵味深长的诗句,为着某种只言片语难以诉说清楚的情绪牵连,2005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又一次来到了今天已没有我任何一位直系亲人的黄花乡崇义村,站在了龙爪柳和甘水泉的旁边。
春雨潇潇,润物无声。走近细看,龙爪柳蜿蜒披垂,伸手可及的枝条上已泛着些许绿意。
“古柳长的好着哩,就是这些年上面落的鸟儿越来越少了,甘水泉的水也细成了一股股!前几天,自治区和县里来的文化人说了,这棵古柳是当年左宗棠和他带领的队伍栽的,叫‘左公柳’……”
未及搭腔,一位从礼拜寺出来,叫得上我乳名的长者凑上来对我说。
不会是借左宗棠之名别有他图吧!几年不见,龙爪柳怎么就摇身变成“左公柳”了呢!《民国化平县志》上对此可是有明确记载的呀!
为了验证我记忆的准确性,一回到泾源县城我就在朋友的办公室翻开了编纂刊印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点校重印于1992年的《民国化平县志》。
“黄花川崇义村礼拜寺附近,有古柳两株,大约十围,高约十余丈,分列左右,根盘节错,形如龙爪,呼为‘龙爪柳’。识者咸谓千年以上古物,枝叶垂荫数亩,见着靡不惊异。旁有泉,其味甘,经冬不冰,取之不涸。”
果然不出所料!
虽然编纂者没有确切写明龙爪柳植于何年何月,但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知道基本的语言表述方式,知道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距清同治11年(1872年)左宗棠出关中,过陇原,征天山有多远的时间;知道仅仅60多年历史的一棵普通柳树能不能被称作有历史价值的古物,并郑重写进地方史志。
雄浑大度,宠辱不惊的龙爪柳;自诩高明,肆意制造历史雾障的“文化”人。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