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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水滴石穿(三)

百里之外的山头上,随风舞动的杂草向空中徘徊的蚊虫伸出了魔爪,桐花树下,一人正静待时机。此人身着白色长衫,袖口缝着斑斓的莲花图案。伸出袖外的那双手,正举着一把精致长弓,弦,已拉成满月。弓弦之上,抵着一支短羽箭,箭头,对准远处依稀可见的华剑派门匾。

百里孤行对自己的箭术很有信心,至今,还没有人,能从他的箭下逃过。百里之外的杀气,是不会传到被杀之人的感官上,所以他的箭,防不胜防,何况,那人正处于战局中心,自是顾及无暇。然而,正当百里孤行准备射箭之时,右手忽然一阵刺痛,伴随那指尖奇痒无比,箭身一抖,手指一松,那箭便脱弦而去,嗖地一声,已然不见踪影。

百里孤行脸色难看地收弓,袖袍狠狠地一甩,却无法将袖口的莲花抖下去。百里孤行自有傲骨,每次杀人,只发一箭,绝无例外。只是这下,连百里孤行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否完成了任务。他握了握又痒又麻的右手。怪哉,韩逸的医术天下无人能及,他若说这手指已好,那必是不会出问题的,可现下是怎么回事?百里孤行皱紧了眉头,低头沉吟一番,便毅然转身离去。

浓密的灌木丛间,一直春蝉大力扑扇着翅膀,正准备在对面的树干上落脚休息一番,却在飞至中途时,忽而背一片柔软的东西一撞,便掉落到了硬梆梆的窄叶之间。

从丛间飞速穿过的,是一白一蓝两道身影,虽然行走如梭,鞋底却未沾一丝尘土。此二人,便是赶路的楼惊澈与韩逸。

天下第一的轻功,韩逸算是领教了,及时对方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韩逸跟起来虽不算太吃力,却也并不轻松。看来轻功榜第一的名号,韩逸要拱手让人了。

然而,让韩逸分外沮丧的,并不是知晓了对方样样拿手这个事实,而是——这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慢悠悠地漫步在林荫密布的小径上,听着鸟语,闻着花香,自己说上一句,对方回眸一笑,那双如潭水一般的眼眸在那一瞬映出自己的模样……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吗?!韩逸脚上机械地跟着,心里却在不停地吐槽。

正想着,那人却忽然停住了,还向后退了两步,韩逸刹腿不及,眼见就要撞到人家后背了,那人却转过身来,眼疾手快地伸手将韩逸轻轻一挡,让他止在了一拳之遥。

真可惜,韩逸在心底大叹一声。在楼惊澈面前,就连制造意外亲密接触的机会都无,实在很难不让人感到沮丧。那种极力想要和对方扯上什么关系的强烈想法,摧残着韩逸本就不怎么稳固的神经。他对楼惊澈产生的这种莫名的好感,就连自己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确实不想与对方仅仅只是“比陌生人熟悉一点”的关系。

楼惊澈此时正盯着边上的树干,一动不动,似乎又开始发呆了。韩逸发现这个天下第一高手很容易发呆,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能让他驻足,连眼睛都可以不眨,然后看得忘记时辰,说不定连正事都会放下。他发呆的时候,那双眼睛,总是透着一股落寞和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正如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韩逸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到底叫什么,只觉得看着这么一双眼睛,心里就会忍不住想要替他做点什么。

韩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但很显然他也同时发现楼惊澈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在魔教耳濡目染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武林高手,为何会有如此纯粹的笑容?然而能笑得毫无杂质的人,为何又有如此寂寥的眼神?

韩逸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见楼惊澈一直盯着那树干不放,也把头凑了过去,只见一只春蝉,被一片花生碎壳给死死地钉住在了那面树干上。不知道谁会那么无聊,韩逸心里凉凉地吐槽,又转向楼惊澈默默撇嘴:跑那么快还能看见这种大自然的细节,应该说他眼神好呢,还是不够专心……

楼惊澈眼睛微阖,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韩逸刚要问话,却忽闻空中一道尖锐的破风之声,一条影子从头上掠过。韩逸虽然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心里却十分肯定,那是百里孤行的箭。

韩逸都听到了,楼惊澈不可能没听到,然而出乎韩逸意料的是,对方的脸色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担忧的神色,反而气定神闲地转向韩逸,慢悠悠道:“你跟我这么久,应当是累了,华剑派也不远了,不如一边走一边休息吧。”

“诶?”韩逸愣了一愣,见到对方全无焦色的样子,他反倒有些按捺不住了。老天保佑,百里孤行那支箭可千万别射中司徒安情!

疾驰的箭,一边飞速旋转,一边向华剑派门牌之下的人直冲而去。那箭头隐隐似有火光在闪烁,仿佛要将整个箭身燃烧起来一般。割裂空气所发出来的声音,让华剑派战局中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那一声尖啸,让在场的人动作堪堪一顿,正在专心格挡秦惆挥来的剑的司徒安情,由于背对着那支箭,听到声音时,整个背部都起了鸡皮疙瘩。

秦惆这个“江东快手”的称号果然是名不虚传,司徒安情虽然比之多了二十来年的战斗经验,也对“快”这一字无可奈何,应付起来颇为费力,何况这边四对一,司徒安情并无意杀人,但躲招实在是很让人无力。群战之时,最忌讳战外破局,本来在人数上就占了劣势,若是战外还有不可预测的帮手,这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司徒安情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手中依然从容不迫地在秦惆一顿的空档夺下了对方的剑,并一掌将之拍退,回过头时,那箭已然近得来不及闪避。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惊慌的神色,反而气悠哉游哉地一挑眉,就差手中拿把折扇“啪”地打开。嘴角勾起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疯狂冲进战圈的短羽箭,在离司徒安情的鼻尖只剩下一寸距离的时候,竟硬生生地停住了。没有任何预兆,就连减速的过程也无,就这样从飞速之袭,到突然静止,中间没有任何可以衔接的地方,这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停下了动作。

那支箭依然还在旋转,却仅仅只是悬在空中,半分也前进不得。距离最近的秦惆见到这一幕,一双黝黑的眼珠闪过一丝疑惑,却在顷刻间恢复了正常。这个时候,司徒安情正背对着他,如果……他不是名门正派该多好……正在秦惆思考白道是不是要与魔道遵守武德之时,一道声音,忽然冲破寂静,如同雷鸣般震动苍穹,整个华剑派的空气都仿佛颤抖起来。

“自诩白道的华剑派,竟也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么?!”

众人神色一凌,往周围寻了一圈,并未见到说话的人,但听此人淳厚的内力穿音,自知遇到强中手,头皮发麻,不敢多说半句,场面顿时陷入了沉默。

齐红是在场唯一一个女子,四人围攻司徒安情却无法拿下对方,本就心有不满,此刻竟无一个男人站出来反驳,实在憋不住,顿时吼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说话!”

“鬼鬼祟祟,呵呵……”只听得一阵嘲讽的低笑,一道深邃的紫色在众人眼前闪过,司徒安情的跟前就多了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青年,面容俊朗,浑身上下透着傲气和不容侵犯的气势,鼻梁如同刀削一般,一对剑眉之下,狭长的凤眼透着阴狠和锐利,还有一股隐忍的杀气。

他伫立在司徒安情身边,随手用三根手指将那只尚停在空中旋转的箭支捏住,在手中转了一圈,嘴角的笑容愈发残酷:“百里孤行,你们倒是很会找帮手,暗箭伤人这种事情,就连我们魔教都不屑做,白道真是好榜样。”

众人本被对方无形的杀气震慑住,但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方年纪轻轻却已经拥有如此功力,他们本就有些不甘心,一听此话,立刻义愤填膺,纷纷发言反驳。

“胡说,我们根本没有找帮手,这箭凭空出现,连我们都不知道是从何处飞来,谁知道是不是魔教的人暗处使诈,自己没有瞄准还诬赖我们!”

“就是,桀骜崖的人果然狡猾,说是来拜访,竟对门派如此不敬,还让人在背后潜伏,实在是太阴险了。”

“你是什么人,看你相貌堂堂,居然与魔教之人为伍,实在是武者之耻!”

司徒安情表示很无奈,明明这些弟子在说身边的人,为什么桀骜崖每次都是躺枪的一个,他都已经腻到根本不想去解释的地步了。不过……他的眼睛转向距离最近的秦惆,食指抓了抓下巴,陷入了沉思。

从头到尾,只有秦惆没有说话,仅仅只是望着那一身紫衣的傲然身姿,看着他面对众人言语轻蔑而又沉寂的眼神。当对方抬眼望过来的那一刹那,他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顷刻间阴云密布,周身空气瞬息转冷,如入冰窖。

紫衣人不愿与无关的人多说废话,他此刻的心情十分糟糕,不是因为周围那群蝼蚁无关紧要的话,而是由于他边上永远只会露出这种没心没肺的笑容的司徒安情。

而此时的司徒安情,自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因为什么而生气,因为从认识开始,对方就是一张面瘫脸,一百年不动摇。他确实不明白为何对方会喜欢上比他大一倍岁数的自己。如果有什么会让人抱憾终生,那么也许,是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站在死亡边缘之时,会有一个人,拼命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心中依然慌恐恍若坠崖,而面上却云淡风轻。

司徒安情感觉到身边这人杀气难以收敛,见他右手一翻,便知他要杀人,正犹豫着是否应当阻止时,却有一人抢在了前面,叫出了声。

“聂宫主且慢动手!”从青云派回来的胡长老出现得十分及时,一撇山羊胡被山风吹得乱糟糟的,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若放在平日,众弟子势必会暗地里取笑一番,但如今这个情况,他们却是无暇开玩笑,光是见到这让人心安的山羊胡,心中就已经激动万分。

然而这声“聂宫主”依然还是让在场的众人处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他们虽然有猜测这个紫衣人的来头,却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就是闻名江湖的紫阳宫宫主,聂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