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5年七月,香榭里大道上张灯结彩,路易十八的复位仪式刚刚举行过,喜庆的气氛还未散去。巴黎人,在攻克巴士底狱的时候欢呼,在路灯上吊满贵族和王室同情者的时候欢呼,在吉伦特拍和雅各宾派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欢呼,在督政府实行戒严的时候欢呼,在拿破仑的整个辉煌乐章中更是不断欢呼,现在,路易十八回来了,他们还在欢呼。巴黎人,有把任何事情变得激情洋溢的天赋。
英国兵、荷兰兵、俄国兵、普鲁士兵、奥地利兵有事没事的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闲逛着,传说中巴黎的艳遇,也许随时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李颖修和李明达对街上的热闹熟视无睹,冷着脸穿过喧闹的人群,来到一处小巷内,依约拜访达功鸿,他们在战场上救下达功鸿等三人后,达功鸿就给了他们自己的地址。为了避免给达功鸿的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身着便装。
他们轻轻的敲了敲门之后,大门被揭开一条缝,门背后有一根铁链绊着。一张二十岁左右的脸警觉的出现在门缝里,问:“你们找谁?”
李颖修看对方是华裔,就用汉语说:“达功鸿少校是住在这里吗?我叫李颖修。”
对方的神情松懈下来,说:“啊,是你们,我大哥说过你们会来,快请进。”他正是达功鸿的二弟,达功逵。
青年开门让他们进来,关好门后,带着客人走向内堂。
厅堂上,达功鸿正在和父亲达卓荣说着话,旁边坐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那是老三达功远。
“哎呀呀,父亲,我来给你介绍,这就是在滑铁卢救得我性命的李少校。”达功鸿对李颖修和李明达的到来非常高兴。
“李少校不顾自身处境尴尬,救下小儿的性命,老朽真是感激不尽。”达卓荣说完,就要给李颖修下拜。
李颖修赶紧用手托住:“这怎么使得?折杀晚辈了。”
众人又客套了一番,达卓荣借口精力不济,回屋休息,达功鸿对三弟说到:“去,把陈哥,李哥都请来。”他说的,自然是陈十里和武拔栋两人。
宾主落座,达功逵给客人们上了茶,在一旁陪着说话。
“李少校,那天急着逃命,还未请教,您贵庚?”
“您太客气了,小弟二十有三。”
“那我虚长一岁,厚着脸皮称你一声老弟?”
“兄长客气了。兄弟相称,正合我意。”
“明达兄弟,还不到二十吧?”
“啊,兄长,我已经实岁二十了。”
“那你和我二弟,以及那天你们一同救下的两位上尉,都是1795年出生的。”
“兄长祖籍何处?”
“我祖籍湖北,三藩之乱后举家迁往广东,粤儒《明史驳议》案发后移居吕宋,我是在吕宋出生的”
“小弟祖籍浙江,明末随延平郡王迁台,郑氏降清之后,举族迁往爪哇。我生于南洋爪哇岛。”
“却不知颖修老弟你如何到了英国。”
“还不是1800年爪哇排华,我便随着家人,先逃到马六甲,后经印度辗转到了英国。”
“看来你我命运一样,都是南洋排华迁居欧洲的。老弟家人可好吧。”达功鸿说客气话。
一八○○年,欧洲风云际会,为了应对法国越来越大的压力,无论是荷兰,还是西班牙,都加大了在南洋的搜刮。经济上还算富裕,但政治上却无依无靠,自身又是一盘散沙的华人就成了“上帝的礼物”。征税,捐献,代役费……最后是“镇压叛乱”,政府进行抢劫。南洋华人纷纷逃离,达功鸿时年10岁,跟着父亲逃往法属安南,后辗转到了法国。而李颖修则随家族经印度去了英国。
“印度洋疫病流行,我父母到英国不久就亡故了。这帮番人,殊是可恨。”
“那明达老弟呢,也是从南洋迁居的?”
“哪里,我祖籍福建,家祖被红毛番掳掠为奴,后被转卖美洲,美国独立,才依照征兵条款成为自由民。”
“我听闻美国,秉承真正共和之理想,斯为大自由之国,可惜未曾亲往。”
李明达说:“我亦不知。我十岁时,便已家破人亡,从未得半点好处。我碰见老大的时候,是个叫花子。”
三人正说着话,达功远带着陈十里,武拔栋回来了,几人见面,又是一番客套。
天色将晚,达功鸿备下家宴招待众人。达功鸿三兄弟,陈十里、武拔栋、李颖修、李明达围坐一桌,大家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官,自由许多九死一生的谈资。李颖修说他的特拉法尔加的功劳,达功鸿自夸耶拿的勇猛。李颖修说自己1812年在白宫打扫卫生,达功鸿道:“就在那一年,我在莫斯科给寡妇挑水。”
大家明白过来,轰然大笑,气氛极是融洽。
饭后,大家兴致未散,酒意正浓,便坐在庭院中继续闲聊。
慢慢的,大家酒散了,李颖修小心的问:“法国波云诡异,兄长可有什么打算。”
“拉勒芒将军在组织一批共和派军官,以及一些不容于波旁王朝的人,去南美殖民,我也会参加,我们全家都迁往南美。”达功鸿说。
“兄长,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弟但说无妨。”
“其实,那天我救下兄长和两位兄弟,是有私心的。”李颖修试探的说。
“喔?”达功鸿面无表情。
“我说了,兄长不要见笑,小弟心中,一直有一个理想。”
“我也有理想,不过一直未得机遇。”
“兄长且听我说完,你可知道马嘎尔尼爵士?”
“我似乎听过此人,他是不是到过清国,对清国不以为然?”
“何止不以为然,据他的报告描写,清国是一个落后,肮脏,残暴,野蛮的国家,是一个‘用十个步兵团就可以征服的国家’。而现在,正是天命扩张的年代。欧洲人是什么心态,你比我清楚。”
“你是说……”达功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与其让欧洲人得利,不如我们自己征服祖国?”
“不,清国不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祖国是华夏,不是鞑子。我们也不是征服,而是让华夏恢复自有的荣光。”
达功鸿不想争论这些问题,他把话题拉回来:“我一直有个理想,可一直没有机遇。”
“刚才你说过了,莫非你想做拿破仑,做东方拿破仑?”李颖修热切的问。
“以前是这样,但拿破仑失败之后,我觉得他的做法有问题,具体怎样,我还没有想清楚。不过……”达功鸿顿了顿,“共和革命是世界的潮流。清国命遭此劫。”
“我们一起干吧,不要去南美了。”李颖修鼓动道。
“我们没有力量,没有钱,没有兵,在国内,又没有根基,空有热血,有什么用呢?”
“前我们可以攒,兵我们可以练,国内的根基可以培养。”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从军,才会提拔他们两个,”达功鸿一指武拔栋和陈十里,“现在去南美,我看能不能弄到一块地盘,这样至少有个起家的基础。老弟,你若有心,不如和我一起去。”
“我自有计划。”李颖修回绝了,继续谈自己的计划,“我救过一个将军的命,我还攒了些钱,那个将军同意给我做担保,让我从英格兰银行贷款,开一家航运公司,我还可以承揽到东印度公司的一部分业务,这样我就能积累资金和信用,同时了解国内的局势,如果运气好,我也许可以在广州的商行下些钉子。明年,阿德士美爵士会再次出访清国,我会作为他的通译,到清国国内走一遭,看看形势。”李颖修说了这么多,最后总结:“我不能去南美,我的计划不能打乱。”
达功鸿点点头:“不如,你我定个赌约,各自准备,如果时机到来,你准备好了,我便随你干,我若是占了上风,老弟便来助我一臂之力。如果都有实力,就联盟。”
“如果两边都不成气候呢?”李明达开玩笑说,却发现这话说得不合时宜,慌忙闭嘴。
达功鸿毫不介怀:“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还谈什么光耀华夏?”
“说得好,先把握自己的命运。那,你我击掌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