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有序的海浪声夹杂着海鸥的轻鸣,李颖修知道,已经离海岸不远了。
船舱外传来了脚步声,均匀有序,可见来者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李颖修不待其敲门,就朗声说道:“均城吗?进来。”
进到船舱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他左手扶着舱门,说:“先生,瞭望手已经看到开普敦的灯塔和钟楼。”
李颖修随即说道:“通知各舰,一切如计划,靠港补给,不轮值的人员可以上岸修整,但天黑前必须回船点名,明天六点启航。”
开普敦,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这个在荷兰、法国、英国之间抢来抢去,现在又还归荷兰统治的殖民地首府,英国--印度航线、尼德兰--南洋航线、甚至新兴的美洲--东方航线都将其作为重要中转地。这里的人们,对绵延数千米的船队早已司空见惯。
数月以前,今明两天百余泊位就被两家船东预定了。一家,叫作李氏远东航运公司,是一家与东印度公司关系复杂的船行,执行董事叫李颖修,在英印航线上颇有声誉,据说生意眼线甚至深入东方那个传说中无比富饶,却又隐隐约约被人称作“泥足巨人”的国度--清国。另一家来自南美,老板是铜矿业主,航运只是兼营,其最为人瞩目之处却不是在生意上,而是作为领袖圣马丁的革命同志,十年来在南美搅起的无数风云。其与玻利瓦尔一次密谈,从而止息南美内战的传言,更是被写成了数个版本的畅销小说。
这二人都是开普殖民地的名人和常客,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南美的船队早已到达,补给程序与平常无二,只是船队的规模较之以前太大了些。共有六十四艘货船,每一艘除载货外,连水手在内乘员竟超过300人。另有14艘“护航用武装商船”。本来印度洋航线,海盗频出,大一点的航会或者海运联盟使用武装商船甚至雇佣军舰护航都不为怪。但这14艘“商船”,若按英军的标准看,均是一等巡洋舰。虽然都是旧船,但保养甚好,别说海盗,就是西班牙,尼德兰诸国的海军,或者刚刚缓过气来的法国海军,也未必敢轻搠其锋。船队并没有悬挂南美诸国的国旗,而是统一悬挂着青龙旗。不是西方传说中龙的形态,而是东方神话中的龙。水手和军舰上的人员,统一身着海蓝色的海军服,其他的乘员则身穿银灰色的陆军军装。军服的式样,则与近十年锋头甚劲的“南美独立军”相同。
以上这些还可让人接受。令人尤为惊异的是,这支船队的所有人,都具有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东方民族特征。对东方的清国和倭国有些许了解的人就会疑惑:这些人身材较高(相对于倭人而言),不会是倭人或者南洋土著,从体型上看,更接近清国人。然而,他们都没有留辫子,统一剪着有利于救治的短发。放眼望去,所有人都在20岁上下,身材挺拔,目光坚定,散发着活力和朝气,全然没有充斥广州街头的麻木和呆滞。
船队到岸以后,这支船队的青年人成群结队的下船游玩。很明显,他们中总是六人一组,虽然每人都是神情轻松,时时熟练的使用法语或西班牙语同开普敦的居民交流,然而,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连在这些青年之间。虽然各自行动,却给人一种整齐划一的感觉。有过军旅生涯的人很容易的下判断:这是一支军队,一支来自南美,由东方人组成,士气高昂,训练有素,人数接近二万的军队。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人们试图从那些青年口中套出真相,但都不得要领。正当人们吵吵嚷嚷的时候,来自英国的李氏远东航运公司的船队进港了。
李氏航运虽然财大气粗,但开普敦的人们可不是没见过世面,何况李氏早已预定好了泊位,一切都应该有条不紊才对。可是船队入港之时还是引起了轰动。无他,李氏的船队中有15艘二级战列舰。虽然明显是拿破仑战争后英国封存的老舰,但开普敦已经20年没有见过这样庞大的舰队了。毕竟东印度公司也不过常拿三四艘战列舰出来吓人而已。这15艘巨舰是如此的庞大,使人们完全对跟随而入的十艘巡洋舰和40多艘货船视而不见。
李氏的船队逐渐靠港,货船和军舰的乘员们都下船修整。人们再次惊讶了:竟然又是一群东方人,只不过所有人都身着标准的英国皇家海军的海蓝色军服,然道,他们是英帝国的军队?英国佬准备对哪里下手吗?可是,为什么看不见米字旭日旗呢?在桅顶之上,飘扬着开普敦的布尔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旗帜:太阳与新月并悬于烈焰之中。
如果是对东方历史有较为深切的了解,就会知道,整整400年前,在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还不知踪影之时,这一面日月圣火旗,就飘扬于印度洋上,向各国传达着福泽与秩序。但今天,没有一个布尔人认识这面旗帜。他们只知道,李氏航运没有悬挂往常的英国国旗,也就是说,他们不再处于大英帝国的保护之下。
两群身着不同军服的年轻人警惕的互相接近,有人用汉语问对方:“你们是唐人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双方慢慢熟络起来。
李颖修看了看身边的三个年轻人,说道:“都准备好了吧,出发。”几人下得船来,登上早已等在码头上的一辆马车。马车夫看来对他们极是熟识,不待吩咐,就驾车向城内驶去。
轻车熟路,马车最后停在了一座商行的后门口。李颖修下得车来,内间的主人早已迎了出来,一面抱了抱拳,一面笑道:“李老弟,总算到了。弟妹跟侄子没有一起来么?”李颖修正色道:“此次事关重大,所有人都没有带家眷。”身后的三人纷纷向主人行礼:“许老板好。”
此间的主人名叫许崇一,是个开普敦的华侨,在此已有三代,颇有些人脉,李颖修在开普敦的多数事情,都委托他办理。当然,他决不只作李颖修一家的生意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边往里走。
“李老弟,你这次来,声势不小阿”
“客人们到了吧?”
“客人?你不也是客人么?那边的刚到不久。”
众人进得客厅,厅中的三个人早已站起身来,李颖修仔细一看,为首的是一名三十六七岁的东方男子,另两人与均城年纪相仿。于是向那名中年男子抱了抱拳,说道:“达兄,久仰大名,李颖修这厢有礼了。”
那名男子本来准备按西式礼节与李颖修握手,见状就也抱拳道:“不敢当,达功鸿有礼了。”这达功鸿,是南美革命的元勋之一,其大名不仅传于美洲,在海外华侨中是无人不知,人人都把他视作为族增光的大英雄。当时清政府闭关锁国,海禁未开,西方对中国并无多少了解。除去少数南洋殖民地的西方人对中华有轻视之意,大多西方人对中国人既无歧视,也不了解,多为好奇。达功鸿在南美一番功业,让西方人对华侨就多了几分尊敬。
年轻人纷纷上前执礼,众人坐下,闲谈了一小会。
“李老板贵庚?”
“小弟四十有二。”
“那我虚长一岁,厚着脸皮称你一声老弟”
“兄长客气了。”
……
“兄长祖籍何处?”
“我祖籍湖北,三藩之乱后举家迁往广东,粤儒《明史驳议》案发后移居吕宋,我是在吕宋出生的”
“小弟祖籍浙江,明末随延平郡王迁台,郑氏降清之后,举族迁往爪哇。我生于南洋爪哇岛。”
“两位都是祖籍长江边上,生于南洋,还真是有缘啦。”许崇一最是玲珑性格,生生给二人套上了一层缘分,惹得大家都笑,“不知二位后来怎生去了欧洲?”
这一句话,却牵出达功鸿和李颖修的思绪,直回到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一八○○那噩梦般的一年。
一八○○年,欧洲风云际会,为了应对法国越来越大的压力,无论是荷兰,还是西班牙,都加大了在南洋的搜刮。经济上还算富裕,但政治上却无依无靠,自身又是一盘散沙的华人就成了“上帝的礼物”。征税,捐献,代役费……最后是“镇压叛乱”,政府进行抢劫。南洋华人纷纷逃离,达功鸿时年10岁,跟着父亲逃往法属安南,后辗转到了法国。而李颖修则随家族经印度去了英国。
1804年拿破仑称帝之后,欧洲局势愈发紧张,英法都大肆扩军。达功鸿于1806年加入法军,李颖修则同年加入英皇家海军。随后,是十年苦旅。
1815年,拿破仑战争终于结束,英法都大规模裁军。达功鸿与一群共和主义者同去南美,与圣马丁共同奋斗,后来以革命元勋的身份得到智利的一座矿山。李颖修则和战友开了一家航运公司。随着两人事业的发展,他们在1820年左右分别在南美和英国建立教育基地,从国内偷渡少年,进行科学和共和主义的教育,培养反清力量。在寻找革命同志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发现了对方。经过长期的准备,才有了今天的会晤……
许崇一借口要照顾商行的生意,退了出去。五名年轻人站起来,鱼贯而出,带上了门。双方各有一人守住门口,另外三人散布在厅房周围警戒。
“……”
“达兄,这里没有旁人,我们不妨开门见山。”
“好,老弟,我这次率军回国,就是要推翻满清,建立共和。老弟的大名,我是早有听闻。本以为老弟只是安于富家翁,最多只不过怀恋故土而已。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你我却是志同道合。”
……
时光如电,转眼已是七十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