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集之十
赠送序
送同年李观甫之任江浦序
凡进士,同年相善,而同门尤加善焉。同门者,主司分经考校,同为一人之所取者。既于主司有师生之分谊,视他同年,会聚尤数,亦时以德业相考,而知其志意之所极。如吾李君者,恂恂焉,可以知其器识之远大矣。于是受命为江浦令。故事,同门外补,其留京及未选者,例当分撰文字以送之,而予得李君。夫为文以送行者,必有芬芳之辞,余固拙者之尤,且不能为世俗之语,而于情终不能自已,乃遂勉为之。
唯江浦为京县,然在大江以西。故时,六合隶于淮阳,高皇帝定鼎,特以六合分为江浦,以为两县,而属之京兆,盖以畿辅重地,不当为一衣带水所隔。而凡为其令与其民者,朝夕有事京兆,渡江以为常。余尝北上,出龙江关渡,经行其县。县朴陋,不类江以南。然自此而西北行,至滁州,涉清流关,为建康要道。而神州赤县,其地固不为轻矣。独以君之才,宜得望剧,顾屈就于此。盖今选人之法,有与之难地以观其才,亦有以其地之难而择才之优者以畀之,则今江浦之命以及君者,岂不谓荒莱之土之所当垦治欤?雕瘵之民之所当妪拊欤?京辅之邑之所当封固欤?夫今天下,所在独患民贫而上不之恤,财力大屈而敛之不已。能知所以生之之道,与其取之之方,虽俭陋之邦,亦足以收富庶之效。
如江浦者,尤宜休养生息之者也。当天下初定之时,尝徙民屯种和州等田矣,又数赐民田租矣,其意未尝不在壮畿辅以重根本也。顾今天下县邑疲病,何独江浦?即江以南,号为天下膏腴,今亦近贫瘠矣。又将数年,殆不可为。此今日守令者之责也,李君勉之!吾见三年报政,以治行征为天下最者,其在君矣。
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
进士同榜者,其始数百人常相聚。自春官进于冢宰,而后分送诸曹,各随所隶以去,谓之办事。今年赐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既分曹,则余所同工部办事者四十有六人,而五人者选入史馆。今夏首选,凡若干人,皆得外补。夫同年而又同部,宜日相聚以观其德业。然每晨入部升堂,祗揖而退,卒无所事事,而当选者亡何又各得官以去,是所谓同榜者,亦若率相值而已。此余于诸同年,未尝不叹其相聚之难也。是选也,龙阳丁君得嘉兴之平湖。故事,同部送行,余次当为序,故余道其于同年之情如此。
嘉兴本古会稽吴郡之地,唐时犹隶苏州为县,其后乃割于吴,然风土民俗犹一也。余故吴人,敢以其所知者告之。凡今之选为令吴中者,人之忧之,未尝不以赋税之难。夫以天下财赋,悉在东南,欲其办集,诚难矣。田租之入,率数十倍于天下。然父子祖孙二百年来以为当然,固无望其减,而独畏其日加也。历三纪以来,民间未尝放赦,而水旱之灾,蠲贷之令亦少矣。又经岛夷焚剽之后,海上之戍不彻,而加编海防,岁增月益,江、淮以南,益骚然矣。军府之乾没,动数百万,此皆生民之膏脂也。凡为大吏,其势与民日远,一切以趋办为能。民之疾苦,非有关于其心也。若为令者,****皆吾之赤子,朝夕见之,亦何忍使之逮系鞭笞、流离僵仆而不之恤也?夫额供之数,固民之所乐输者。其他水旱流冗,荒莱奸蠹之所积逋,与今权宜一切之征求,谓宜有调停委曲于其间,此令宰之所宜留意者也。
余历观前政,有不以催科为事,而事亦未尝不办集,往往为大官以去者。而其急于催科者,其功名反或不逮。然则独以催科为东南之吏告者,其流祸于生民多矣。传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庄子论解牛曰:“彼节者有间,而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矣。”夫如是,天下事夫何忧其难?余固为吾丁君告,亦并以为诸同年之吏于东南者告也。
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
余读史,观项羽救赵,诸侯兵军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韩信以兵数万东下井陉,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与赵大战,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楚威振天下。及汉破楚垓下,以得淮阴侯,而淮阴之功始此,皆在今真定之境。尝欲一至观其战处,而不可得。
真定本古中山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北略地,其事固已伟矣。典午之南,刘、石、慕容、苻秦继起燕、赵,而慕容道明建国都于此,固亦一代之雄也。唐自大历、贞元以后,强藩不制,而成德一军,尤为骁悍,天下视河北若回鹘、吐蕃然,盖不为王土者百年。宋因石晋,失山后诸州,则真定遂与契丹为境。其后金人陷两河,二路寻亦不守,而国事不可为矣。
国家今为畿辅重地,而太平二百年,议者以为其悲歌慷慨之习已大变于古,而不知燕、赵之人出于其性然者,独以朝廷威灵,有所俯首畏伏,而终不能以帖然也。盖古所谓骁悍不可制者,其平时未尝不俯首畏伏,及其一旦激于其所不可忍,而骁悍之性乃得而见耳。
夫以中山之地,为古豪杰力战之区,而奸雄窃据之所都。唐失河北,势日陵夷。宋没两路,国遂南渡。况今翼卫神京,为万世帝王之业,比古京兆、冯翊、扶风之地,非得良有司拊循教化,无以使之安土乐业而壮国家之藩卫也。今使驿之所出,兵调之所加,坐派日增,民生蹙耗甚矣。而议者徒思重三关之戍守,烦边徼之供亿,谓燕、赵之民荏弱屏息而可怵者,亦未之思也。栾城韩山童之事,可以鉴矣。今制,推府佐郡治狱,然常为监御史之所委寄,而监御史实能制一方之命,余以是为光君告焉。君与余同年进士,今选为真定府推官者也。奥学通才,为人聪明仁恕,犴狱之事,余无足以为君赘矣。
送同年孟与时之任成都序
安定孟与时,与余同年进士,而以余年差长,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辞,然不与世之为古文者合,与时独心推让之,出于其意诚然也。与时以选为成都推官,余亦为令越中,将别,无以为与时赠者。惟推府为郡司理,儒者能道,前世论刑之说详矣。余读《尚书》古文:“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此今世所用孔氏书语也。而伏生今文,以“恤”为“谧”,汉儒传之,而太史公《本纪》云“惟刑之静哉”。“静”即“谧”也。自古论刑取其要,未有“静”之一言为至,此真圣人之语,余以是为与时告焉。
余生吴中,独以应试,经行齐、鲁、燕、赵之郊。尝慕游西北,顾无繇而至。与时自安定往来长安中,又从太行山以来京师,今又官蜀中,行邛郲九折坂,览剑阁、石门之胜,岂不亦壮哉!昔王介甫初仕大名为司理,而韩魏公为守,尝告以“君年少,当读书,不宜专以吏事”。而介甫实未尝不读书也,以此恨韩公为不知己,而韩公之意则美矣。故余于与时,尤望于吏治之暇,无忘学古之功。
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往时张文隐公尝为余言,今时人材,惟赵孟静在史馆难得。嘉靖二十九年,虏骑薄都城,公卿会内廷,赵先生独申大议,至廷骂阿党,风节凛然,有汲长孺所不及者,京师人至今能道之。赵先生,成都人也。余故为文隐公所知,而赵先生以是亦知余,顾无繇一见之。士之相知,岂在于见不见哉?然余怀之久矣,而羡与时之获见先生也,而又以喜与时之得师也。
送王子敬之任建宁序
余始五六岁,即知有紫阳先生,而能读其书。迨长,习进士业,于朱氏之书,颇能精诵之。然时虚心反覆于圣人之本旨,则于当时之论,亦未必一一符合,而或时有过于离析附会者。然其大义,固不谬于圣人矣。其于金豨,往来论辩,终不能有同。后之学者,分门异户,自此而始。顾二先生一时所争,亦在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根本节目之大,未尝不同也。朱子既没,其言大行于世,而世主方主张之。自九儒从祀天下,以为正学之源流,而国家取士,稍因前代,遂以其书立之学官,莫有异议。而近世一二君子,乃起而争自为说,创为独得之见。天下学者相与立为标帜,号为讲道,而同时海内鼎立,迄不相下。余姚之说尤盛。中间暂息,而复大昌。其为之倡者,固聪明绝世之姿,其中亦必独有所见。而至于为其徒者,则皆倡一而和十,剿其成言,而莫知其所以然。独以先有当世贵显高名者为之宗,自足以鼓舞气势,相与踊跃于其间。此则一时士习好名高,而不知求其本心,为“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之学,则流风之弊也。
夫孔氏之门,学者所为终身孜孜不怠者,求仁而已。其后子思为尊德性、道问学之说,而高明、广大、精微、中庸、新故之目,皆示学者为仁之功,欲其全体不偏,语意如皋陶所称直温宽栗之类也。独用揭此以立门户,谓之讲学,朱、陆之辩,固已启后世之纷纷矣。至孟子所谓“良知良能”者,特言孩提之童,自然之知能。如此,即孟子之言“性善”已尽之,又何必偏揭“良知”以为标的耶?今世不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实,而嚣然以求名于天下。聚徒数千人谓之讲学,以为名高,岂非庄子所谓“圣质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者也?夫今欲以讲学求胜朱子,而朱子平生立心行事,与其在朝居官,无不可与天地对者。讲学之徒,考其行事,果能有及于朱子万分之一否也?奈何欲以区区空言胜之?
余友王子敬举进士,得建宁推官。余固慕游朱子之乡而未获者,忻忻然愿从之而不可得,因告之以凡为吏,取法于朱子足矣。间谒紫阳之祠,以瓣香为余默致其祝,俾先生有神,知数百载之后,亦有余之自信不惑者也。(此文系昆山刻本。常熟本另是一篇,盖既作论道之文,临饯别时,又叙情款耳。今并存于后。)
送王子敬还吴奉母之建宁序
嘉靖乙丑,吾昆山之士试南宫,得荐者四人。余与王子敬、陈敬甫皆赐第,而王明德请告以去。余为都水试吏,与敬甫同待选。而子敬先有建宁之命,便道还家,迎太夫人之任。敬甫当得内署,而余官内外未定。然留京师已半载,忽当秋候,凉风萧飒,起视中庭明月,悄然不寐。余与敬甫同有思家之感,羡子敬之早还也。昔潘安仁作《闲居赋》,以太夫人在堂,不能违膝下而远从役,意以为官者妨于养也。今子敬荣还,又得侍养,人子遂志,无如此者。
初,子敬辞太夫人,尝奉教不欲其在北,云:“吾少生长京师,北地风土,尚能识之。汝即官南方,吾虽老,当从汝行。”而子敬果得今官。又子敬之舅雍里公持宪八闽,尝为女兄道粤中山水之胜,太夫人所熟闻。今遂南行之志,将徜徉武夷山水之间,不减安仁版舆轻轩之奉也。汉隽曼倩为京兆尹,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所平反几何?其子多有所平反,母喜笑为饮食,言语异于他时;亡所出,即怒,为之不食。故隽京兆为吏,严而不残。子敬之奉太夫人,以孝道率先闽人。而其治狱,内奉慈训,必能不愧古人,而太夫人亦将远与隽母流芳名于百世矣。
子敬之行,敬甫与余出饯崇文门,别而为书此。是岁八月朔日也。
送张子忠之任南昌序
张子忠之令南昌也,孙子奇、赵元和与凡同事于礼部者二十有六人,于其将行,相与饯之,而属序于予。凡序之为,处者送行者之词也,予又辱与子忠善,因不敢辞。
盖昔夫子与其门人论政,载于《论语》之书甚详,虽其为言不一,然皆为政之道,而于为政之事,未尝及之。而求其一言以尽之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而已。今世之所患,不知道而不能爱人。夫不知道而不能爱人,其为嵬琐恣睢之徒,固不足言。至其有所树立,号为能吏者,不过徒事声迹之间,一时赫然烨然,众人以为美,而天下之元气日以耗,而有不自知者,世亦何赖于此?故学道而能爱人,不当复论其水土之风气,与夫时之变化,而无所不可。辟之水,能流而已,至于为,为濋,为澜,为波,为潜,为浒,为沱,为洵,为沙,为濆,为沠,为汜,为沦,为泾,惟其流之所至,不能预期也。君子能为道而已,至于为栗,为立,为恭,为敬,为毅,为温,为廉,为塞,为义,为平康正直,为强弗友之刚克,为燮友之柔克,为沉潜之刚克,为高明之柔克,惟其道之所至,不能预期也。夫非特令于杨、粤之间宜也,令于齐、鲁、燕、赵、秦、晋之间,亦宜也。虽至于入为九卿,为天子之宰相,宜也。
今南昌,三司治所,大吏镇压于其上,可以抗而或有所当承,可以随而或有所当执,且又独无所以感动讽谕之乎?士大夫登朝著,与其居于乡者,继踵接武。裁以法,逆于情,通以情,骫于法,又独无至公大义,且于道德之重者,不可隆南州高士之礼乎?其民好讦以讼,惩其狡猾矣,独不可使吏治蒸蒸不至于奸乎?财赋不若吾吴之繁重,而上供之不可废,搜其隐匿矣,独不可恤其灾害而蠲以与民乎?地介江湖,盗贼多有,歼其魁杰矣,又独不可使闻教令而解散,安土乐业如渤海之政乎?昔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与伪汉争天下,诸将血战,坚守豫章,以挫其锋,迄成底定之功,今忠臣庙在焉。然二百年来,强藩不轨,蛮夷窃发,江湖之盗,无处不有,而议者以今日三陲多警,唯江右晏然。以是为子忠喜,是犹以剧易利害言也。吾所言者,道而已矣。
吾闻安成有邹祭酒,吉水有罗谕德,方居深山,讲明圣贤之学。子忠试往而质之,必以吾言为然也。(昆山刻本,篇首作序之由三十三字皆削去,篇中遂无照应。今从常熟本。)
送陈子达之任元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