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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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闻之长老云,往者宪、孝之际,禁网疏阔,吏治焌焌不格奸,盖国家太平之业,比隆于成、康、文、景之世者,莫盛于此时。今之文吏,一切以意穿凿,专求声绩,庶务号为振举,而天下之气亦以索矣。如豪民武断,田税侵匿,所在有之,今则芟夷搜抉,殆无遗力。吏之与民,其情甚狎,今而尊严若神,遇事操切,略无所纵贷。盖昔之为者非矣,而天下之民常安,田常均而法常行;今之为者是矣,而天下之民常不安,田常不均而法常不行。此可以思其故也已。

无察察之政者,有醇醇之德;无赫赫之名者,有冥冥之功。子云之道近之。吾惧其以为居官与平昔异,而稍变易其度,故于其行而勉之。且以为天子之大臣,非私一乡,盖举子云以风天下,使天下为吏者,知其意之有所在也。

送陆嗣孙之任武康序

昔陆子潜先生在黄门,论奏多所建明,而文章一去吴中靡丽之习,要归于古雅。以余之鄙拙,亟为先生之所称许,顾恨不获一日从之游。而其从子嗣孙,于嘉靖十九年与余同乡荐,数相从试于南宫,又数屈于有司,相怜也。

长洲之陆,文学功业,往往有闻于世。嗣孙号为其家才子弟,宜得显仕。而今年以亲老谒选天曹,出宰湖之武康。太湖浸汇三州,湖州与吾郡皆濒湖,壤界相连,即古会稽一郡之地。武康又其州下邑,僻在湖澳。嗣孙为令于此,不离乡郡,莅治之余,得以奉其尊君,泛舟三万六千顷之中。曲隈迂岭,寻仙灵之所栖;采芳撷甘,歌舞进觞以为欢,岂不足自适哉!

夫人之所处,无问其所之,要以贵于能适其意。意苟适,则凡所措置,精神丰采,事无大小,必得所处。其或不然,而徒郁郁以居,何异羁骐骥而槛凤凰也?其能有所为乎?今世仕者,其亲在数千里之外,何以一日安也?嗣孙既得奉其亲,而优游徜徉湖山之间,吾知武康之政,宜有以异于人矣。同年中如嗣孙者盖少,又余之所感而叹者也。

赠俞宜黄序

国家于州县之吏,多从布衣诸生选任,寄之以百里之命。未及三载,辄迁去,而课其贤不肖,悉听于监司。凡监司之所奏罢者固不论,至其所荐举,必极其褒美,虽古之龚、黄、卓、鲁无以过。夫龚、黄、卓、鲁,未必一岁而成,则今之荐者,过龚、黄、卓、鲁远矣。然及其迁以去也,其为州县犹故也,而未有称治者。如此则吏之贤否,果皆其实乎?抑其为名者之多耶?而上亦以名求之而已,其于民果何益也。

予识宣平俞君,君为抚之宜黄,独其志汲汲于民,而无意于为名,然而名亦归之。至考其实,则惟以平恕为心,而未尝刻覈以求一切。宜黄在山中,数毁于兵,君为县草创,而能视如家事。自神祠、学舍、县勣、桥梁之政,无不悉举。凡此皆非今之所以为吏课者,君独汲汲为之,无不办治。至其为政,又持平恕,则今之吏,吾于宜黄推贤矣。虽然,君亦有遇焉。

夫县之士大夫,为士民之望,其知吾政,尤明于监司。然苟非其人,未有不以私故挠法者。其求于有司者无已也,稍不如其欲,而毁随之矣。宜黄之仕者盖少,而今少司马谭公独能戢其家,而一听于吏之治。其于有司无求也,故无怨焉,且又加敬而为之延誉。君于是曰:“司马公如此,吾于监司,自今无得罪者矣。”至于比县之吏,亦以媢嫉倾排者多,以故毁誉不明,而监司亦无以得其实。吾友蒋子徵在临川,与君相爱雅,故推毂之,君以此益得展其志。穣梁子曰:“志行既通,而名誉不著,友之过也。”余以是又仰少司马之盛德,与吾友之贤,非独宜黄之吏治独善于今世云。

戊辰之春,与君同入觐,还共舟,因得熟语,而备知之。渡江将别,书以为赠。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

天下之治,恒系乎人情之达与不达。举目前之近,人之所共知,独蔽乎其上而有不达者,则四海之内,其所隐覆者何限?古者盛治之极,至于鳏寡无盖,况于其人近在于目前者乎?今天下之官,一命皆总于吏部,以数人之耳目,欲周知天下士人之众,则人才不能自达者有矣,其侥冒而莫为之觉、遭诬而莫为之理者有矣。《书》曰:王左右,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呜呼休兹,知恤鲜哉”。夫常伯、常任、准人,固其重者,至于缀衣、虎贲,亦加知恤,此周之所以盛也。

太仓王君,以太学高第选为上林苑录事。九载,升南京光禄署丞。寻有人欲得其处者,亦选为署丞,以逼王君。是时王君先入署已三月,无除目,不受代。其人乃复从吏部得某州同知之檄,予王君,乃去。而代者从后媒孽之,以考察当调,王君于是家居久之。以今年赴部,冢宰知王君之冤,业已在调例,乃除为福建按察司知事。知事于州倅,品秩为降,然衣豸衣,自郡守二千石皆与抗礼,于外省为清阶,盖吏部之直王君者如此。

王君家世科目显贵,为人有才艺,历上林九载,以最升为太官,三月,以过谪。此人所以为王君不直者也。而天子之大臣,乃能知恤之,可谓不遐遗矣。太仓实吾昆山故境,而王君与余家世有姻好,今年其从弟一诚又与予同举进士,用是书之以宠其行,且以叹今世一命而能自达于上者如此也。

送北城副兵马指挥使周君序

昔余初来京师,见前辈长者,言吾县风俗之厚。时邑之缙绅在列位者,至与大省埒。毛文简公为大宗伯,朱恭靖公、顾文康公,皆在翰苑。然凡同乡之士,自九卿下至六馆学士,与诸从事有秩者,在京师遇有乡邑庆贺,皆联名叙会,不以秩之高庳相别异。盖谓余时之所见,固异于前矣。今数年来,诸公皆已谢世,其居显任为京朝官者,已落落无复往时之盛,而乡曲之谊,亦不能无少衰也。

今年余幸登第,同时举者三四人,皆相勉以厚道易风俗。而余友葛秋官诚源、张给事虚江,皆敦尚高谊,于乡曲尤厚。于是周君汉卿,以太学生调北城徼循之寄,诸公皆往为贺,又征余文为送之赴任,而亲友陆小楼亟来请,因为序之。

君少有美姿,为胶庠之秀,升成均,历事宪台,官长与其同舍皆器之。为人温恭孝友,又诸公之所敬爱,非特乡曲之私而已。是为序。

送吴祠部之官留都序

凡为天下之用,必资乎贤与才。国家之所以孳孳而求之,重禄高位以待之,盖为此。至求其实,乃有不然者。士而果贤与才,必将有以自见,而蕲称其职,尝不得同乎己者,而值其异乎己者,以此天下之真贤与才,未有不罹谗构者也。其大者为辅相卿佐,近者为郎署谏诤献纳之臣,为岳牧州县,果有所负,则必遭颠踬。其所负愈大,则颠踬愈甚。惟不见其贤与才,不求称其职也,混混而已,世必争誉之。其爵愈高,其禄愈重,安行乎顺利之途,而莫或尼之。此自古有志之士出而用世,其忧虞困悴时有之,至于与世无是非,委随徇俗,终其身安享禄位者,比比也。

孝丰吴侯,举进士,司理建宁,召入为祠部,所谓以贤与才自见者,于是有州倅之迁。其在吾州,风厉震踔,炳朗宣耀,威爱行于一州。寻有郡倅之迁,威爱又行于一郡。如是其贤与才之可见者,宜乎不能久安于朝也。虽然,今天下治平,庶政颇号严切,惟独铨部之谪调,犹持大体。侯虽外补,然若吾乡之州若郡,皆畿辅重地,才贤之高选,非古迁人之比。余观唐史,自中朝出为外州,多在岭海绝徼之区,至终其身望还而不可得。其有量移者,皆谓为旷荡之恩。今侯为州郡,一岁中三迁,遂复入郎署,则朝廷之用人宽大,爱惜天下之才贤,其又异于古矣。故尝谓士之用世,不挫抑不足以见其贤与才,稍挫抑矣,旋复大用,以此知朝廷用贤与才之急也。余于是乐吴侯之升也。

侯为吴兴右族,再世登朝籍,父兄皆为显官。侯方以盛年,继武而起。居吴不久,而吴人咸怀之。予友潘京兆,与侯之兄宪副君尝为东郡属。侯在太仓,感侯之德,于侯之赴建康也,故邀予为序。

赠石川先生序

昔周成王之时,召公告老,周公留之曰:“聇造德不降,我则鸣鸟不闻。”“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又曰:“予惟曰襄我二人。”“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让。后人于丕时。”古之大臣以身系天下之重,虽其老而欲去,而不得遂其去如此。故《礼》有七十致仕之文,盖精神血气,有所不逮,上之人思休而息之,非弃之也;下之人以其倦而求归,非以为高也。至于不得遂其去,虽其自留,而不以为不洁也。后世君臣之际,岂可言哉?不以其人系天下之重,故弃之而不恤;其人亦无所与于天下之重,故去之以为高。夫是以用之不尽其才,休而息之不待其年,则后世之致仕,与古异矣。

石川张先生,为通政司参议。九庙灾,大臣得自陈致仕。先生例未得自陈,即上书引去,悠然自放于吴越山水之间。世之君子称其达,而惜其以不尽之才,当未可以休而息之之年也。乙巳之岁,先生年始六十,有光辱以姻末,称觞堂下。周览壁间之文,多息老之词,窃谓未尽其意,故称古者致仁之义以为言。

赠给事中刘侯北上序(代作)

昔孔子之门人,皆辅相天下之姿,而以其才试于大夫之家。盖由其小,可以知其大。施于一方,而天下可推也。故子西言于楚昭王,以为王之辅相、将帅、官尹及使诸侯,无有如颜渊、子路、宰予、子贡者。以孔子据有土壤,而子弟为佐,可以王天下,盖皆常试于其小而知之也。

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汉。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倪宽,皆儒者通于世务,以经术饰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宽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选所表郡国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东京卓茂、刘矩之徒,无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笃诚,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

吾同郡刘侯某,举进士,为温之瑞安。自士大夫至于闾巷之小民,无不得其欢心。其所兴革便于民者,有八事之谣。及被召之日,奔走攀号,填溢街巷,温之属县邻界之民,无不至焉。则刘侯岂非古所谓循吏者耶?侯之召也,入为吏科给事中,天子亦将以公卿处之矣。某以为侯之所以治邑者,以之为天下,无所不可也。然天下之人才,亦有宜于小不能其大者,黄霸之治颖川是也。余独以知侯之无所不可,则既亲见而得之矣。

某为教青田,蒨侯在瑞安之日,而瑞安至青田,止一舍。尝往来其县,候馆饔饩将馈之礼,无不毕给,而虚己下士,不间于微贱。以某之蹇拙沦落,而待之有加焉。某尝夜辞侯,去游东塔山观海。比明登山,则道士已出迓,饩馈皆具矣。瑞安之学官,以公罪当输金,力未能偿,因某以为言。侯云:前二日已为代输报监司。而学官盖未知也。晋史称麻思还冀州,请于王猛。猛曰:“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无留事,至于纤悉,莫不皆然。猛所以为霸王之器以此,某以是知侯之才,拟之古人,可以无愧。

嘉靖三十七年春,侯请告还家,某蒨有南太学之命。侯未几寻北上,因书此以赠其行。盖自以为不独侯之知某,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

赠戚汝积分教大梁序

余少时与李廉甫游,廉甫与汝积尤亲善,时邀余出郭造汝积。汝积方家居授徒,至则余三人相对无一语,但啜茗至暮而返,意甚欢然。后廉甫登第,余获荐于乡,而汝积在郡胶二十余年,始以贡计偕北上。是时,廉甫以都御史自江陵还台,余将试春官,意吾三人者复当相聚,而汝积已得开封之司训以去。廉甫方病在告,余竟落落而归。已而,廉甫卒于郓州。以余之无似,不足为道,而汝积抱有用之才,淹抑至此。迨廉甫之没世,汝积方始出仕,则士之穷达蚤暮,不可以一概论也。

始余过徐州,问黄河道所自,舟人往往西指溯河入汴梁处。独念大梁夷门、东苑平台之故迹,及前古帝王之陵寝,近世京邑之丽,藩省之富,与夫黄河之壮,而不得一往。今汝积旦夕游焉,且以温良淳厚之器,以作成大梁之士,其亦有足乐者矣。士所志于天下,其大者树勋绩于世,常患于不能遂,而或有累高致至之危。汝积居名都,日观仲尼庙堂,陈俎豆,与诸生揖让其间,讲论六艺之文,昔人所谓择官而仕,未有逾于此也。恨余与汝积南北乖违,不得相与共叹。廉甫今日,遂无此日月。吾徒居世,随所在尽吾事而已,他尚何求哉?

汝积所教县中子弟,以其师行,未及有赠,会其子扬将至大梁,请余为序,以补送行之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