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两天了,一直都被崇华楼里我视觉中的唐装盛世所迷惑,就游走在香气弥漫的屋里了,隔了一道花纹繁复却精巧的老式木质阳台门,却不知道门外的世界也是迷惑人的。
崇华楼的房并不多,那是因为它每间房的面积都有些超乎想象的大,特别是每间房里洗浴室的空间,大到让人觉得置身在古墙古瓦的精致玲珑的古城之中,始终是有些吃惊的。
还有它那些每个房间里大幅大幅不同的唐装仕女,或者四季花开得艳丽又艳情的画。
但崇华楼最后给了我最深印象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我差点儿被闹得狼狈不堪的一次“替身”的经历。
我有个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的习惯,只要云游出去发现了一处自己觉得很有感觉的风景点,立刻就会忍不住要赶快告诉身边的朋友们,希望他们都去,都能像我这样,时时逃出熟悉的城市,看见别处的美丽,寻找另一种心情的转换。
至今为止,我去了很多次台儿庄,也换着住过好多家大院客栈,而住在崇华楼的第一次,第二天就有另一位也好“游”的北京朋友闻讯赶来写生采风了。
这是位画家,也是位艺术家。平时在北京聚会碰面时,他都很安静内向,不是太爱说话,没有平常印象中艺术家们所谓的癫狂疯魔的一丝痕迹。他年龄也不大,也就四十来岁,但因为性格稳重,我们无论大小,都爱称呼他顾兄。
我们分住在崇华楼二楼临河相邻的两间房。刚放下行李时,他来找我,然后我也去他的房间瞧了瞧,发现我们俩的房间大小和格局基本一样,只是方向相反,床头后面整面墙的大画也不同而已,而且在面河临街的那一面,都有一扇高高窄窄可以两面打开的木门,门外有一溜儿并不宽敞的好似吊脚楼面的木楼阳台。这很难得,因为来住之前我问了一下,崇华楼每间房的形状格局和细节布置,基本上都是不一样的,而有这样阳台的房间,也就仅仅几间而已。
我和顾画家在北京虽不是最熟的朋友,然异地相逢,自也是相见甚欢,既是因为我的推荐介绍来的古城,我便充当起了临时导游,带着他在古城的大街小巷大河小河里游了一圈。顾画家一如往常那样静静地听,静静地走,有时候会在某一处站很久,看着某一处景色便走了神似的发呆。有时见他发呆久了,我便笑问他:“顾兄,是不是有灵感了?”顾画家回过神来,笑道:“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了,顾画家和我一样,虽在北方工作,祖籍却是江浙,这样的梦里水乡雕栏玉砌,总是熟悉的。
“想起老家的感觉了吧?”我笑吟吟问。
“是。”他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也不全是。我只是觉得我是来过这样的地方,就像崇华楼上的吊脚木阳台,我知道我曾经来过。”顾画家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里有了忧伤。
这下轮到我愣了。
第三天,我们都要坐晚班高铁回北京了,晚上的那顿饭,是去赴台儿庄朋友例行的送行盛宴。去之前我就知道,必然又是一顿好客山东的大酒,不禁暗自庆幸终于有送上来的异性朋友,可以代替我来喝那些一直没弄清楚山东各种规矩的各色烈酒了。
真是一点儿没错,到最后顾画家就是被架回崇华楼的。其实我们就在旁边几步之遥的台庄公馆吃饭,只是如果没人搀扶着顾大画家回来,他十之八九,就这几步路的距离,也会一头顺着顺河街的沿河柳岸,直直地栽进大运河里去的。
从没见他喝成这样过,两个小伙子把他架回崇华楼的时候,他竟然还在叫嚷着他没醉、他还可以喝,他不要他们送自己上楼,他知道自己的房间,他能开门,能自己收拾行李按时下楼碰头去乘车。
他把送他的人挡在楼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门卡,很得意地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然后摇摇晃晃坚持一个人上了楼。
哈,他当然已经摸不清自己的房门方向,在走廊里转了转,最后转到我刚进门后虚掩的门前,拿起房卡一晃,再一推,自言自语一句:“咦,门开着的呢!”然后就晃晃悠悠“窜”了进来。
我知道他醉得不轻,也没介意,看着他在我的房间里东倒西歪,最后就径直栽倒在床上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酣睡,他还要回他自己的房里去收拾东西,我们要到枣庄车站去坐回北京的高铁。
住崇华楼,是要碰一点儿小运气的,倘使住进了他家有临街小木阳台的客房,就不要错过了走出房间来自上而下看风景的机会。
我站在床边打算摇醒他,可是,没想到的是,我刚轻轻一摇,顾画家就忽然清醒似的睁大了双眼,他从床上直起身子来,劈头一句话就把我给问傻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真傻了。一愣神间我脑子赶快在飞速旋转,转了好多个圈,都想不起来自己跟他自认识后有过什么情感瓜葛。没有,连蛛丝马迹都没有,我们始终是君子之交,而且因为我的性格成长中有很深的重庆女子的豪爽,我自认为有时候朋友间交往是偏中性的,大大咧咧的都觉得自己像男孩子了,怎么莫名其妙突然就上升到我要离开他的“罪恶”地步了?
喝糊涂了吧?我暗想,本打算不再理他,没想到顾画家得寸进尺,猛地伸出双手,抓着我的肩膀就开始使劲摇晃,然后一迭声伤感哀怨地追问我:“小朵,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晚上,我在你住的那个房间的阳台下面站了整整一夜。我以为你看了我写给你的信,你会像原来那样悄悄打开房门,走到阳台上来,看见在雨中永远等候的我。但是你没有,你真的就此诀别,去了遥远的异国他乡,再无一丝音讯。”
我虽然被摇晕了头,但听明白了,尽管他对着我声泪俱下,但他真不是在对我说话呢,他是在对那个曾经伤了他心的小朵姑娘倾诉。
我忍不住想笑了,呵呵,是什么让顾画家触景伤情,勾起这么伤痛的往事啊?
我来不及追索他的爱恨情怨,我得先保住我的脑袋和脖子先不被他摇断才行,我不能错误地被“冤死”。
我努力打算从被他掐得死死的双掌中挣脱出来,真没想到,喝了酒的文弱画家的劲儿这么大,我拼足了力气,几乎要在恼羞成怒之下怒极咬他手臂一口,才总算从他的“铁腕魔爪”中逃脱出来。但顾画家明显不想放过我,显然他的酒醉正亢奋着,他从床上站起来,摇晃着要来继续拉住我,不让我走。
追到玻璃卫生间一旁的绿色盆栽植物时,顾画家被我一闪身一甩手,一个趔趄和盆栽一起倒地后,又爬起来锲而不舍找他的“小朵”。
俨然一派气绝情亡的生死追踪!太搞笑了,我竟然被我的好朋友在这么艳美的崇华楼里当成弃他而去的往日恋人东藏西躲。明摆着顾大画家是喝醉了,我肯定是不能大喊“救命”,那就还是先找个地方“躲命”吧。
万幸崇华楼有阳台!紧急之中,我趁着顾画家稍不注意,就快速闪身逃到了门外的吊脚阳台上,然后极轻极轻地又赶快将木门紧掩上。太好了,感谢崇华楼那种细细长长,窗门上雕了很多繁复的造型的阳台门,住进来的时候我遗憾过它为什么不能像现代铝合金门窗那样,让我躺在床上也能一览无余对岸伦达热火朝天的灯光,然而此刻,我真的要感谢它帮我挡住了屋里那位情殇者酒后狼一样死咬的目光。
终得片刻安歇。妙哉的是手机竟然还在我的手里。我也顾不得脸面了,知道再不求助,肯定是没法准时赶往高铁车站,而我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出差。无奈之下,我只有拿起手机向台儿庄的朋友汇报“一片狼藉”的状况。讲完,朋友一阵大笑,连忙安慰我别急,他们马上安排两个壮小伙子,过来帮我把顾画家护送到高铁站去。
我稍稍安下心来。安下心来,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崇华楼的小阳台上躲着呗。此时崇华楼外正下起了小雨,细雨在浩渺的河面上织起迷蒙的烟雾,隔着雨丝和水雾望过去,对岸伦达地产无论任何一个夜晚都璀璨闪亮着的群灯正在渐次亮起,美不胜收。
住了两天了,一直都被崇华楼里我视觉中的唐装盛世所迷惑,就游走在香气弥漫的屋里了,隔了一道花纹繁复却精巧的老式木质阳台门,却不知道门外的世界也是迷惑人的。
崇华楼在顺河街上,临大运河,从台庄公馆过一座小拱桥,看潺潺运河水自拱桥而流向城里,便到了崇华楼的门口。临街二楼面河的客房,有的便有“贴身而建”的木楼小阳台,有的没有,便只能在屋里隔了窗望出去。所以住崇华楼,是要碰一点儿小运气的,倘使住进了他家有临街小木阳台的客房,就不要错过了走出房间来自上而下看风景的机会。
就像我现在,被一场误认“逼”出了门外,反倒看见了夜降临时门外的斑斓。
那种悬空的感觉很奇妙,尤其是左右楼侧还凌空挂着古装影视剧里才有的那种锯齿条幅,不管是客栈还是票行的招牌吧,总之都会让人很有穿越的感觉。
有细雨的夜,神清气爽,我几乎要忘了房间里刚才经历的“情劫”,忘了酒醉情迷此刻已经倒在房间地毯上酣睡的顾画家,直到我求助的古城的朋友赶过来。
顾画家真是醉得不轻,迷迷糊糊上了高铁,在列车上他一直在睡,直到北京南站,直到他坐进来接他的车里,还在迷糊,只一句话,吓得本来想跟他说声再见的我,赶紧扭头就跑了。
顾画家说:“小朵,你不可以就这样离开我的!”
我彻底晕,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的大画家酒醉至如此伤情啊?
答案在两天后揭晓。
是彻底清醒后的顾画家给我发来的一条长长的信息,让我知道了是什么触发了隐藏在他心底的最痛。
原来就是救了我一“劫”的崇华楼的阳台。他住的房间和我的一样,都有一样的木阳台,而20多年前,他还是怀春少年的时候,他的小朵和他诀别的那个故乡乡镇的河边巷道旁,也是这样的青砖木楼二层的小阳台。
场景惊人的相似,让埋藏了很久很久的往事如死灰复燃般在台儿庄重新翻回到记忆中。那两个崇华楼的夜,他都没睡,整夜整夜站在那个他记忆深处望断了情缘的阳台上,想着一直望不见推门而出的那个少时的丽影。
这样,就情难自已地醉在了崇华楼了。
酒醒后的顾画家自知失礼,犹豫再三,便告诉了我他的少年情殇,以示歉意。
其实他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早已心中释然了。
谁没有过那些爱过痛过最后深埋在滚滚红尘中的往事啊?不提不说,不等于就此忘却,只不过偶一日,忽然间就触碰到了与往日往事有关的一个片段,一处景,甚至于一句熟悉的话,便肝肠寸断,所有貌似坚韧不破的防线就此全线溃败,不堪一击了。
不过是静世避俗的古城台儿庄,不过是如唐装盛世般的崇华楼,于那日黄昏的烟雨楼,给了他为青春痛痛快快发泄一次的机会罢了。
能够在红尘中觅得一处让中年快要迟钝的感情,重新放肆的醉卧,也是幸事。
穿越在都市和古城之间的王家“格格”
这里说的“格格”,就是崇华楼年轻的女当家王立。
第一眼见到她,知道她是崇华楼给了我唐装盛世感觉的创造者和装点者时,我就立刻明白了那种感觉的根源了。
就是王立。这个一直有着和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淡定的女子,身上始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场。我便开始猜测她是哪里人。猜了几次都没猜对,王立便笑眯眯地告诉我,她现在是随父母定居在上海了。虽然长住上海,但王立的户口还在北京,小时候自然是在京城也待过,但她既不是上海人,也不是北京人,她是满族人,祖上是正宗的正黄旗世家。
这就对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会觉得她身上有那样一种气场了。呵呵,后来和王立熟了,我便笑称她是满清格格,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亲手打造出来的崇华楼,都有着远离这个世代的气息,和繁复中的一份自傲的绮丽。
那就是满族格格的气场。
只是此格格不同于我们在影视戏说中知晓的那些格格们。这位格格一点儿都不骄娇,整个崇华楼上千万的投资、设计、装修、员工培训和经营,都是这位从未离开过北京上海大城市的都市女子一个人独力完成的。而在此之前,王立也从未自己单独出来做过事。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喜欢古城。
王立想起第一次跟父亲来到古城时的情景,真的是只一眼,就被深深打动了。走到崇华楼时,那种遗世而立的清爽又艳丽的范儿,瞬间就让她找到了认同感。“就是这里了。我就要待在这个地方。”她对父亲说。
就这样简单,这个只在上海北京生活过的满族姑娘,到了台儿庄古城。
来古城之前,王立结束了一段长达几年的青梅竹马的恋情,伤痛自是难免,但珍惜感情胜过自己生命的王立宁可寂寞,也不肯再勉强。直到遇到古城,她知道,她在都市里丢失的某种情怀,在台儿庄能找到了。
冬天的时候我再到台儿庄,又住在王立的崇华楼里。这里很温暖,开着24小时充足的地暖,我在一个下午和同样温暖的王立,像闺蜜一样足聊天。
我总是对古城每一个认识的朋友提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会喜欢古城?”
“格格”浅浅地微笑:“只要两个半小时,我就可以从现代回到旧时代,如果过腻了,还是只要两个半小时,我又可以从古城重返都市。姐姐,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充满了穿越感吗?”
“两处天地,一样繁华,我一个人就过足了两种人生的态度,多好!”“格格”开心地笑起来。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说的话。她自己亲手修饰出来的崇华楼,就像她隔世的宫殿,安然地将她守护在前生的梦境与现实的尘埃之间。不多不少,不近不远,现实与梦幻,距离和心境,都刚好合适,都刚好满足她游刃有余的那种穿越的惊喜和愉悦,生活因此而更丰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