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斗草,最原始也是最常见的,就是两人对拉草茎,比试韧性,断者为输,北京人称为“拔根儿”,东北人称“勒筋儿”,金廷标在《群婴斗草图》上有生动的描绘,青花瓷器也常有这样的图案。斗草多为孩儿、女子游戏,前人吟咏甚多,白居易《观儿戏》有“龆龀七八岁,绮纨三四儿。弄尘复斗草,尽日乐嬉嬉”;魏野《春日述怀》有“妻喜栽花活,儿夸斗草赢”;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有“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陆游《初春出游》有“垆边女儿不解愁,斗草才罢还藏钩”。陆游还有一首《蔬圃绝句》,咏道:“懒随年少爱花狂,且伴群儿斗草忙。行遍山南山北路,归时新月浸横塘。”正是清和天气里的美好景象。但也有煞风景的事,唐中宗时,安乐公主将谢灵运的胡子拔下来,充草来斗,这部胡子是谢灵运死前施给南海只洹寺的,刘餗《隋唐嘉话》卷下记道:“晋谢灵运美须,临刑,施为南海只洹寺维摩诘须。寺人宝惜,初不亏损。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人所得,因剪弃其馀,遂绝。”为了斗草,竟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来。
风雅的斗草,乃是闺中韵事,以数量、种类、品质为衡,也就是以植物学知识来作比斗。
如《红楼梦》第六十二回,说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人在红香圃里,“满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说:‘我有姊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个剪儿,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剪儿几个花儿,叫做蕙。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夫妻蕙?’荳官没得说了”。以口语辞令来斗草,说明这一游戏已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
再如《镜花缘》第七十六回,说紫芝进了百药圃,“只见陈淑媛、窦耕烟、邺芳春、毕全贞、孟华芝、蒋春辉、掌浦珠、董宝细八人在那里采花折草,倒像斗草光景,连忙上前止住道:‘诸位姐姐且慢折草,都请台上坐了,有话奉告。’众人都停了手,齐到平台归坐。陈淑媛道:‘妹子刚才斗草,屡次大负,正要另出奇兵,不想姐姐走来,忽然止住,有何见教?’紫芝道:‘这斗草之戏虽是我们闺阁一件韵事,但今日姊妹如许之多,必须脱了旧套,另出新奇斗法,才觉有趣。’窦耕烟道:‘能脱旧套,那更妙了,何不就请姐姐发个号令?’紫芝道:‘若依妹子斗法,不在草之多寡,并且也不折草;况此地药苗都是数千里外移来的,甚至还有外国之种,若一齐乱折,亦甚可惜。莫若大家随便说一花草名或果木名,依着字面对去,倒觉生动。’毕全贞道:‘不知怎样对法,请姐姐说个样子。’紫芝道:‘古人有一对句对的最好,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字花。假如耕烟姐姐说了铃儿草,有人对了鼓子花,字面合式,并无牵强,接着再说一个,或写出亦可。如此对去,比旧日斗草岂不好顽?’”这种斗法,乃“随便说一花草名或果木名,依着字面对去”,就纯属文字游戏,不过是从斗草引出而已。
苏州斗草风俗悠久,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一记道:“吴王与西施尝作斗百草之戏,故刘禹锡诗云:‘若共吴王斗百草,不如应是欠西施。’”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也有“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之咏。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记道:“春时吴中儿童于田野采撷芳香,置之怀袖,呼群引类,赌斗输赢。闲闺彩伴亦复杂采名葩,审详品类,如以姊妹花对夫妻蕙,君子竹对人蕉。有而无对,则有者胜,无者负。青苔地上,狼藉红香,芍药栏边,喧闻笑语。”光绪时,《点石斋画报》刊出《斗草风清》一则:“斗百草之戏,本为春闺韵事,今人或于天中节行之。姑苏城内某大家有一女公子,绝世清才,别饶雅兴,是日约同姊妹花三五枝,遍觅异卉奇葩,陈列于庭,互争胜负,衣香鬓影掩映于花光草色间。或诩迎凉,或夸醒醉,或名标吉利,或美着合欢,或擅救穷之奇,或具独摇之态,或如郑康成之栽书带,或如谢惠连之呼仙人,十色五光,令人目眩,盖不止《石头记》所云观音柳、罗汉松、美人蕉、夫妻蕙已也,惟题红品绿,谁夺锦标,请还问之个中人。”这则文字乃是典型的点石斋式报道,拈取旧事,改写新闻,其实是向壁虚构,但其中也透露出消息,晚清闺阁已很少那种风雅的斗草了,如果仍很普遍,何必再在报上多此一举呢。
端午采药、合药,自古已然。吴自牧《梦粱录》卷三说:“此日采百草或修制药品,以为辟瘟疾等用藏之,果有灵验。”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五说:“今吴俗,亦于午日,采百草之可疗疾者,以供药饵,合诸丸药,称草头方。药肆收虾蟆,刺取其沫,谓之蟾酥。又收蜈蚣蛇虺,皆以备攻毒之用。人家小儿女之未痘者,以水蓄虾蟆五七个,俟其吐沫,过午取水,煎汤浴之,云令出痘稀少。”其他地方的情形,也大致仿佛。
高濂《遵生八笺》卷四引录诸书,可知那天采药、合药有种种不同,真颇有意思,兹抄数节如下。《吕公岁时记》:“五日午时,韭菜地上,面东不语,取蚯蚓泥藏之。即蚯蚓粪也,圆如碎珠,粒粒成块,即此物也。遇鱼骨鲠喉,以此少许擦咽喉外皮,即消。”《广惠方》:“五日,取晚蚕蛾装一节竹筒内,开眼外封贮,待其干死。遇竹木刺伤者,以些少涂之,即出。更有别用,如此方可收得。”《养生杂忌》:“病目者以红绢盛榴花拭目,弃之,谓代其病。凡红物皆可。”《千金方》:“五日,取葵子微炒为末,患淋者食前温酒服一钱,立愈。”《本草》:“五日取露草百种,阴干,烧为灰,以井水炼成膏,再用严醋和为饼子,腋下挟之,干即换去,五遍,能治腋下臭气,又能抽出一身中疮积毒气。挟完,即以小便洗腋下干净,最效。”《救民方》:“中风紧,不能进药,用冰片、天南星,五日午时合起。遇病以指蘸药擦大牙,左右二三十擦,口自能开,方下别药治之。”《长生要录》:“五月五日有雨,急破竹一二株,内有神水沥,和獭肝为丸,治心腹积聚。”《万氏家钞》:“五日,取虾蟆晒干收起,纸包红绢袋盛,疟发早,男左女右臂上挂带,勿令知之,立愈。”《琐碎录》:“五日清晨,取白矾一块,自早晒至晚,收之。百虫咬伤,以些少涂之即止,又能消毒。取独蒜,不分瓣蒜也,捣烂涂面皮手脚,一年不生恶疮,及冬月不作冻疮,神验。不可多擦。”
那天还要将陈药焚毁,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二引《岁时杂记》说:“端五午时,聚先所蓄时药,悉当庭焚之,辟疫气,或止烧术。”这是科学的办法,将失效的药悉数焚去,但又将它们最后再利用了一次。
对于生活在田野山乡的农民来说,天时最要紧,关系农业生产,即所谓“靠天吃饭”也。娄元礼《田家五行》说:“重五日,只宜薄阴,大晴主水,大风雨主田内无边带也。”有的地方则以为天晴主丰年,苏州有谚语“端午晴干,农人喜欢”,但又有谚语“端阳有雨是丰年”,说法是很不一样的。但全国大部分地方,都以端午下雨为不宜,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二引《提要录》说:“五月五日晴,人曝药,岁无灾;雨则鬼曝药,人多病。此闽中谚语。”江西临川等地也说那天下雨是“鬼旺人灾”之象。
其实,就天时而言,端午并不可靠,夏至却是个关键。古人将夏至后的十五天,分成三段,称为“三时”,头时七天,中时五天,末时三天。娄元礼《田家五行》说:“夏至在月初主水,此说全然不应。雨,谓之‘淋时雨’,主久雨;最怕西南风,谚云:‘急风急没,慢风慢没’,往往立验。夏至风色,看交时最要紧,验。占风:西南,六月内水横流;西,秋大雨;北,山水暴;东北,雨。时雨最怕在中时前二日来,若到末时,纵有雨亦善。谚云:‘夏至未过,水袋未破;时内一日西南风,准过黄梅二日雨。’又云:‘时里西南,老龙奔潭。’皆主旱,全不应。连年试看,才有终日之西南风,略急便作雨,除是每晚转东南,必晴,此说却准。谚云:‘朝西暮东风,正是旱天公。’末时尽处得雷,谓之‘送时雷’,主久晴。谚云:迎梅雨,送时雷,送去了,并弗回。”顾禄《清嘉录》卷五说:“农人又以每时之末忌雨,谚云:‘三时三送,低田白弄。’中时而雷,谓之‘腰鼓报’,主大水,谚云:‘中时腰报没低田。’又以时中多雨及时尽而雷,皆主涝,谚云:‘时里寒,没竹竿。’又云‘低田只怕送时雷。’”此外,苏州农谚还有“时里一声雷,低田拆舍归”;“小暑一声雷,倒转做黄梅”;“高田只怕迎梅雨,低田只怕送时雷”。故蔡云《吴歈百绝》就有“惊听入时三送雨,恰闻小暑一声雷”之叹。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祁寯藻《马首农言》就录存两百多条农谚,关于夏至的,就有“夏至日得雨,一点值千金”;“夏至不种高山黍,还有两垧种糜子”;“得节不得节,夏至吃大麦”;“夏至不留秧”;“黑豆不识羞,夏至开花立了秋”等等,记录了清代山西农业生产的自然规律。天津的情形,张次溪在《天津游览志·风俗》里说:“以夏至日东风为水征,‘夏日东风摇,麦子水里飘’。”
由此可见,在端午节俗的整合过程中,将夏至在农耕社会的重要性给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