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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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祭祀的仪式(2)

南宋临安竞渡,春秋皆有,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记道:“西湖春中,浙江秋中,皆有龙舟争标,轻捷可观,有金明池之遗风,而东浦河亦然。”未说端午竞渡,吴自牧《梦粱录》、周密《武林旧事》也不记其事。但朱延焕《增补武林旧事》则认为临安竞渡盛于端午,卷三有曰:“西湖竞渡,自二月八日为始,端午尤盛。是日,画舫齐开,游人如蚁,龙舟六只,俱装十太尉、七圣、二郎神杂剧,饰以彩旗、锦伞、花篮、闹竿、鼓吹之类。帅守往一清堂弹压,立标竿于湖中,挂锦彩、银碗、官楮,以赏捷者。有一小节级,披黄衫,青帽,插孔雀尾,乘小舟,横节仗,声喏,取指挥次以舟回朝,龙舟以彩旗招之,诸舟鸣锣鼓,分两翼,远远近排列成行,再以彩旗引之,诸舟竞发,先至标所者取赏,声喏而退,其馀犒钱而已。”朱延焕是崇祯进士,所谓“增补”者,已是明代湖上韵事,并非南宋故实,故《四库全书总目》卷七十七就说,此书“朝章国典泛滥尤甚,均非(周)密着书之本意,殊属骈枝。明人点窜古书多不解前人义例,动辄破坏其体裁,往往似此也”。

至明清,竞渡之事较前代繁盛,这与朝廷的提倡有关。陆容《菽园杂记》卷一记端午,“上迎母后幸内沼,看划龙船,炮声不绝,盖宣德以来故事也”。熹宗朱由校更是喜欢竞渡之事,蒋之翘《天启宫词》有曰:“招招黄帽绣旗冲,三翼乘流羯鼓从。何用船头鳞鬣活,中央万乘是真龙。”注道:“五月苑中竞渡,上亲御龙舟挝鼓。”入清仍之,昭梿《啸亭续录》卷一说:“乾隆初,上于端午日命内侍习竞渡于福海中,皆画船箫鼓,飞龙鹢首,络绎于鲸波怒浪之间。兰桡鼓动,旌旗荡漾,颇有江乡竞渡之意。每召近侍王公观阅,以联上下之情。今上亲政后,亦屡循旧制观之,然每以雨泽愆期,罢演者多矣。”赵慎畛《榆巢杂识》卷下也说:“旧例,天中节,龙舟竞夺彩标于福海中。舟凡九,黄龙舟最先出队,得标。青龙次之,红龙又次之,白龙又其次,黑龙舟回翔为殿。旌旗金鼓,水殿纷腾,洵为昇平乐事。或遇时正望雨,即降旨罢之。”

民间也就纷纷效尤,几乎无地无之,但仍有分别,不妨可看以下的记载。

《古今图书集成·岁功典》记安徽巢县的情形:“端阳节龙舟之戏,因屈子沉江以五月五日,楚人思之,故于是日投食以祭,恐为鱼虾所夺,乃作舟象龙形,鼓乐喧阗,而投角黍于水中。巢旧楚地,故立竞渡庙于东方河浒,而塑屈原像于中,匾曰‘三闾祠’。以原尝掌王族三姓,为三闾大夫,三姓者昭、屈、景也。今临河悉为民居,而祠尚存。每岁于孟夏望后三日,祀水神,造龙舟,各坊一艘,各异色,舟大小不等,色忌白,相传以用白而没。至五月朔,迎会中偶神入舟。每舟集少壮数十人,穿号衣,列帜如舟色,击鼓奋楫,踊跃争先。士民竞结棚幔于舟,饰以彩,或双舟连结,下作平盘,上造彩架,舟首多载盆景,挟箫管乐妓,集亲朋宴饮嬉游,从流上下,五日而止。”那里的竞渡是特别强调祭祀屈原的。

檀萃《粤囊》记广东番禺的情形:“龙舟以吊大夫,凤船以奉天后,皆与五日为胜会。庚午之夏,番禺石桥村人醵万金制凤船,长十丈,阔丈三,首尾高举,两舷垂翼为舒敛,背负殿宇,以奉天后,游各水乡。左右陈百戏,选娈童为之,复以巨舸载歌台,聘名梨园子弟登场,箫鼓发唱,波细风和。曲引将残,迟声再媚,起伏更递,愈出愈奇。穹龟巨鱼,奔跃左右,或队队导前,或粼粼媵后。于时士女骈集,各乘彩舟,镜幌珠帘,随风绮靡,往看终日,移兴忘归。散麝吹兰,披襟揎袖。微闻芗泽,魂与目挑。千朵莲花,其红一色,拂于水际,若乘天空,人间遥指是祥云矣。”那里虽然以龙舟吊屈原,还以凤船奉祀天后(妈祖)从这段记载来看,屈原不过是个借口,而天后则是主要的崇祀对象,郑重其事,以答神庥。

更有不少地方将龙舟竞渡,作为禳灾的仪式,如福建就是,谢肇淛《五杂组》卷二说:“至于竞渡,楚、蜀为甚,吾闽亦喜为之,云以驱疫,有司禁之不能也。”湖南也是如此,《长沙县志》卷十六就说端午那天“坊市造龙舟,竞渡夺标,俗以为禳灾,实吊屈原之遗意也”。茶陵人李东阳《竞渡谣》咏道:“湖南人家重端午,大船小船竞官渡。彩旗花鼓坐两头,齐唱船歌过江去。丛牙乱桨疾若飞,跳波溅浪湿人衣。须臾欢声动地起,人人争道得标归。年年得标好门户,舟人相惊复相妒。两舟睥睨疾若仇,戕肌碎首不自谋。严诃力禁不得定,不然相传得瘟病。家家买得巫在船,船船斗捷巫得钱。屈原死后成遗事,千古传讹等儿戏。众人皆乐我独愁,莫遣地下彭咸知。”李东阳想要“拔乱反正”,移风易俗,确认屈原在竞渡的中心地位,但这已是约成俗成的事,他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八介绍了广东四个地方的龙船,或就其形制,或就其斗法,或就其乡风俚俗,说得颇为详尽,也是研究竞渡的好材料。

一是顺德,“顺德龙江,岁五六月斗龙船。斗之日,以江身之不大不小,其水直而不湾环者为龙船场,约自某所起至某所止,乃立竿中流以为界,船从竿左右斗,不得逾界。先期定其敌,两龙船为一偶,大小长短相若,黄头郎相若也。主者书于册,又以两筹书某龙船字中分,主者执其两半,而以两半酌卮酒与之。两船既斗,则胜者交其筹于主者,主者合筹不爽,则书于册曰某船胜某船矣,以一标书胜字与之,其负者又与他船斗,或胜,则亦得一胜标。是日也,船连三胜,得三胜标者,是为初场最。次日三胜者又与三胜者斗,三胜者连得二胜,则得一五胜之标,是为二场最。次日五胜者又与五胜者斗,其一得全胜者,是为三场最。于是主者与以状头标,张伎乐,簪花挂红,为四六庄语送之还埠。凡出龙船之所曰埠,斗得全胜还埠,则广召亲友燕饮,其埠必年丰人乐、贸易以饶云”。

二是东莞,“五月时,洪流滂濞,放于百里,乡人为龙舟之会,观者画船云合,首尾相衔,士女如山,乘潮上下,日已暮而未散。龙舟长十馀丈,高七八尺,龙髯去水二尺,额与项坐六七人,中有锦亭,坐倍之,旗者、盖者、钲鼓者、挥桡击枻者,不下七八十人。竞渡则惊涛涌起,雷雨交驰,舟去而水痕久不能合,斯亦游观之至侈者。广中龙船,惟东莞最盛,自五月朔至晦,乡乡有之,如彭峡者可纪也”。

三是番禺,“吾沙亭乡当海岸,有地曰石头,一巨石作鲤鱼形,名曰鲤鱼岩。吾宗人岁于此装造龙船与诸村竞渡,未尝不得胜夺标。有风雨,龙船益疾。他村墟有借此地以造龙船者,有请其神侯王像至彼船,冀得腾空疾渡者,吾宗人不之许也。沙亭龙船,比他所长大倍之,然出辄飞渡不可胜。斗罢汗血满船,油衣尽赤,可诧也”。

四是海南(时属广东)“琼人重龙船,四月八日,雕木为龙置于庙,唱龙歌迎之,而投白鸡水中以洗龙。五月之朔至四日,乃以次迎龙。主人先为龙歌,包以绣帕置龙前,其歌辞不可见,止歌末一字可见,诸客度韵凑歌,能中帕中歌字多者,得酬物多。其谚曰:‘未斗龙船,先斗龙歌;欲求钱帛,中字须多。’”

上引几处地方的竞渡,既与屈原无关,也不全在端午,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水上竞赛,你追我赶,奋力齐划,争夺锦标。直至晚近,乃有不少地方还是这样竞渡的。沈从文回忆家乡往事,难以忘怀,他在1963年写的《过节和观灯》里说:“大江以南,凡是有河流可通船舶处,无论大城小市,端午必照例举行赛船。这些特制的龙船多窄而长,有的且分五色,头尾高张,转动十分灵便。平时搁在岸上,节日来临前,才由二三十个特选少壮青年,在鞭炮轰响、欢笑呼喊中送请下水。初五叫小端阳,十五叫大端阳,正式比赛或由初三到初五,或由初五到十五。沅水流域的渔家子弟,白天玩不尽兴,晚上犹继续进行,三更半夜后,住在河边的人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可听到水面飘来蓬蓬当当的锣鼓声。近年来我的记忆力日益衰退,可以四十多年前在一条六百里长的沅水和五个支流一些大城小镇度过的端阳节,由于乡情风俗热烈活泼,将近半个世纪,种种景象在记忆中还明朗清楚,不褪色,不走样。”

有不少地方的竞渡,实际是水上的娱乐活动,虽也有竞渡一项,但游戏的成分很多,主要是在龙舟上装扮台阁,水中潜泳,或摸索泥瓦罐子,追逐鹅鸭等等。且以崇祯间的镇江,乾隆间的扬州,嘉庆、道光间的苏州,清末的南京,民国初的绍兴为例。

崇祯间的镇江,张岱《陶庵梦忆》卷五有《金山竞渡》一篇,写道:“看西湖竞渡十二三次,己巳竞渡于秦淮,辛未竞渡于无锡,壬午竞渡于瓜州,于金山寺。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撞钲挝鼓,取其节;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战敠其上,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日画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镇江亦出。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百捷捽,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蠢蠢欲动。晚则万艓齐开,两岸沓沓然而沸。”

乾隆时的扬州,李斗在《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记道:“龙船自五月朔至十八日为一市。先于四月晦日演试,谓之下水。至十八日牵船上岸,谓之送圣。船长十馀丈,前为龙首,中为龙腹,后为龙尾,各占一色,四角枋柱,扬旌拽旗。篙师执长钩,谓之跕头。舵为刀式,执之者谓之拏尾。尾长丈许,牵彩绳令小儿水嬉,谓之掉梢。有独占鳌头、红孩儿拜观音、指日高升、杨妃春睡诸戏。两旁桨折十六,前为头折,顺流而折,谓之打招,一招水如溅珠。中置戽斗戽水,金鼓振之,与水声相激。上供太子,不知何神,或曰屈大夫,楚之同姓,故曰太子。小船载乳鸭,往来画舫间,游人鬻之掷水中,龙船执戈竞斗,谓之抢标。又有以土瓶实钱果为标者,以猪胞实钱果使浮水面为标者,舟中人飞身泅水抢之,此技北门王哑吧为最。迨端午后,外河徐宁、缺口诸门,龙船由响水闸牵入内河,称为客船。送圣后奉太子于画舫中礼拜,祈祷收灾降福,举国若狂。”

嘉庆、道光时的苏州,顾禄在《清嘉录》卷五里记道:“龙船,阊、胥两门,南、北两濠及枫桥西路水滨皆有之,各占一色。四角枋柱,扬旌拽旗,中舱伏鼓史手。两旁划桨十六,俗呼其人为划手。篙师执长钩立于船头者,曰挡头篙。头亭之上,选端好小儿,装扮台阁故事,俗呼龙头太子。尾高丈许,牵彩绳,令小儿水嬉,有独占鳌头、童子拜观音、指日高升、杨妃春睡诸戏,谓之梢。舵为刀式,执之者谓之挡舵。画舫游客争买土罐掷诸河,视龙船中人执戈竞斗,入水相寻,以为娱乐,谓之罐头。多者受上赏,号为做胜会。胜会这时,先有葛袍缨帽之人,鞠躬声喏于前舱,手执五色小旗,插画舫之楣,而后诸龙各认旗色,回朝盘旋,谓之打招。一招水如溅珠,金鼓之声与水声相激。出龙之前数日,祀神演试,曰下水。上岸送神,谓之拔龙头。当头之人,率皆里巷游手。隔岁先以带叶竹竿竖桥上,为来年出龙认色,其名曰钻五。月朔,互相往来,名曰拜客。”可见苏州的情形与扬州仿佛,顾禄在写这条时,或参考《扬州画舫录》,只是将有关名目改为苏州俗称。

清末的南京,夏仁虎《岁华忆语》记道:“龙船向有数种,曰河帮,秦淮船户敛资为之;曰江帮,外江船户之入城者;曰木牌帮,上新河之木商所集者。午日,各帮咸集于夫子庙前之泮池,以其地河身最广,足资水嬉也。船饰彩亭,以小儿扮杂剧坐其间,助以锣鼓。梢头撑长竿,长年之好身手者,于上作种种游戏。河岸人家,掷银钱或放鹅鸭,俾没水争取以为乐。其并行竞渡争夺锦标,则与西人之赛船竞走同一勇气。是日,倾城往观,桥岸均满。富家率买舟观之,舟须预定,非临时可觅也。”潘宗鼎《金陵岁时记》更记道:“龙舟竞渡,吊屈子之溺水,楚俗也,吾乡亦沿用之。秦淮河一带,观者蚁集。光绪初,水西门外某茶寮临河一轩,因人众倒塌,溺死无算。乙巳端午节,文德桥亦因人众崩圮,有溺死者,后乃禁止。”光绪三十一年(1905)端午,秦淮河有竞渡,观者如云,文德桥栏干被挤断,纷纷落水,死三十馀人,伤百馀人,故南京谚语有“文德桥的栏杆——靠不住”。

民国初的绍兴,周作人在《关于迎神赛会》里回忆:“鄙人不曾到过龙船上,只是小时候远远地看,所以不能比范君讲得更详细,实在大家对于龙船的兴味也就如此而已,我们所觉得得更为有趣的乃别有在,这便是所谓泥鳅龙船是也。此船长可二丈,宽约二尺许,船首作龙头,末一人把舵,十馀人执楫划船,船行如驶,泥鳅者谓其形细长而行速也。行至河中水深处,辄故意倾倒,船立颠覆,划者在船下泅泳,推船前进,久之始复船戽水,登而划船如故。龙舟庄重华丽,泥鳅龙船剽悍洒脱,有丑角之风,更能得观众之欢喜,村中少年皆善泅水,亦得于此大显其身手焉。神像坐一大船中,外有彩棚,大率用摇橹者四五人,船首二人执篙矗立。每巡行至一村,村中临河搭台演戏以娱神,神船向台蓦进,距河岸约一二尺,咄嗟间二篙齐下,巨舟即稳定,不动分寸,此殆非有数百斤力者不办,语云,南人使船如马,正可以此为例,执篙者得心应手,想亦必感到一乐也。未几神船复徐徐离岸,向别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