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近古以来,五月五日的节俗活动经不断整合,祭祀上主要保留着赛龙舟和投角黍两大仪式。
这两大仪式,本是同一仪式中的两个过程,角黍是在龙舟上投的,但具体如何进行,已不可稽考。杨嗣昌《武陵竞渡略》说:“桃符、兵罐二物,船人临赛掷之以祈胜,非也。桃符能杀百鬼,乃禳灾之具。兵罐中所贮者,米及杂豆之属。按《续齐谐记》,楚人哀屈原,每至五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区曲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教曲以楝叶塞筒,五彩丝缚,免为蛟龙所窃,自是世有楝叶粽并带五色丝。此兵罐盛米乃竹筒之讹,未有角黍以前之遗制也。”这是赛前投角黍的证明。清代扬州赛龙舟时投掷“土瓶”,苏州赛龙舟时投掷“土罐”,虽然属于嬉水活动,以求热闹快乐的气氛,但还尚存“兵罐”的遗意,这又是赛时投角黍的例子。《古今图书集成·岁功典》记安徽怀宁的情形:“习水者制龙舟,竞渡于江,轻疾如飞,岸上观者如堵,临水楼阁,少长咸集,置酒纵观,亦有坐轻舠画船,结彩为饰,中流箫鼓,与龙舟上下者,皆极欢而罢,暮以色线缚角黍投之江中,以祠三闾大夫。”则又是赛后投角黍的故实。
赛龙舟和投角黍在仪式上的逐渐分离,当与农耕文明的进步有关,不再浪费粮食,作无益之事,而将角黍作为端午的节令食品,虽然也作祭祀供品,但与赛龙舟无关了。当然这是指全国的大部分地区而言,有的地方至清代还有赛龙舟时投角黍的现象。
1、龙舟
追溯中国造船史,早在六七千年前,古越先民已将船作为普遍使用生产生活工具,馀姚河姆渡、湖州钱三漾、杭州水田畈等文化遗址,都出土新石器时代的木桨,这是迄今为止,我国发现最早的水上交通工具,结合众多新石器时代舟形陶器的出土,可证明中国与其他文明古国一样,早在八千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使用独木舟。殷商时期甲骨文中的“舟”字,象形为纵横构件的木板船,由此可知,迟在商代前期,木板船已经出现。早期木板船的形制结构,文献没有具体记载。至春秋战国时的战船,则可以从留存下来的青铜器纹饰上略窥一斑,浙江鄞县甲村出土的春秋铜钺,河南汲县山彪镇出土的战国水攻战鉴,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的战国嵌错金铜壶,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宴乐渔猎耕战纹铜壶,都有战船的形象,那是两头高翘,类乎于龙,并且舱内多人合力划桨,类乎于后来的龙舟竞渡。当时战船是否都作龙样的形制,已不得其详,但至少这是常见的一种。《抱朴子外编·博喻》说:“艅艎鹢首,涉川之良器也。”艅艎是吴王的座船,也充用大将的指挥船。《淮南子·本经训》也说:“龙舟鹢首,浮吹以娱。”凡龙舟者是否都“鹢首”,即在船头彩绘图案,也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然而这些文物和文献的记录,透露了战船和竞渡风俗形成的某些联系。
龙舟竞渡的来历有一说,那就是吴人操练水战,托于嬉戏。杜公瞻按《荆楚岁时记》说:“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轻利,谓之飞凫,一自以为水军,一自以为水马。州将及士人悉临水而观之。盖越人以舟为车,以楫为马也。”又说:“《越地传》云起于越王句践,不可详矣。”胡仔《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二引《艺苑雌黄》曰:“南方竞渡,治其舟使轻利,谓之飞凫,又曰水车,又曰水马。相传以为始于越王句践,盖断发文身之俗,习水而好战,古有其风。”
对龙图腾的崇拜,有一个因素,就是对水的恐惧。例如袁康等辑《越绝书·计倪内经》就记句践将伐吴,但心存忧虑,他对计倪说:“吾欲伐吴,恐弗能取。山林幽冥,不知利害所在。西则迫江,东则薄海,水属苍天,下不知所止。交错相过,波涛濬流,沈而复起,因复相还。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波涛援而起,船失不能救,未知命之所维。念楼船之苦,涕泣不可止。”将战船等饰成龙的形状,或点缀龙的图案,使蛟龙不敢为害,亦在情理之中。高承《事物纪原》卷八引《岁华纪丽》说:“因句践以为成风,拯屈原而为俗也。”就是说竞渡这件事,句践时已成风气,至拯屈原的传说流行后,遂成为节俗。
直至清末,水师过端午,还有特殊的仪式。《点石斋画报》刊载一则《水军吊古》,报道说:“端午竞渡之举,到处通行,是人之怀屈大夫与,抑屈大夫之灵爽实有不可磨灭者在与。江阴八圩港大通营水师勇丁,将炮船遍插彩旗,装成龙船式样,鸣金击鼓,宕桨中流,仿佛汨罗江上凭吊欷歔也。赫赫楚怀,何无一人垂念耶?诚不富亦只以异其斯之谓与。”端午那天,驻江阴长江边的大清水师,将炮船“装成龙船式样,遍插彩旗,鸣金击鼓”,或是水军的传统仪式。我国最早的水军,就是由春秋吴越两国缔造,逐渐发展起来的,故至此日还将炮船装饰成龙船的样子。
战船而外,相传春秋时还有专供水嬉的龙舟,任昉《述异记》卷上说:“吴王夫差筑姑苏之台,三年乃成,周旋诘屈,横亘五里,崇饰土木,殚耗人力。宫妓数千人,上别立春宵宫,为长夜之饮,造千石酒锺。夫差作天池,池中造青龙舟,舟中盛陈妓乐,日与西施为水嬉。吴王于宫中作海灵馆、馆娃阁、铜沟玉槛,宫之楹槛,皆珠玉饰之。”这自然是夸饰的描写,但由此也可知道,制作龙舟,并不一定为了竞渡,甚至有可能是当时高级木板船的一般形式。
沈从文注意到这个问题,他在《过节和观灯》里说:“较早出现的龙舟,似应数敦煌壁画,东王公坐在上面去会西王母,云游远方,象征‘驾六车以驭天’。画虽成于北朝人手,最先稿本或可早到汉代。其次是《洛神赋图卷》,也有个相似而不同的龙舟,仿佛‘驾玉虬而偕逝’情形,作为曹植对洛神的眷恋悬想。虽历来当作晋代大一画家顾恺之手笔,产生时代又可能较晚些。还有长丈及数丈元明人传摹唐李昭道《阿房宫图卷》,也有几只装饰华美的龙凤舟,在一派清波中从容荡漾,和结构宏伟建筑群相呼应。只是这些龙舟有的近于在水云中游行的无轮车子,有的又和端阳少直接关系。”
两晋以后,龙船竞渡成为风俗,但各地各时的情形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有的与祭祀屈原或伍子胥有关,有的与祈佑、禳灾有关;在时间上,有的在端午前后,有的在其他各月;在活动内容上,有的名副其实,真作水上竞赛,有的则藉以名义,更多是作水上娱乐。就其大势来说,随着祭祀观念的逐渐淡化,虽然还在敷衍故事,但少有悲哀、感慨、欷歔,更多的是欢欣,甚至狂欢,杨嗣昌《武陵竞渡略》就说:“划船不独禳灾,且以卜岁。俗相传歌‘花船赢了得时年’,只此一句,无上下文,不知所自始,而频有其验。储光羲《竞渡诗》曰:‘能令秋大有,鼓吹远相催。’然则其来已久,盖未有好事划船非乐岁也。”
《隋书·地理志下》说:“大抵荆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昔屈原为制《九歌》,盖由此也。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尔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诸郡率然,而南郡、襄阳尤甚。二郡又有牵钩之戏,云从讲武所出,楚将伐吴,以为教战,流迁不改,习以相传。钩初发动,皆有鼓节,群噪歌谣,振惊远近,俗云以此厌胜,用致丰穰。其事亦传于他郡。”这段记载,特地拈出荆州的两个风俗,一是竞渡,一是牵钩,牵钩即拔河,王谠《唐语林》卷五说:“拔河,古谓之牵钩,襄汉风俗,常以正月望日为之。”两者应该是有联系的,按“牵钩”两字的意思,可能本就指船与船之间的牵拽和钩挽,也是操练水战的方法,后来移于陆地进行,故名为“拔河”。如果此说能够成立,那么荆州的水上节俗,既有祭吊屈原的内涵,也有操练水战而托于嬉戏的内涵,这在竞渡风俗史上是大可研究的。
关于唐代的情形,刘餗《隋唐嘉话》卷下记道:“俗五月五日为竞渡戏,自襄州以南,所向相传云,屈原初沉江之时,其乡人乘舟求之,意急而争前,后因为此戏。”可见在唐代,竞渡风俗起先还是在襄州以南地区流行,并且是“所向相传”凭吊屈原。《新唐书·杜亚传》记杜亚任淮西节度使,“方春,南民为竞渡戏,亚欲轻驶,乃髤船底,使篙人衣油彩衣,没水不濡”。则竞渡在初春进行,并且不是划桨,而是撑篙,也是不同与其他地方的。约在武则天以后,竞渡风气由长江流域传至长安。《月令辑要》卷九引《唐诗纪事》说:“景龙四年四月六日幸兴庆池,观竞渡之戏。其日过窦希玠宅,学士赋诗。”《旧唐书·穆宗本纪》记元和十五年(820)九月辛丑,穆宗“大合乐于鱼藻宫,观竞渡”。《旧唐书·敬宗本纪》记宝历三年(827)三月戊寅,敬宗“幸鱼藻宫,观竞渡”。可见长安宫廷的竞渡,都不在五月五日。《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三记宝历元年(825)夏四月己未,“诏王播造竞渡船二十艘,运材于京师造之,计用转运半年之费,谏议大夫张仲方等力谏,乃减其半”。胡三省注道:“自唐以来,治竞渡船,务为轻驶,前建龙头,后竖龙尾,船之两旁刻为龙鳞而彩绘之,谓之龙舟。植标于中流,众船鼓楫竞进,以争锦标,有破舟折楫,至于沉溺而不悔者。”虽然竞渡已成风气,但规则尚未完善,因而时有意外事故。另外,沈佺期《三日独坐驩州思忆旧游》有“谁念招魂节,翻为御魅囚”两句,颇可斟酌,上巳招魂,自然也与屈原无关,并且还有“御魅”的事。但在武陵一带的竞渡,则在五月,并以祭祀屈原,刘禹锡《竞渡曲》咏道:“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扬枹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鬐鬛动,螮蝀饮河形影联。刺史临流搴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先鸣馀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彩旗夹岸照鲛室,罗袜陵波呈水嬉。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并于题下注道:“竞渡始于武陵,至今举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义。事见《图经》。”可见在唐代,竞渡不受时令所限,虽已有五月祭吊屈原的旨意,但并未成为全民共有的意识。
关于五代的情形,马令《南唐书》卷五记南唐时“许郡县村社竞渡,每岁端午,官给彩段,俾两两较其迟速,胜者加以银碗,谓之打标,舟子皆籍其名,至是尽搜为卒,谓之凌波军”。《蜀梼杌》卷下记后蜀孟昶十六年(953)“五月端午,昶侍其母游凌波殿竞渡”。花蕊夫人《宫词》有“太虚高阁凌波殿,背倚城墙面枕池”之咏,太虚阁和凌波殿都在摩诘河上,孟昶侍母竞渡,大概就坐着龙船在池上游曳,聊应故事而已。陈耀文《天中记》卷四则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萧结,庐陵人,五代时为祁阳县令,不畏强御。方暮春时,有州符下取竞渡船,刺史将临观,结怒批其符云:‘秧开五叶,蚕长三眠,人皆忙迫,讵任渡船。’守乃罢竞。”这位县令是讲求实际的,认为农时的重要远过于竞渡。
至宋代,《太平寰宇记·山南东道》记荆州风俗:“荆之为言强也,阳盛物坚,其气急悍,故人多剽悍。唐至徳之后,流佣争食者众,五方杂居,风俗大变。然五月五日竞渡戏船,楚俗最尚,废业耗民,莫甚于此。皇朝有国以来,已革其弊。”因为竞渡之事,不但影响农时,并且有的地方不以屈原为号召,有的地方就是赛神活动,因此宋初就厉行禁止,《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记乾德五年(967)四月戊子“禁民赛神为竞渡戏”。但不是五月间的竞渡,仍在进行,《宋史·礼志》记太宗于淳化三年(992)三月“幸金明池,命为竞渡之戏。掷银瓯于波间,令人泅波取之。因御船奏教坊乐,岸上都人纵观者万计。帝顾视高年皓首者,就赐白金器皿。”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五说:“金明池龙舟,太宗时造,毎岁春,驾上池必登之。绍圣初,亦尝命别造形制,有加于前,亦号工丽。”据同书卷一记载,太平兴国中凿金明池,“以教神卫虎翼水军习舟楫,因为水嬉”,后来“水战不复习,而诸军犹为鬼神戏,谓之旱教”。这也是宫中竞渡风俗的变化,但时间仍在上巳,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有详细的记载:“驾先幸池之临水殿,锡宴群臣。殿前出水棚,排立仪卫,近殿水中横列四彩舟,上有诸军百戏,如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又列两船皆乐部,又有一小船,上结小彩楼,下有三小门,如傀儡棚,正对水中乐船。上参军色进致语,乐作,彩棚中门开,出小朩偶人,小船子上,有一白衣人垂钓,后有小童举棹划船,辽绕数回,作语乐作,钓出活小鱼一枚,又作乐,小船入棚。继有朩偶筑球、舞旋之类,亦各念致语唱和乐作而巳,谓之‘水傀儡’。又有两画船,上立秋千,船尾百戏人上竿,左右军院虞候监教,鼓笛相和。又一人上蹴秋千,将平架,筋斗掷身入水,谓之‘水秋千’。水戏呈毕,百戏乐船并各鸣锣鼓,动乐舞旗,与水傀儡船分两壁退去。有小龙船二十只,上有绯衣军士各五十馀人,各设旗鼓铜锣。船头有一军校,舞旗招引,乃虎翼指挥兵级也。又有虎头船十只,上有一锦衣人,执小旗立船头上,馀皆着青短衣、长顶头巾,齐舞棹,乃百姓卸在行人也。又有飞鱼船二只,彩画间金,最为精巧,上有杂彩戏衫五十馀人,间列杂色小旗绯伞,左右招舞,鸣小锣鼓铙铎之类。又有鳅鱼船二只,止容一人撑划,乃独朩为之也。皆进花石朱勔所进。诸小船竞诣奥屋,牵拽大龙船出诣水殿,其小龙船争先团转翔舞,迎导于前。其虎头船以绳牵引龙舟。大龙船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头尾鳞鬛,皆雕镂金饰,楻板皆退光,两边列十阁子,充阁合分歇泊。中设御座、龙水屏风。楻板到底深数尺,底上密排铁铸大银样如卓面大者,压重庶不欹侧也。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安设御座,龙头上人舞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宛若飞腾。至水殿舣之一边。水殿前至仙桥,预以红旗插于水中,标识地分远近。所谓小龙船,列于水殿前,东西相向,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须臾,水殿前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龙船各鸣锣鼓出阵,划棹旋转,共为圆阵,谓之‘旋罗’。水殿前又以旗招之,其船分而为二,各圆阵,谓之‘海眼’。又以旗招之,两队船相交互,谓之‘交头’。又以旗招之,则诸船皆列五殿之东面,对水殿排成行列,则有小舟一军校,执一竿,上挂以锦彩银碗之类,谓之‘标竿’,插在近殿水中。又见旗招之,则两行舟鸣鼓并进,捷者得标,则山呼拜舞。并虎头船之类,各三次争标而止。其小船复引大龙船入奥屋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