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阏与之战”——被人忽略的精妙
程步
前几天一个朋友到山西和顺县公干,饭桌上和县领导闲聊,县财政局的局长赵世芳下班研究当地历史文化,而且很是有点成就。赵局长最近写了一篇关于阏与之战的文章,其中提到我的《真秦始皇》,我的那位朋友便一个电话打给了我,当时和赵局长聊了几句,他又把他的文章捎来给我,说是请我指点,其实不敢当。我认真拜读了赵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好,气韵贯通,论证清晰,史料确凿,不输大家。因此我们倒成了未曾谋面的朋友了。
赵先生在文章中,把“阏与之战”与“长平之战”、“阏与二战”并称为战国时期发生在山西省境内的三大战役,很有创意,也很贴切。赵先生认为战国时期的阏与城就在今天的和顺县附近,我完全赞成。昨天下班前打了个电话想和赵先生交流一下读后感,可惜占线。下班之后我又不爱打电话接电话,夜深人静,不如把感想顺手写下,一并与其他爱好者交流。
我在写《真秦始皇》的时候,对阏与之战做过一些研究,由于这是发生在秦昭王时代的战事,便没有在《真秦始皇》中详写,只是在论述“秦昭王十八次东渡黄河却一无所获”时,稍有提及。后人对阏与之战的研究,不论是王立群先生把它提高到阻止了秦国东进的高度,还是小说家们添油加醋的铺陈描写,其实都没有发掘出阏与之战的精妙之处。我把它概括为三点:
第一、赵奢“欺君”获兵权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秦国进攻韩国,军队驻扎在阏与。赵王召见廉颇问道:“可以去援救吗?”廉颇回答说:“路远,且艰险狭窄,很难援救。”赵王又召见乐乘问这件事,乐乘的回答和廉颇的话一样。赵王又召见赵奢来问,赵奢回答说:“道远地险路狭,就譬如两只老鼠在洞里争斗,勇猛者必胜。”赵王便派赵奢领兵,去救阏与。
廉颇和乐乘说的对吗?当然是对的。当秦军占领了险要地形,修筑了壁垒,居高临下时,赵军从狭窄的道路向上进攻,那简直就是白白送死。赵军从下往上攀登,受体力的影响,缓慢而难以持久。道路狭窄,即使数倍于守军,也难以展开有劲使不上。而秦军箭弩射杀,赵军成了活靶子;木石滚砸,就地取材顺山而下。秦军从容不迫,以逸待劳,赵军纵有万丈豪气,也是死路一条。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赵奢真的认为,“道远地险路狭,就譬如两只老鼠在洞里争斗,勇猛者必胜”吗?当然不是。如果他真的这样认为,就应该立刻带兵去和秦军拼杀。而实际情况却是,赵奢率领军队离开邯郸三十里,就下令修建营垒驻扎坚守。一个细节泄露了赵奢的天机:赵奢下令,“有谁敢为军事进谏者,斩。”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因为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质问他,赵王派来的监军,或者自己的部下:将军你不是说“勇者胜吗?”为什么不赶紧进攻一鼓作气,反而要筑营防守?先下死令,违令者斩,堵住了众人之口。
那么赵奢为什么要说“勇者胜”,而“骗”取兵权?一,赵王想救阏与想要阏与,不然就不会三番五次地问完廉颇问乐乘,问完乐乘不满意又来问赵奢这个财经干部。德高望重的将军廉颇和乐乘都不愿出手,怎么办呢?替王效力赵奢勇挑重担;二,看清了秦军军事行动的意图,矛头是指向赵国的。如果赵国不做准备,驻扎在阏与的秦军很快就会兵临邯郸。为国分忧赵奢冒死向前;三,赵奢已经想好的破敌之策,但是为保机密不能提前泄露。基于上述三个因素的考虑,赵奢用“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古语说服了赵王得到兵权。而一旦兵权在手,他便“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了。
第二、筑营垒,比耐心,终把秦军骗下山
赵奢率领赵军刚刚离开赵国都城邯郸三十里,便筑营防守。这便给秦军一个假象,赵军并不会来救援阏与,而只是为了加强防守防止秦军攻打邯郸;赵军胆怯,不敢来山地与秦军交战;赵军认为自己在平原上才有战胜秦军的把握。
秦军当然不怕在平原与赵军作战。就在秦军占领阏与的前后几年中,秦军甚至攻打到今天山东的齐国,而且他们几乎是战无不胜。所以,嚣张的秦军将领大意了,离开了阏与险要的太行山居高临下之地,下山推进到平原武安驻扎。战国时期的武安城,就在今天河北省武安市的附近,它离邯郸只有八十里,距赵奢的营寨大约只有二十里。秦军等着赵奢发动进攻,或者计划在某一天进攻赵军。但是,秦军上当了。赵奢用示弱和等待,把秦军骗下了山。秦军原来有的山势险要、道路崎岖的防守优势,荡然无存了。
这里有个战略问题需要提出来:假设秦军不下山怎么办?
赵奢之所以敢于筑营防守,摆出一副你不下山就拉倒的架势,是料定秦军不会满足于占领太行山区的小邑阏与,而是一定会垂涎广阔的冀中大平原,一定会东进下山,争夺平原广阔而富饶的土地。
如果阏与之战不是发生在秦昭王时代,而是发生在秦始皇时代,将领是王翦,那就坏了。赵奢的驻军防守,正好给了王翦宝贵的时间。秦军不会下山东进,而是沿太行山和晋中平原南下,占领高都、汲邑,在山西建立河东根据地。然后避开太行山脉从汲邑北上,包围邯郸。秦始皇就是这样一举消灭赵国的。不同的仅仅是中路从阏与北上改成从阏与南下,结果都是一样的。当然,秦始皇的胜利没有在秦昭王时代提前上演。那是因为这样一个绝妙的军事战略首先需要有人发现,还需要君王英明能够慧眼识珠,更需要坚定的意志和耐心去矢志不移地实行。秦昭王显然没有这样的智慧和耐心。他的将领们有都急功近利,希望能打大仗立大功然后晋爵封侯。所以,赵奢抓住了秦将的弱点,摆出一副不求进取的架势,你如果不求有功,我也就但求无过。你要撤军,我也回家。
其实,如果秦军真的驻守阏与就此止步,赵奢就惨了。他回去如何向赵王交代?你不说勇者胜吗?为什么不进攻?我想要阏与,你为什么没拿来?廉颇和乐乘一定也会批评赵奢欺君罔上,劳师无功。
所以,真正耗不起的是赵奢,只不过秦将愚笨,没有看清其中的厉害。
第三、巧换位,赵奢上山迫阏与
秦军已经下山了,双方现在成了均势,可以开战了,现在倒真是“勇者胜”的时候了,但是赵奢还不满足于双方的均势,他要得到必胜的把握。就在秦军在武安城附近准备与赵军大战的时候,赵奢一面装模作样的加固营垒,一面命令主力上山,快速推进到离阏与只有五十里的地方,并立刻选择险要之地筑营,同时抢占险要制高点。为什么筑营?你不来攻我还和你耗;为什么抢占制高点?因为赵奢料定秦军一定会回军来攻。
现在我们有必要搞清阏与、武安、邯郸三者的位置了。如果把三地连成一线,正好是阏与向东南方向推进二百里是武安,武安再向东南推进八十里是邯郸。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赵奢插到了屯兵于武安的秦军主力背后。
果然,当秦军发现赵军插到自己背后,并占领了山地险要时,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现在秦、赵两军正好换了一个位置,赵军占据了高地和险要,居高临下,尽得优势;而秦军现在身在平原,不得不向上进攻,并受制于狭窄的道路和险要的地形。更为糟糕的是,向前,秦军没有攻下邯郸的实力,驻守,粮草援兵被切断难以持久。四周毕竟是赵国和韩国的地界,秦军东渡黄河远离本土,耗不起。
赵奢担心不担心秦军攻克邯郸?不担心。后来的秦昭王四十八年,赵军的主力已经被秦军消灭在长平,在这种情况下秦军包围邯郸,猛攻了两年几度易帅也没有攻下邯郸,可见邯郸的防守实力。赵奢怕不怕赵王因邯郸遇险而怪罪?也不怕。我领的军令是救阏与,你也没让我守邯郸。不担心也不怕使得赵奢大胆把主力插到敌后。
果然,秦军被赵奢和邯郸夹击在中间,万般无奈,不得不转头像当初的赵军那样,攀登在太行山的崎岖山路中,向居高临下驻守在阏与附近的赵军发起找死般的强攻。结果不言而喻:
“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奢凯旋而归,赵王只看结果不管过程,没有责备赵奢为什么没有立刻发起进攻和秦军比勇,而是封赵奢为侯号马服君。
赵先生的文章提到,有人认定阏与之战的主战场在武安,并对此予以否定,我完全支持。持武安决战这一观点的研究者,可能是没搞清地理位置,更没有窥见战场上机动变化的精妙。
阏与之战,其实远比“围魏救赵”要精彩得多。只不过司马迁没有把其中的奥妙写出来,后人读书不细,忽略了。
(原载《山西日报》二〇〇九年六月十五日;本文作者为秦史学家、中央电视台制片人,着有《真秦始皇》《真项羽》《真商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