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锦刚要说话,运筹胜打了个“嘘”,小声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他马上会睡着的,先给灌些姜汤吧。”王妈忙去端来了姜汤,把青河的身子正了正,一勺一勺灌了下去。随即,青河又睡着了,不一会儿工夫,只听见青河放了几个大屁。运筹胜听见屁声说:“这屁声是好兆头,再过一会儿,他要醒来,让他自己端碗喝上一碗稀粥。”
天大亮了,任青河醒来了,直嚷叫屁股大腿疼。张明月知是打的,再看看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张明月让他自己喝稀饭,又吃了煎好的药,不大一会儿,直叫肚子痛。张明月叫来金贵,搀到厕所里拉了一大泡屎尿,才说肚子不痛了。运筹胜也上了一趟厕所,他去瞅了一下青河拉下的粪便。进屋后,又开了两副药的方子,递给任文锦说:“快去打发人抓上,抓来即煎即吃。”
三天后,任青河走动自如,说话问话,如刚进学堂的小儿学书一样,不像病前由嘴胡说了。就是停一会儿,像是身子再打寒战,又摇摇头。任文锦问:“这是为什么?”
运筹胜说:“他有一事想不起来了,每想到那节箍眼上,头脑发晕,身子一颤就摇起头来,又得重新想。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任文锦问:“是什么事想不起来?”
运筹胜说先不说,你自会知道的。”
第七天的下午,运筹胜来对任文锦、张明月说:“你们也没去看看索丽红,她这几天怎么样了。”
张明月说我看着七子,打发人去了几次,都是没见着面。她婆子说,出去闲逛去了。我想,可能是躲着不见吧。”
运筹胜说也确实难为她了。”又说这几天还得把索丽红请过来,随着你七子病情的好转,他会随时喊叫索丽红的。如叫喊时,索丽红即刻到你七子面前,大病就彻底消除,但要求索丽红打扮漂亮,穿戴华丽,含情脉脉。到时候,其他人离房,就由他们两人说话,务必要这样做。”
运先生说完,就要离去,任文锦、张明月挽留,运先生说:“还有几个外乡人来看病的,在我家里等着,我非回去不可。”随转身去了。任文锦、张明月一直把运先生送出大院才回来。
张明月由金贵赶车去了啜家,请索丽红去大院暂住几天。这是张明月几十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到贫民家中去请一个女子。她敲响了啜家的院门。啜大嫂子开门一看来的竟是任家庄的大奶奶,她慌得又是作揖,又是下跪叩头。她家的院子从未来过这样有身名的人。索丽红却躲在屋内从窗缝里看着院内的一切。
啜大嫂子喊了几声索丽红,索丽红也没答应一声儿。直到啜大嫂子把张明月让进屋里,索丽红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睡意蒙昽地问道:“任大奶奶来了。”
索丽红洗了下手,擦了一把脸,给张明月倒了一碗白开水,说道:“大奶奶请喝水。”
啜大嫂子忙说我们这屋子凉,炕倒是热,请大奶奶上炕热火热火。”
张明月这才说:“她啜大妈,我不上炕坐了。我今天来,一是谢谢索丽红这孩子,她为我那七子的病劳了神,受了气。二是那七子的病还需要这孩子去上一趟,或住一两天,或住三四天,等七子彻底认认索丽红,再回转家来。”说着话,就见金贵把几包礼物放在桌上,又把一大包衣服放在炕上。张明月继续说:“这孩子的病是在节骨眼上,我们也只能听运先生的话。丽红,就请你去上一趟吧?”
索丽红说去就去上一趟,何劳大奶奶亲自来。我和青河沟里崖里的没远近地跑,差一厘儿我能不去。你打发个无家教的来通知一声,我不就一溜烟地也去了。”
张明月听不出个头和尾来,倒吓了金贵一大跳,忙跪到啜大嫂子和索丽红的面前说:“是我的错,那次我来说混了话,气着二位了。我只不过是个赶车的,请多谅解。”
索丽红说:“起来吧,这大的一条汉子,你不怕膝盖疼,我还怕臊呢。”又对张明月说:“大奶奶,你说去,现在就走吧。”说着话,她从里屋取了一个包楸,又把金贵放在炕上的那一包衣服也提在手里。其实,这啜家就住在庄东南墙的半腰窝,连进到大院门口,也不足一里地。
回到大院西屋里,张明月对索丽红说:“丽红,你就住到这西屋的里屋内,青河住在北屋,除我来回看看青河外,别人是不会进这屋的。”又把运先生说的话给索丽红说了一遍。
索丽红说:“我记住了,青河什么时候喊我的名字,我什么时候到。”
果然,在索丽红来大院的第五天中午时分,青河在北屋里大声喊叫索丽红。张明月忙出北屋叫索丽红,只见索丽红早已出西屋的门。她头别两枝红绿小绸花,梳一条大长辫子,辫穗挽一朵粉红绣球。上身穿一件雪青底红白大花的斜襟祆,下身穿海昌蓝的裤子,蹬一双黑棉靴子,瓜子脸粉白红嫩。脖子上围一条黄稍里白的狐巾,春风含笑。张明月向她点点头,索丽红就进了北屋。坐在大坑沿边上的任青河,看见索丽红一进屋来,问道:“你是谁?”
索丽红笑着说我就是你喊的索丽红。”
任青河有点诧异,从头到脚的把索丽红看了一遍,又问:“你真是索丽红,我怎么没见过你?”
任青河又瞅了一遍索丽红,突然,任青河的眼光停留在索丽红脖子上的狐巾上。任青河说这是什么东西,我怕。”
索丽红笑笑地从脖子上取下,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一把抓过任青河的手,说:“这是狐狸皮的围脖儿。”说着话,硬把任青河的一只颤抖的手按在狐巾上。
按了好一会儿,任青河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摸狐巾,说:“好绵啊,好热火的狐巾。”嘴里说着,就抓住索丽红的手摸了起来。
索丽红说:“你的手好凉啊!”任青河撂脱了手,到火盆上烤了烤,把烤热的手给索丽红摸,索丽红说这回手烫烫的了。”
青河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两人就这样她说一句,你说一句,也无正词儿。
但青河对索丽红却有了爱慕之心。这时,索丽红发现王妈在门外候着,可能是让他们两人吃饭。索丽红就问青河说你肚子饿不,我肚子好饿啊。”
青河听了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肚子也早饿了。”
任青河大着声说道:“我们要吃饭。”门外的王妈应声,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把饭菜端了上来。他让你,你让他,让了一会儿,双方才拿起筷子,端起碗夹着菜吃了起来。饭后,索丽红说要回家去。
任青河问:“你回哪个家?”
索丽红说我只有一个家。”
其实,青河害病前,索丽红曾见过几次任青河,也知道是任文锦的七公子。但任青河根本没有注意过索丽红。害病期间和索丽红天天在一起,现在病好后,反把害病期间和索丽红相好的一段情意忘得干干净净了。索丽红很高兴,证明任青河的病彻底好转了。她内心祝愿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再不要犯病。
索丽红到了西屋,张明月正和任文锦说话呢。索丽红说:“大老爷,大奶奶,我该走了。”
张明月说:“你和青河玩到下午再走不行?”
索丽红说:“青河自己会玩了。”说着话,她进了里屋,拿了她的包楸就出了门。
张曰月说:“我送你回家,还有,你又提回来的那个包袱,你原提上回去。”
索丽红一字一板地说我哪能随便拿人家的包褓,我只带我自己的。”
张明月说:“以后给你送过去。”又叫了一声王妈:“把金贵喊来,把轿车套上,我把丽红送过去。”王妈应一声儿,就扯着嗓子喊起金贵来。
自此后,任青河确实恢复了他原来的面貌:说话不多,却有板有眼,丁是丁,卯是卯,从不胡乱或多说一句。见了人,大是大,小是小,尊老爱幼。任文锦看着青河的样儿,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少不了给运筹胜看病的钱。只是亏了索丽红:给钱不要,给衣服不收。你去了笑脸相迎,你走时她也不来挽留。倒是张明月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又过了些天,任青河问张明月:“大妈,那天来过的那位姐姐怎么不见来了?”
张明月问任青河你是否想她?”
任青河含着一丝笑回说我也未怎么想她,只是脑子里总有那么个影儿,想见见她而已。”他说完这些话后,就再不言语了。
张明月就把青河的话和索丽红不收东西的表现,都说给了任文锦,又把自己的想法也说给他听。张明月说:“运先生也有话在先,现在孩子的病虽然好了,谁能保住不再重犯。原来是死马当着活马医,既然都到了这个节儿上,我看就把索丽红娶进来,给青河当媳妇算了,我们也好少操些心。我看索丽红人品不差,年龄比青河大三岁。常言说:‘女大三,抱金砖。’索丽红会照顾好青河的。”
任文锦听了说:“我也这么想,只是先前我已说过,七子不能娶索丽红为媳,现在改口儿别人会笑话我。”
张明月说:“还是大丈夫呢,说出这话来。地地道道的土地主,穿了几身洋耷拉皮,就以为一言九鼎了。你也不想想你的八个儿子、三个姑娘,三个姑娘就不必说了,但八个儿子总不能放在一起过日子吧。”
任文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这七子把我的脑袋弄坏了,一切听你的,儿女的事上,我以后再不多管了。”
张明月说:“再不多管了,这话也对,但该管的还要管,现时,马上就冬月底了,进人腊月,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就把索丽红娶过来。我看就在城内给上一个大铺面,住房配上,让啜家嫂子也进城去,把乡里这头撂掉,小两口照顾铺面,让啜家嫂子做个饭什么的。就有个小孩了,也有个人照顾,我们也就了了这一份心了。”
任文锦说:“给张玉亮说说,让她心里也明白。”
张明月说今夜你睡到她屋里了说去吧。这些天,我们都忙得焦头烂额的,冷落了她,让她知道七子害病的原委,以及发展到现在的情况。”
“张玉亮有三点好:一是她天生漂亮,二是给我生了八个儿子,三是她不巧争暗斗。当二房夫人这是她的长处”。任文锦说完,张明月笑了。
过后,张明月抽空又把运筹胜请回来,请他给七子青河和索丽红当个媒人。运先生自然乐意,来回跑了几趟。
索丽红除了说不能偷偷娶她外,再没有不同意的言语,就把日子定在腊月十二日。这日吹吹打打,新车子登门。婚后,给青河和索丽红一个大百货店让他们经营,一切都按张明月说的办了。青河和索丽红两人感情深厚、恩恩爱爱的,任家的族人看了,也髙兴,也羡慕。自此,再无人说闲言碎语了。
快过年了,任文锦很高兴,他想他的八个儿子,除一个在外,最小的一个念书,其余六个都有了媳妇,都有了家。老大青川,老二青山,老四青海,都有了孩子。任文锦、张明月、张玉亮也觉轻松了许多。
任文锦更有些乐,他的商会长真的辞了,四子青海当上了,找他办事的人少了。他无事便在后园里看三子画画,或和三子下下象棋,指点一下渔溏的开挖或凉亭的建筑。或是看看亲压的韭黄,再不就是提粪筐捡粪蛋儿。
这天,他打发金锁去了城里,到自家铺子里拿了两大卷红纸,一年一度写春联将要开始了。
~任文锦裁好纸,正要下笔,庄小学的何强老师走进来。他身穿蓝布长衫,胡子八茬地褪着手,趿拉个毡窝子。进门后对任文锦说任大老爷,今年的学粮又没交上来,外面的学粮还收了些。这庄里的学粮既不自己交,我亲去收也没个好脸儿,特别是大老爷家的族中人。截至现在,总共收了三石麦子,我们学校三个老师,一人才分上一石,不说养家糊口了,连自己都不够吃饭。教育部门年头说给多少多少钱,年尾了又说钱资助了抗日战事。这学校是你任大老爷一手支持起来的,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现在到了这步田地,我也不好说什么。”
任文锦听了笑道何老师你不要泄气。我们任家族中子弟上学的,你给我写来个名单,谁家交了,谁家没交,我给你吆喊一声儿。至于学粮不够,你现在写个条子,我给你押个印,你到账房去拿麦子。”
何老师见说,忙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和一支自来水笔,问:“写多少?”
任文锦说:“写四石。因为你在学校负责,多拿一石,收下的那三石就给那位史老师。李兰的就算了,给也在我这里,不给也在我这里。”
何老师听了,面上有了笑容,说:“李兰老师要调进城里了,下年学校还得再找个老师来。”
任文锦说:“找老师的事你对青松说’他既然把自己的媳妇调走,就叫他再请个老师补上。”
何老师点了下头,说:“也行。”忙写好了条子,任文锦盖上印,何老师接过条子,说着感谢的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