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凳是板面宽大的长条凳,形状如长几,一般可并坐两人,故又称两人凳,也有可并坐三人的。它的材质较好,造型也比较精巧,有的可放在床前作为床踏,座面较宽的还可作为炕几来用。春凳在杌凳中是一种典型的制式,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五十三引《事物绀珠》就说:“凳,长跳坐器,有春凳、靠凳、螺钿凳。”万历刻本《三才图会》卷十二《器用》中画的“条”,万历刻本《鲁班经匠家镜》中画的制凳,都是春凳。
众所周知,家具史上的杌凳之制,乃是随着汉晋时期垂足坐的出现而发展起来的,长条凳的历史更晚一点,但敦煌唐代壁画《宴饮图》中已经有了,它可坐四五人,还配有相应长度的条桌。至于春凳这个名词,则迟在明代中叶以后方才出现。明清时期,春凳是很普及的家具,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五回就写到这样的陈设:“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子两张春凳。”当然也有放在卧室里的,那往往是陪嫁中的一物,范祖述《杭俗遗风》记道:“妆奁有‘全铺房一封书’之名,此言无所不有也,然不恒有,惟十二箱四厨、八箱两厨、六箱一厨、四箱一桌之分。箱有安冬、台弯、描金、撞箱之别,厨有书厨、衣厨之别,桌有大中春台、聘春台、梳角桌之别,再衣架、脸架、琴凳、春凳、杌凳、小脚凳、马箱、子孙桶、大中浴盆、样盆、小脚盆、坐桶、提汤桶、折水桶、和合提盒、段盒、果桶、茶洗、鞋桶、五升斗、辫线架、棚子架、火箱、焙笼,此名内房家伙。”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第六十三回里也写到“全铺房”的嫁妆:“这一数一数二的妆奁,所有箱橱都是描金缕花、嵌银丝、镶螺钿,颇极富丽华贵,又有大春台、聘春台、梳妆台以及衣架、脸架、琴凳、春凳,种种内房家伙,已瞧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小说虽然是民国人写明朝事,但也反映了明清社会的一般情形。
由于春凳在日常生活中应用广泛,晚明以后的小说里就常常提到,如《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回说李瓶儿的官哥儿死了,潘金莲幸灾乐祸,说了一连串的歇后语,其中就有“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第七十八回说潘金莲生日那天,“春梅便归这边来,推了推角门,开着,进入院内。只见秋菊正在明间板壁缝儿内,倚着春凳儿,听他两个在屋里行房,怎的作声唤,口中呼叫甚么”。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一《宅妖》还将它作为妖物,说长山李氏“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最为人熟悉的,莫过于《红楼梦》里的那段描写,第三十三回说宝玉遭受笞挞,遍体鳞伤,“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胡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儿,如何搀着走得?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直到晚近,春凳仍很常见,茅盾在《故乡杂记》里说,他坐在内河小火轮上,看到“河滩上有许多兵在那里洗衣服,他们利用了老百姓家里的春凳,把水淋淋的衣服在春凳上拍拍的打”。另外,在万历十七年苏州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万历四十二年香雪居刻本《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万历金陵富春堂刻本《新刊音注出像齐世子灌园记》、万历金陵继志斋刻本《重校班仲升投笔记》、康熙二十年繁昌承宜堂刻本《圣谕像解》等书的插图里,都可以看到春凳,它们留下了各个时期春凳在陈设、应用上的图像。时至如今,江南不少旧家还有春凳保存着,只是往往闲置,派不上什么用场。
近读周允中先生《春凳的故事》(《芳草地》,二〇〇九年第一期),文章介绍了上海浦东流传的一个民间故事。说是古代有个马姓将军,与番邦打仗,被生擒了去。他有个女儿,排行第十三,人称马十三娘。因为父亲被俘,心里很是焦虑,于是当众宣布,谁能救父亲生还,就嫁他为妻。不料,将军的一匹爱马绝尘而去,几天以后,竟然驮了将军回来。马十三娘并不食言,就嫁那马为妻。“到了出嫁的日子,嫁妆之中多了一只春凳,这是马十三娘亲自发明的,准备圆房的时候,和马交媾而特别设计的。新婚之夜,十三娘躺在春凳上和马进行了交合,然而马器伟岸,十三娘实在不能胜任。交合以后,即行毙命,可是春凳的用具却从此流传下来了”。
这个民间故事的前半部分内容,大致依据一个古老的神话,晋人干宝《搜神记》卷十四记道:“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馀人,惟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息。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而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蹷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言桑蚕者,是古蚕之馀类也。”这是关于蚕神马头娘来历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起源很早,魏晋以后在民间广为流传,《太平广记》、《山堂肆考》、《名义考》、《鼠璞》等书都有记载,大同小异而已。
蚕神马头娘,民间也尊称为马明王、马明菩萨,她的形象是综合多种说法形成的。首先,这蚕神是女性,《汉官旧仪》卷下说:“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搜神记》卷十四说:“公主者,女之尊称也;菀窳夫人,先蚕者也。故今世或谓蚕为女儿者,是古之遗言也。”其次,蚕与马同气,郑玄注《周礼·夏官司马·马质》说:“天文,辰为马。《蚕书》:蚕为龙精,月直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物莫能两大。禁再蚕者,为伤马与。”再次,蚕的形体与马有相似之处,《荀子·赋篇》赋蚕就说:“此夫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因此,蚕神马头娘的造像,每作女子身披马皮,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七十一引唐人《乘异集》就说:“蜀中寺观多塑女人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事。今有蚕女冢在什邡、绵竹、德阳三县界,而新繁蚕丛祠中,旧亦塑女像,皆本此云。”晚近以来,寺观祠庙里的马头娘造像,也有不披马皮,而作骑在马上或站在马旁的。
蚕神马头娘本来与春凳并无干系,而那民间故事的后半部分改变了情节和结局,春凳也就有了来历,这自然是杜撰,但也有着它的社会历史背景。
阔板长条凳即后来被称为春凳的那种家具,主要是作为坐具的,也有用它来堆叠箱子等杂物,《红楼梦》里抬了宝玉走的那个春凳,就是用来放置“藤屉子”(一层层大小相等可套叠的藤制盛器)的,后来发现,这种制式的阔板长条凳还有另一个用途,那就是可作为房事活动的用具。在阮长江编绘的《中国历代家具图录大全》里,有两个明代春凳的例子,一是无束腰春凳,长一百二十一厘米,宽三十五厘米,高四十八厘米;一是束腰罗锅枨春凳,长一百零二厘米,宽四十二厘米,高四十九厘米。两者的长、宽、高相差不大,这样的尺寸,适合进行某种姿式的房事活动。在明清小说里,关于春凳这一用途的描写是很多的,举三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