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二回说,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与陈经济通奸,“潘金莲早辰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不想陈经济正拿着钥匙上楼,开库房间拿药材香料,撞遇在一处。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着亲嘴咂舌。一个叫亲亲五娘,一个呼心肝性命,说趁无人,咱就在这里干了罢。一面解退衣裤,就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灵根半入,不胜绸缪”。不料给春梅撞见,也只好“仰在凳上,尽着这小伙儿受用”。
江左淮庵《醉春风》第三回说,“百花三娘子”顾大姐想勾引家中小厮阿龙,对大丫鬟秋花说:“既如此,你如今悄悄开门出去,叫他进来,只说:‘怕娘娘听见,我先走一步,在外间春凳上等你。’你进来了,我在外间春凳躺着,他只道是你,定然大胆弄起来了。若是好,再做商量,若是不中用,只是你认账罢了。”后来果然在春凳上成了好事。
嫏嬛山樵《补红楼梦》第十七回说,贾母和凤姐、贾珠等人去恶狗村游玩,那里有个望乡台,凤姐“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无所不至的玩耍,仔细望去却是多混虫的老婆,又重嫁了鲍二的多姑娘儿。于是,凤姐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一气,两眼发黑,‘嗳哟’了一声,栽倒在地”。
崇祯本《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二回的插图,就描绘了潘金莲、春梅和陈经济在春凳上行事的情景,但书上说那“三间楼上,中间供养佛像,两边稍间堆放生药香料”,画上那楼则如戏台一般,三面空敞,与原作不符。当然这种构图是晚明版画的常用典式,不像后来吴友如们善于状写室内情景。另外,还有一幅法国私人收藏的清人春宫画,画得颇为精细,那是在卧室之内,有架子床,有衣架,有盆架,夫妻俩在春凳上效于飞之乐,边上有竹制的坐车,一个孩儿在坐车里,似乎奇怪父母的行径,伸出一只小手来,那母亲却向孩儿紧紧摆手。这幅画很有家庭生活气息,在明清春宫画里是不多见的。
雍正间曹去晶的《姑妄言》是部艳情小说,描写在春凳上行事的情节很多,接二连三,但有意思的是,书里就有周允中先生说的春凳故事了,只不过是驴而不是马,第十二回说,有淫妇卜氏,“在春凳上睡倒,牵驴到跟前”,最后也是一命呜呼。人畜苟合的事,古今中外都有,西人即所谓bestiality或zoophilia,周越然在《爱兽病》里说:“前闻友人言,吾国北方有奸犬之变态者。据医书言,犬固爱兽者所最嗜,但西土心弱之男女,除牛羊犬马外,尚有采取猪、猫者,甚有采取鹅、熊、猩猩、鳄鱼者,真怪而又怪者。”
至于那春凳故事里马十三娘与马的苟合,不仅停留在人畜苟合这一层面,更深刻地揭示了蚕神马头娘神格的底蕴,那就是蚕蛾的“性淫”。缪希雍《神农本草经疏》卷二十一说:“原蚕蛾乃是晚蚕,第一番出者,其子;再复出者,为二蚕。此二蚕之种,其蛾性最淫,出茧便媾,味咸,气温热,故能强阴益精,令交接不倦也。”白苹洲徵士《吴兴蚕书》也说:“俗云,十八日蛾头转,言蚕蜗化蛾之期也,然此正难预定。自采茧之日算起,大约至半月,当候出蛾。凡蛾之破茧,多在子丑寅三时,其性淫,出茧即交,须时时照了。出一蛾,即提一蛾,分雌雄各贮一器(器内密竖草帚,使蛾群集帚上,不致鼓翅盘旋,游走无定)。不可任其自相配偶。任蛾自偶,则蛾出有先后,即交有迟早,不能齐一矣。”正因为蚕蛾“性淫”,古人就用它来入药,专治阴痿之症,唐慎微《证类本草》卷二十一说:“原蚕蛾,雄者有小毒。主益精气,强阴道,交接不倦,亦止精。”《神农本草经疏》卷二十一还引《千金方》一条:“丈夫阴痿不起,未连蚕蛾二升,去头翅足,炒为末,蜜丸梧子大。每夜服一丸,可御十女,以菖蒲酒止之。”
蚕蛾既“性淫”,好交接,早先蚕神马头娘的神格中,或许就有这方面的内容,后来慢慢淡化了。在浦东流传的这个故事里,还保留了一点古老的痕迹。凡传说故事的形成演变,都会与当时的日常生活现象相结合,这个春凳故事也不例外,既是人畜苟合,春凳是最适宜的用具,这当然是由想象而来的。
春凳固然是沾上春色的,但它的名字是否就由此而来呢,这还是有点疑问的。因为明清民间家具中,还有一种称为春台的桌子,这在小说里是经常可以看到的。《水浒传》第四回说,鲁达来到代州雁门县,遇见被他救过的金老,随他到家,“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铺下菜蔬、果子、下饭等物。娅嬛将银酒壶荡上酒来,子父二人,轮番把盏”。又第六回说,鲁达出家后,来到瓦罐寺,饥肠辘辘,寻到厨房后的小屋,发现一锅粥,“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面上。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春台只一倾”。第二十一回说宋江为阎婆惜娘儿俩在县西巷租了一处住宅,“原来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金瓶梅词话》第十一回说,西门庆到李桂姐院中,“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又第十五回说,也在李桂姐院中,“保儿就来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摆放案酒”。第七十八回说,在潘金莲房里,春梅“一面摆酒在炕桌上,都是烧鸭、火腿、海味之类,堆满春台”。《儒林外史》第二回说周进和王举人“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可见春台就是吃饭的桌子,那是并无春色可言的,而春台和春凳往往连类并举,沈受先《三元记》第六出《助纳》就有唱词道:“春台春凳摆得能,端正;安排春盛十来层,齐整;东阳美酒七八瓶,忒盛;正好猜拳掷色赌输赢,行令。”由此看来,春凳的得名,最早与春色无关,后来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个词儿有它名副其实的另一面。
关于春台、春凳的来历,明人徐咸有一种说法,《西园杂记》卷上说:“四时之景,惟春为可乐。春时风日和畅,花柳争妍,百鸟交鸣,人心悦怿。故人于此时曰寻芳,曰踏青,登山临水,随意所之,皆所以涤荡鼓舞,用宣春机,以助阳回之意。故桌曰春台,凳曰春凳,肴馔之具曰春盘,果菜之品曰春盛,又曰春槅曰春檠,酒曰春酒,饼曰春饼,茶曰春茗,菜曰春蔬,皆春时燕乐之具,他时则无有也。”因“春”字《说文》作“萅”,意谓“推也,从艹,从日,艹,春时生也”。段玉裁注道:“日、艹、屯者,得时艹生也。屯字象艹木之初生。”引申有伸长、有馀之义,故春台、春凳的得名,或许就是从它的吉祥意义来的。
晚明社会洋溢着纵欲的风气,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糜相争,在以前或后来都被社会道德所不容的事,当时却认为是正常的风流,张岱在《自为墓志铭》里就说自己,“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囊诗魔”。僧道之流亦是如此,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记名僧雪浪,“性佻达,不拘细行,友人辈挈之游狎邪,初不峻拒,或曲宴观剧,亦欣然往就”。“有侍者数人,皆韶年丽质,被服纨绮,即衵衣亦必红紫,几同烟粉之饰”。纵欲风气又导致房中术的再度兴起,炼丹采补之说风靡一时,广置姬妾的不在少数,他们渴想在满足声色享受之外,兼获延年益寿之效。房中书、春宫画册、淫词小说纷纷问世,市肆间也公开有卖春药和淫器。还有人还向皇上进房中术和媚药,以求高官厚爵,《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一举例说:“嘉靖初年,士大夫尚矜名节,自大礼献媚,而陈洸、丰坊之徒出焉。比上修玄事兴,群小托名方技希宠,顾可学、盛端明、朱隆禧俱以炼药贵显,而隆禧又自进太极衣为上所眷宠,乃房中术也。”上至宫廷,下至闾巷,都浸沉在这样一个淫靡风气里,小小春凳自然也发挥了自己的独特作用。值得一说的是,在当时的民间家具中,还有能供进行房事活动的躺椅,样式各异,那是在一般躺椅的基础上稍作改进而成,但与春凳一样,它们主要还是作为坐躺之具,只是房事活动时兼而用之罢了。
(二〇〇九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