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美人”者,清人余集也,以画美人得名,故人称“余美人”。余集是杭州府仁和县人,字蓉裳,号秋室,一号秋石。乾隆三年生。他在《秋室居士自撰墓志铭》里说:“余以乾隆戊午十二月二十日生于江干里第,时先大夫客江左,归途梦初日照庭,光耀一室,归计其日,余生朝也。年十一,父执蒋让庭先生授以《楚辞》,卒读之,便慨然伤其忠愤,始习隶篆字为戏。叔父死,仿左氏传体为文纪之,同里严秀才铁桥见曰:‘文不足观,然孺子非凡才也。’年十五始习四书文,二十入郡庠,二十五领乡荐,二十六奔先大夫丧于岭南,二十九成进士,以奇字黜。”
他是乾隆三十一年丙戌科进士,当会试以后,不少人认为他应该夺魁而独占鳌头的,至少也是探花、榜眼,结果却仅举二甲第三十八名,并且不授官,以候选知县。他自己说是因为“以奇字黜”,就是在殿试卷子上写了不规范的字。但当时还盛传一种说法,就是因为“余美人”的名字盛传都下,高宗有意抑之,蒋宝龄《墨林今话》卷七记道:“曩闻之玉壶外史云,先生捷南宫后,殿试当大魁,以善画美人,故抑之。此事虽无确证,然传播艺苑,着为美谈久矣。”《清史稿·余集传》也说他“工画士女,时称曰‘余美人’,廷试,当得大魁,因此抑之”。想不到他的一技之长,竟然耽搁了大好前程。
余集就这样脱空了八年,乾隆三十八年,他的座师裘曰修,时任四库全书处正总裁官之一,推荐他入馆。是年闰三月,四库全书处奏折有曰:“查有进士余集、邵晋涵、周永年,举人戴震、杨昌霖,于古书原委亦能多识,应请旨行文调取来京,在分校上行走,更足资集思广益之用。”高宗准议,故这五人当时被称为“五徵士”。余集由此而入翰林,散馆擢第一,授职充四库、三通馆纂修,在四库馆属校勘《永乐大典》纂修兼分校官。其后“一典楚北试,一典西川试,分校京兆试者三,分校礼部试者三,教习庶吉士者二”(《秋室居士自撰墓志铭》),累迁至侍读学士,后以大考左迁。嘉庆九年,仁宗驾幸翰林院,他也受邀与宴,并得书砚楮币之赐。他在翰林院久久不调,便占卜以问休咎,得晋三爻,说是“进而不已,必有所伤”,于是他就致仕而归。归后,去开封,主大梁书院讲席八年,又主松江娄东书院、苏州正谊书院讲席,一时文士推为祭酒。道光二年,重赴鹿鸣,加三品衔。在那次鹿鸣宴上,他与潘奕隽两人最为德高望重,潘曾莹在《墨缘小录》里记道:“先生与家伯祖榕皋公为乡榜同年,道光壬午江浙两省重宴鹿鸣者,惟先生与榕皋公两人,时人称吴越二老。先生赠榕皋公诗有‘此后相期成二老,支筇莫厌往来频’之句。”想不到第二年,即道光三年,余集就去世了,享年八十有六。
他在八十岁那年,就自撰墓志铭,起首就说:“嘉庆丁丑,余年八十,客谋赠以言,谢之曰:‘陈人末路,无可称述,奚以文为行,自念八十非短折,一旦先草木腐,谁欤志其墓者,姑自为志,以代故人之赠言乎?’客曰然。”凡自撰墓志铭的,性格上总有点与众不同,像杜枚、杨士奇、吕坤、张岱之流,往往看淡人世,襟情萧散。余集也是这样,虽二十九岁就举进士,但一举即遭挫折,性情就大异了,不像一般新科进士那样春风得意,满怀抱负。他自己就说:“生平性淡漠,夷坦而自立崖岸,遇大僚显贵,落穆不妄昵似傲,而见穷交故戚、后进乡里以及舆台马走,无不接以恭让”(《秋室居士自撰墓志铭》)。俞蛟与他交往密迩,说他入翰林后,依然“为人和易,无达官气。尝敝车羸马踯躅道左,间或徒行,遇故人相识者,即立谈移晷,途人不知其为玉堂人物也。故余每遇当道,避之惟恐不远,而于秋室乐与之交,问字联吟,且十年矣。其文采风流之雅,冠于翰苑。不自侈清要,骄态凌人;不役役于要津,奔趋谄媚,以求迁爵秩。学优品粹,有足多者。然而花砖顾影,供职承明之庐几二十年,每为同列所笑。年来由谕德赞善荐擢侍读,功名迟速,固无待乎奔竞也。”(《梦厂杂着》卷七《读画闲评》)
人需要有寄托,他寄托的,就是自己喜欢做的事,《秋室居士自撰墓志铭》说:“闲以文艺自娱,诗古文词曲外,旁涉算数、六书、篆刻、丹青,皆无师承,以意逆之,徵索书画,袜材堆几,挥洒应之,无恡也。”他还喜欢搜罗前人的着作,《重刻九灵山房遗集序》自谓“仆生平泊然,寡所嗜好,喜读书,辄以病止,爱书画,亦颇惩于玩物之戒。惟于古人遗集,笃嗜之勿衰,尤加意于未刊之本。区区之意,岂徒以矜储藏,亦欲延古人一线之绪耳。迩年来得宋元人遗集不下五百种,窃欲与同志约,创为刊书会以流通之,尚未果也”。可知他留意文献,志在阐幽,不徒以文艺名世而已。这一切都丰富了他的日常生活,因此即使在他脱空的日子里,也是并不寂寞的。
虽然余集对自己的诗文,有点漫不经心,疏懒不自收拾,散佚之数亦在大半,如早年所作《百衲琴》,就已无可寻觅,《清史列传·余集传》称其“生平吟咏甚富,尝着《百衲琴》一卷,论者谓曹、刘、鲍、谢奔赴腕下,无组织之迹”。但还留下了好几种,诗词集有《梁园归棹录》、《忆漫庵剩稿》各一卷,文集有《秋室学古录》六卷。此外,据《贩书偶记续编》卷二十着录,他曾编选《绝妙好词笺续钞》一卷,有道光八年重刊本。
《梁园归棹录》和《忆漫庵剩稿》有嘉庆自刻本、道光刻本等行世。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三十九记道:“《梁园归棹录》有《寄知不足斋主人》七律二首,盖鲍廷博刻《聊斋》,由集代赵起杲校雠,鲍刻《庚子销夏记》,又倩余集手写,两家交谊可觇。五律《题唐藏经一纸》,小引谓‘钱楷自蜀潼川某寺得之’,年月无可考。又重宴鹿鸣及《赠潘榕皋同年》诗,道光二年作,江浙两省重宴鹿鸣者,梁同书后,以集与潘奕隽最着。《忆漫庵剩稿》多题画诗,《为罗两峰题冬心遗照》、《法时帆溪桥寻句卷子》、《罗小峰母白莲女史画竹》、《瑶华道人四相图》、《张船山砚缘图》,以及《黄小松得碑十二图册》、《钱忠懿王金涂塔歌》四首、《黄荛圃孝廉担书图》四卷,亦有资于艺苑考实。其诗跌宕流逸,较少封建积习,盖亦王文治之流亚。”
《秋室学古录》今存道光二年刻本、苏州青霞斋刻本,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九记道:“观所撰群书序跋,辨章学术,悉见原本。而是集卷一《毛诗指说提要》、《毛诗名物解提要》、《欧阳公诗本义提要》、《诗传遗说提要》、《张氏诗说提要》、《林氏毛诗讲义提要》、《诗缵绪提要》诸篇,盖皆预修《四库总目提要》之分纂稿,精核简明,深得叙书之体,知其潜研经学,而尤长于说《诗》。他如卷四《干禄字书跋》,综举隶变讹体;卷五《历代宫词序》,略论诗词流别,皆言之有物,悉本心得,非泛泛浅尝者比也。徒以一生学术,为文艺所掩,故世之知重其学者不多耳。”
关于他的诗,潘曾莹《墨缘小录》举了一个例子:“予十五六岁时,犹及见先生,襟情潇洒,挥翰如飞,殆神仙中人也。书法古雅,诗以风格神韵为主题,题潘榕皋公《归帆图》云:‘日日江头坐翠微,看他来往片帆飞。惊涛激浪寻常事,若个浮生悟息机。云帆卸了未斜阳,始信山中日月长。异日吴中数高隐,不提范陆不提张。我似闲云出岫迟,凄迷忘却在山时。须知浅水芦花里,只当轻鸥狎钓师。’其胸怀之高旷,可想见矣。”另外,乾隆三十年,他代赵起杲校订《聊斋志异》后,还写了一篇序,见青柯亭初刻本卷首,开篇就写道:“乙酉三月,山左赵公奉命守睦州,余假馆于郡斋。太守出淄川蒲柳泉先生《聊斋志异》,请余审定而付之梓。严陵环郡皆崇山,郡斋又多古木奇石,时当秋飚怒号,景物睄雿,狐鼠昼跳,枭獍夜嗥,把卷坐斗室中,青灯睒睒,已不待展读,而阴森之气,偪人毛发。呜呼!同在光天化日之中,而胡乃沉冥抑塞,托志幽遐,至于此极,余盖卒读之而悄然有以悲先生之志矣。”真写得命意旷逸,风神绰宽。此序而外还有题辞,题辞附诗六首,追悼赵起杲,也是惋恻缠绵,令人意远。
他在诗文上的成就,被画名所掩,否则“余美人”不会盛传都下,以至影响了他的仕途。他的画路很阔,不仅仅是美人,当然美人更为他所擅长,可以引一点前人的记述,聊窥其一斑。俞蛟《梦厂杂着》卷七《读画闲评》说他“自幼神情萧散,读书之暇,留心绘事。以逸笔写生,凡丛兰修竹,花草禽鱼,无不入妙,而尤工士女,都下遂有‘余美人’之目。然颇矜重,不轻作,求者恒经年不报,索之急,则随手作花竹应之。余曾见其绘《文姬归汉图》,鬟髻巍峨,裙裾飘渺,低徊于黄沙衰草间,一胡奴鞚马作努力状,神情奕奕。又见《欠伸》、《簪花》二图,俱绰有风致,不类凡工。画竟题诗,神韵闲远,不屑作庸熟语,而书亦古秀,三绝之称,殆无愧焉”。蒋宝龄《墨林今话》卷七也说:“先生画山水、禽鱼、兰竹,靡不臻妙,尤擅士女,风神静朗,无画史气,然深自矜重,不轻为人作,得之者比诸仇、唐遗迹。晚年多作竹石,以塞人请,枯竿劲叶,生气满纸。尝为榕皋农部画册,自题其首曰‘但求不俗’,即此可见先生之虚怀,亦即可见先生之墨妙矣。道光壬午重赴鹿鸣宴,温旨晋秩,世尤艳之。年八十六殁。先生诗神韵闲远,书亦古秀,可称三绝。”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一说他“工书,而喜画人物,宗陈老莲,画美人尤妙,京师人称之曰‘余美人’。年八十馀,尚能作蝇头小楷”。佚名者《读画随笔》则说他“书学赵、董,画学倪迂,媚秀可爱”。余集在当时属于高级知识阶层,文化修养和经济地位也决定了他的画风,即使是画美人,与当时专业此道者相比,也是高出一筹的。
士女画向是中国人物画的一个题材,在隋唐时蔚然成风,以后几经起落,至清乾隆、嘉庆间再度兴起,有影响的画家就有焦秉贞、冷枚、金廷标、崔鏏、禹之鼎、上官周、闵贞、康涛、改琦、费丹旭、顾洛、王素等,余集也是一位。他笔下的士女,体态纤秀,风神淡逸,有翛然出尘之致,取材往往是宋词的片断,将宋词意境在画面上营造出来,这种笔墨与文学的结合,当时也是不多见的。他的人物造型,有倚石、欠伸、簪花、春睡、调鹦、执扇等姿式,特别注重眼神和手势,每于娴静中见生意,含蓄中见婀娜,以表现主题,郭麐题其《春睡图》诗曰:“三角颓云堕髻鸦,睡情頩颊见朝霞。只愁衣上春痕重,羞落一庭红药花。”潘曾莹题其《调鹦图》诗曰:“新红照眼香犹在,旧事关心水自流。鹦鹉不知人意懒,又来窗外话春愁。”都是如见其画的。他在作法上,笔法疏秀,敷色淡雅,构图也独具心裁,一般空白较多,留有想象的馀地。他的画风,客观上影响了后起的费丹旭一派。
我所见余集的画,寥寥无几,但都留下很深的印象。一幅《月下赏梅图》,今藏上海博物馆,纸本墨笔,款署“春唫大表侄雅鉴。秋室余集”。图左下画一士人,身着袍服,头戴折巾,反背双手,漫步赏月,似在对景沉吟,高下两株老梅,偃蹇相伴,画境幽雅而有诗意,构图简洁,用淡墨烘出高悬的圆月,空灵幽淡,虽只见人的侧面,却十分传神。“余美人”的代表作自然是士女画,所见一幅是《落花独立图》,本为李玉棻所藏,《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卷三记道:“余藏有绢本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词句士女立帧,极静妙趣。”今藏南京博物院,绢本设色,款署“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宋人词。余集写”。此乃写晏几道《临江仙》词意,画上一女子站立廊下,作仰望状,手持纨扇,神情娴雅,衣褶作兰叶描,真是吴带当风,简洁飘逸,设色清淡明快。又一幅是纸笺扇面《倚石士女图》,为李一氓旧藏,画一女子在老梅之侧,倚湖石而立,左手托腮,款署“月淡风清,黄昏未是清。吟到十分清处,也不啻,二三更。漱石三兄鉴。秋室用龙眠法。”画的是宋人楼盘《霜天晓角》词意,原词首句是“月淡风轻”,余集笔误了。当然见得最多的,就是《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小影》,几乎所有与柳如是相关的书上,都印上这样一幅。这幅是余集的摹本,不能算创作,然而笔墨之简洁流畅,人物之丰神冶逸,也是十分难得的。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