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就是碧螺春上市的季节。前些天去洞庭西山,一路上就看见茶树丛里采茶正忙,而村落的茶叶铺里,妇女在掐叶,汉子在炒茶,满街都洋溢着清香。在这桃花柳绿菜花黄的时候,碧螺春给太湖山水更添了一份人间日常生活的欢乐。
苏州自古产茶,水月茶、虎丘茶、天池茶,都见于古人的记述咏唱。清初以后,就以碧螺春着名了。相传它本是野茶,圣祖玄烨南巡才题名碧螺春,这个说法传播很广,至今商家仍以此号召。王应奎在《柳南续笔》卷二里说:“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产野茶数株,每岁土人持竹筐采归,以供日用,历数十年如是,未见其异也。康熙某年,按候以采,而其叶较多,筐不胜贮,因置怀间,茶得热气,异香忽发,采茶者争呼‘吓煞人香’。‘吓煞人’者,吴中方言也,因遂以名是茶云。自是以后,每值采茶,土人男女长幼务必沐浴更衣,尽室而往,贮不用筐,悉置怀间。而土人朱正元,独精制法,出自其家,尤称妙品,每斤价值三两。己卯岁,车驾幸太湖,宋公购此茶以进,上以其名不雅,题之曰碧螺春。自是地方大吏岁必采办,而售者往往以伪乱真。”圣祖玄烨南巡时,言行详记于《南巡盛典》、《苏州府志》卷首《巡幸》等,均未见有题名碧螺春的事。其实,迟在清初,就已经有这个名字了,吴伟业《如梦令》词曰:“镇日莺愁燕懒,遍地落红谁管。睡起爇沉香,小饮碧螺春盌。帘卷,帘卷,一任柳丝风软。”陈廷灿《续茶经》卷下之四引屈擢才《随见录》曰:“洞庭山有茶,微似岕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杀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吴、屈两位都是明末清初人,可见碧螺春的得名,与圣祖仁皇帝无关。这个名字起得风雅而贴切,它条索纤细,卷曲似螺,茸毛披覆,银绿隐翠,正蕴含着无尽春色。
洞庭东西两山在太湖中,气候适宜茶树生长,并且茶树是与枇杷、杨梅、石榴、柑橘等果树间隔栽植,枝桠相接,根脉相通,故碧螺春具有特殊的花香果味。它的芽叶很小,叶形卷如雀舌,叶背密生茸毛,称为白毫,每叶的白毫是越多越好的,半斤好茶约有七八万个芽叶。碧螺春每年春分前后开始采撷,至谷雨前后结束,清明前采制的称明前茶,谷雨前采制的雨前茶,都有上好的品质,虽说明前胜过雨前,但能品啜到雨前的,也是欣慰的事了,潜庵《苏台竹枝词》就有“邀客登楼细品茶,碧螺春试雨前嘉”之咏。
苏轼《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诗曰:“试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古人多以女子喻茶,碧螺春似更有着清丽可人的风姿。它碧色悦目,娇嫩易折,正如怀春少女含情脉脉。它最美好的时候,也只有短短的二十来天,绚烂而短促,正仿佛一个女子的青春,稍纵即逝。再说,采茶大都是少女少妇的事,纤手轻摘,纳于怀中,未免让人想起这片片茶叶里满含的柔情。梁同书《碧螺春》咏道:“此茶自昔知者稀,精气不关火焙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酥胸蒸绿玉。纤褂不惜春雨干,满盏真成乳花馥。”虽然有几分轻薄,但也说出了它那如同少女一样的风韵。民国年间,就有富绅每在清明前十天至五天,以重金招请当地少女上山采茶,采得后放入怀中或含在口里,以为是绝妙佳品。甚至传说碧螺春因此而不用炒焙,徐珂《可言》就说:“相传不用火焙,采后以薄纸裹之,着女郎胸前,俟干取出,故虽纤芽细粒,而无焦卷之患。”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泡碧螺春,宜用透明玻璃杯,先放开水,后放茶叶,茶叶入水,渐渐下沉,而茸毛浮起,如白云雪花一般,一会儿,它的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香气浓郁,滋味醇厚,有爽口又回甜的感觉。李慈铭《水调歌头》词曰:“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应是露华春晓,多少渔娘眉翠,滴向镜台边。采采筠笼去,还道黛螺奁。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想见蓬壶境,清绕御炉烟。”说尽了碧螺春的佳妙。
茶人对碧螺春都很锺情,有的还别出心裁,使它的韵味更浓。周瘦鹃在《洞庭碧螺春》里记了一件事:“一九五五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时,苏州市文物保管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在拙政园的见山楼上,举行了一个联欢茶话会。品茶专家汪星伯兄忽发雅兴,前一晚先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作十馀小包,安放在莲池里已经开放的莲花中间。早起一一取出冲饮,先还不觉得怎样,得到二泡三泡之后,就莲香沁脾了。我们边赏楼下带露初放的朵朵红莲,边啜着满含莲香的碧螺春,真是其乐陶陶。我就胡诌了三首诗,给它夸张一下:‘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昨宵曾就莲房宿,花露花香满一身。’‘及时品茗未为奢,隽侣招邀共品茶。都道狮峰无此味,舌端似放妙莲花。’‘翠盖红裳艳若霞,茗边吟赏乐无涯。卢仝七碗寻常事,输我香莲一盏茶。’末二句分明是在那位品茶前辈面前骄傲自满,未免太不客气。然而我敢肯定他老人家断断不曾吃过这种茶,因为那时碧螺春还没有发现,何况它还在莲房中借宿过一夜的呢,可就尽由我放胆地吹一吹法螺了。”
其实,这并不是汪星伯的发明,前人早已这样做了。沈复《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记道:“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另外,王韬《随游漫录》的一篇《古墅探梅》里,记甫里的海藏禅院里有一大池,“池中多种莲花,红白烂熳,引手可摘。花时芬芳远彻,满室清香。余戚串家尝居此,每于日晚,置茶叶于花心,及晨取出,以清泉瀹之,其香沁齿”。徐珂《清稗类钞·饮食类》将这种做法称为莲花点茶:“莲花点茶者,以月未出时之半含白莲花,拨开,放细茶一撮,纳满蕊中,以麻皮略扎,令其经宿。明晨摘花,倾出茶叶,用建纸包茶焙干。再如前法,随意以别蕊制之,焙干收用。”沈复和王韬都没有说用的是什么茶,想来应该是像碧螺春那样的嫩茶。
(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