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自昌是着名刻书家,他对刻书的爱好,始于万历二十一年,他翻刻了宋人杨齐贤集注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二十五卷和《分类编次李太白集》五卷,那年他十六岁,并在此年或稍后,又翻刻了《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二十卷附《文集》二卷。这是受父亲的鼓励,让他尝试着去进入刻书这一新兴的行业。陈继儒《怡泉许公墓志铭》说许自昌“广募剞劂氏”以刻书,许朝相极为高兴,说“捐数千金藏书万卷,何如扃金穴中,散之六博格五,而更付于展转不可之子孙乎”。张溥在《许年伯母诸太孺人寿序》里也说:“玄佑先生嗜学博交,不喜美田宅、握筹算,独好奇字异书,委宛之篇,琬玦之记,悬金募刻,昼夜不倦。”后来他与名人交结,特别是陈继儒,对他进行过切实的指导,《甫里许氏家乘》收了陈继儒的十几封信,不少谈到刻书,其中一封写道:“吾兄既居甫里,何不刻《陆鲁望集》?集不下数卷,并其传刻之,又得觅《皮日休集》附于后。曾读皮陆唱和诗,二公真劲斗,晚唐之奇思险字,不逊玉川子也。此集若行,发幽阐秘,犹胜为李杜拈一瓣香耳。吾兄谓何?”可见许自昌刻书的一些选题,也是陈继儒提出的。据着录,他刻的书有《前唐十二家诗》二十四卷、《合刻陆鲁望皮袭美二先生集》三十八卷、《皮陆从事唱和集》十卷、《太平广记》五百卷《目录》十卷、《琼台先生诗话》一卷、《皮子文薮》十卷及传奇《水浒记》、《橘浦记》、《灵犀记》、《弄珠楼》、《报主记》、《临潼会》、《瑶池会》、《玉茗堂批评节侠记》、《玉茗堂批评种玉记》等。当时的出版,讲究的还是经济效益,陈继儒在给许自昌的另一封信里写道:“其书局促不甚利益,弟半置之高阁。即使纂续,雅俗参半,前后糅杂,操翰之人,反多掊击,不如姑止之。即刻不行,即行不广。”对这封信的理解,黄裳先生在《梅花墅》里写道:“这就非常清楚地说明,编书、刻书必须顾到读者的趣味、需要,以及能否畅销。因而也就解除了人们的一大误会,以为陈眉公大刻其《宝颜堂秘籍》,许自昌大刻其李杜集……都是雅人韵事,捐了家赀来流传文化的。其实《秘籍》云云就带有浓重的广告宣传气味。《秘籍》中所收,多数并非罕秘,倒往往是无聊之作,而校刻草草,底本欠佳,为了节省刻资而割裂删削,更是所在都有。过去不能理解,以为陈眉公所以刻了坏书,无非是由于‘山人好名’之过,现在明白,还是经济因素,起了决定作用的。”由此看来,许自昌之所以成为巨富,与他经营出版业必有关系。
在戏曲创作上,许自昌的重要作品是传奇《水浒记》,刊刻于万历三十六年,此前十八年的万历十八年,南京世德堂曾刻无名氏的南戏《水浒记》,今存日本东京御茶水图书馆成篑堂文库,全剧共四十八折,有学者认为两者是一本,其实不然。许自昌的《水浒记》共两卷三十二出,与其说是对这本南戏进行改编,不如说直接以小说为依据进行的再创作,传奇以智取生辰纲和宋江杀惜为中心,枝蔓情节都被干净利落地删去了。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将它列入“能品”,评曰:“记宋江事,畅所欲言,且得裁剪之法。曲虽多稚弱句,而宾白却甚当行。其场上之善曲乎。”传奇问世不久,就出现了扮饰张三郎的弋阳腔名角,据崇祯本《金钿盒》第六出的对白,说是当时苏州没有谁可与这位优伶媲美的,这从另一侧面反映了《水浒记》在舞台上的成功。万历四十四年,他的《橘浦记》出版,署“句吴梅花墅编”,共两卷三十二出,写柳毅传书故事,此剧插入虞湘灵事,故有“骈枝”之嫌,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说它“曲白典雅,虽整法有可观处,然亦是骈绮之甚者,往多修饰,少实质,气格靡弱,才气不足,竟不及李笠翁《蜃中楼》之巧思”。此外,有《节侠记》,两卷三十二出,演武则天时故事,系改订许三阶之作,今存崇祯刻本;还有《灵犀佩》,两卷三十五出,演萧凤侣和宝湘灵、梅琼玉婚姻故事,或说王元功撰,许自昌改订,有天启四年查味芹钞本。
天启三年,许自昌四十六岁,正月里还在梅花墅里张灯演剧,蒋铉有《癸亥上元前四日,许中翰张灯梅花墅,岩阿竹树,庭榭廊庑,悬缀皆满。檄两部奏剧,昼夜宴游,极声伎灯火之盛。予适归里中,得与斯会。腊月先闯剧场,并见之》,诗曰:“春入江乡小有天,黛生岩岫锦生川。偶来看竹逢高会,忽复当歌忆旧年。万炬列城光不夜,百妍受月境疑仙。停觞笳鼓周遭急,应是催诗客欲眠。”一片太平欢乐景象,想不到四月十三日,生母陆氏病榻流年,终因脾病去世,享年六十有六。虽说许自昌早有思想准备,但母亲真的离去了,让他哀毁极了。李流芳《许母陆孺人行状》记道:“中书君玄佑之葬其母陆孺人也,病不胜丧,且惧一旦溘然,不克身襄大事,力疾营窀穸。四方之合葬者麇至,中书君哭泣拜稽,一勉于礼,病遂不起。”不到两个月,许自昌竟然也追随母亲去了。董其昌《许玄佑墓志铭》记道:“迨郡幕公捐馆舍,沈孺人继场,窥园之日遂以少也。惟昕夕侍陆太君起居,称药量水,不能刻晷离左右。已太病病脾,度且不起,即有以身殉之之志。预为戒饬诸子,微及后事。家人方讶其不详,及承讳,神气绵惙,已不可为,犹匍匐成丧,以劳毁卒。卒之前一日,里人闻有旌幢导从喧阗于市者,为往生之验云。”许自昌死的那天是六月十日。
许自昌死后,其长子许元溥继为园主。张采《梅花墅诗序》记道:“先生于宅旁辟园,江水周流,渺渺作势,中栽竹木,构亭榭,引桥接流,修廊断续,遂极雅胜。先生以娱亲辟园,园成忽殁,孟宏偕诸弟读书其中。先生养志,孟宏继志,游闲之地,孝思寓焉。”晚明风烟离乱,虽然梅花墅依旧,但已无复当年屐履麇集的盛况了,门庭冷落,深院寂寞,碧波残叶,红阑尘埃,蛛网结于屋角,破帷在冷风里轻轻飘动,一个衰败了的名门大族,再也没有能力来维持这样一个园墅的开销。据乾隆《元和县志》记载,顺治三年,许元溥兄弟舍梅花墅十分之七为海藏庵,并延请高僧愿云住持。
尤侗于康熙四十一年撰《海藏庵碑记并铭》,追述了它的历史,其中写道:“甫里之有海藏庵,自高阳许氏昉也。先是中书君元佑筑室于兹,以隙地为梅花墅,供维摩诘其中。迨孟宏孝廉舍宅为寺,犹短簿之虎丘别墅也。厥后子弟群起,如孝酌、祈年、香谷、竹隐辈并着文名,兼参佛法,香火至今不绝,则高阳许氏草创之功也。若其开山,肇愿云和尚,卓锡三年,旋归庐岳;云隐具公亦尝说戒过焉;灵岩继公、元墓剖公递代主之。康熙己未乃请拈花佛日和尚大启宗门,倡举莲社,仿佛东林之风。”可见当时住持都是一代名僧。康熙二十七年元旦,一场大火毁了正殿,四月间即重建,规模复整,僧寮、香积、仓房、浴室等也都焕然一新。但“继之者未能振起,日就废荒”,于是里人又请亦可大师总持常住,香火稍稍恢复。其时,“庵虽偏僻,其在甫里,隐若丛林。自堂徂基,方圆数百丈,有田一顷,蔬圃间之,复辟放生池,儵鱼瀺灂,得濠濮间意。四围精舍数椽,如得闲堂、樗斋等,为先贤陈、董诸公燕游之地,题名在焉”。可见当时庵中还保留着梅花墅的部分建筑,数椽精舍里还悬挂着陈继儒、董其昌等人题写的匾额楹联。至乾隆三年,因经久失修,竟然又圮败了,于是再重修,并增建山门、韦驮殿、香花桥、禅堂、库寮、秀野堂、文昌殿,并创惜字文会。凡寺就有钟,六时课诵,钟声远闻,故旧时“海藏钟声”为旧时甫里八景之一,吟咏者纷纷,别饶意味。如彭方周咏道:“冷尽梅花别墅香,池光绿上晒经堂。野田荒草斜阳岸,时有钟声流出墙。”程元基咏道:“分与梅花半远公,隔篱精舍碧重重。清吟才了寻茶话,一棒斜阳花外钟。”汪鼎煌则咏道:“半里围墙一亩宫,梅花无墅藕花红。钟声夜夜阑干月,吟破蒲团是远公。”
梅花墅的大部分舍宅为海藏庵,一部分散作民居,还有一部分由许氏后人自己居住,但只有半亩之地,有诗两首为证,蒋楛《题梅花墅为许箕屋》诗曰:“怅望昆明劫火馀,十年不入子将车。隔墙钟鼓闻仙梵,半亩松筠读父书。过客已知居有竹,临渊休叹食无鱼。此生若不飘零去,常向兰亭共祓除。”又,马万《留别许不远于梅花墅》诗曰:“剪取名园半亩宫,着书何必恨途穷。与君相约须春晓,灵举风前暎阁中。”为别人居住的,便有沈氏的且闲居。乾隆时顾鸿时有《且闲居秋景八咏序》,这样记道:“沈子容轩雅工诗,其尊大父允仪先生构书舍,颜之曰且闲居,盖即许中翰梅花墅故址也。庭前则桂树连蜷,叠石成小山,其远峰之高出者曰灵举,岁久苔积,苍翠欲滴,旁凿方池,曰小沧浪,甃间置石鱼,引泉喷薄,作瀑布状,仰见荫阁,时有弹棋者,子声丁丁然。迤而东,古槐蟠屈,下覆石砌,少憩觉阴翳可爱。他若风篁拂槛、落叶堆床,皆眼前景,可罗致几席。”顾时鸿等拈题分赋,且闲居秋八景为“灵峰积翠”、“沧浪浸月”、“古墅槐荫”、“石鱼喷水”、“小山桂露”、“银床落叶”、“荫阁棋声”、“疏帘竹影”,似乎尚可流连,但毕竟也仅是梅花墅的一角。
歌舞园墅化为佛教净地,前人颇多感慨,蒋铉《海藏禅院》诗曰:“廿载重游径不通,亭台非旧故林空。金铺中翰笙歌地,草创如来贝叶宫。法雨遥飞苏甫里,天花乱落接娄东。敢云莲社从高会,拥篲朝朝侍远公。”许虬《坐海藏庵小阁,系旧时梅花墅》诗曰:“烟磐声寒绝管弦,垂杨如醉晚风前。空王不下新亭泪,啼鸟还思天宝年。”庵内虽木鱼声声,诵经悠悠,香烟袅袅,然旧时景物依然。顾景芳《游甫里月掌庵》诗曰:“昔日梅花墅,今题月掌庵。曲桥欹不断,怪石落犹含。花发山头半,亭开水面三。行行清磬近,林外有僧龛。”可见它还有月掌庵这个别名。
至道光年间,海藏庵尚未完全坍圮,王韬在《漫游随录》记道:“寺今经二百馀年,虽多荒废,规模尚在。入门即一巨池,驾以石桥。池畔旧所称秋水亭者,久已倾圮。樗斋最在寺后,独完善,诗扉八扇犹无恙。读书之暇,辄往静坐,闻当盛时,常宴客于此,曲院丽人,梨园子弟,银筝檀板,各献所长。樗斋之外多隙地,皆当日之楼台亭榭也。叠石引泉,回廊曲折,犹有遗迹可寻。池宽广,遍及寺外。临池一带皆平屋,朱槛碧窗,备极幽静,寺僧赁为民居。池中多种莲花,红白烂熳,引手可摘。花时芬芳远彻,满室清香。余戚串家尝居此,每于日晚,置茶叶于花心,及晨取出,以清泉瀹之,其香沁齿。今四周之屋,尽已摧为薪矣,莲花迥不及昔时之盛。”至今则仅存荷池一潭、高墙一截、荒土一丘、小筑数间而已。
梅花墅终于成为一个逝去的梦,人们绘之以图,咏之以诗,追忆它昔日的胜观和雅韵。王韬在《漫游随录》里说他见过的一幅梅花墅图,为顾□临庄严笔,工妙绝伦,图后颇多题咏,以韦光黻两律最佳。一首咏道:“绢海胶山迹尚存,伤心家国不堪论。梅开古雪春无主,钟度寒霜月有痕。土地祠留黄主簿,伽蓝神奉顾黄门。只园香火消尘迹,能报平泉祖父恩。”又一首咏道:“樗斋隐迹感沧田,回首香云涌白莲。易代谁知丁卯宅,长歌忍溯甲申年。辋川画手师前辈,甫里高风替后贤。六直至今南下水,暮潮呜咽绕禅天。”咸丰初,有人将这幅画携至上海,王韬得以重睹,并题诗一首,诗曰:“梅花今已半枝无,为念梅花展旧图。回首故园悲寂寥,夕阳一抹下平芜。”可惜这幅画被毁于太平军战火。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