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云小集(《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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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营业写真》前记

“江湖”两字,颇可寻思,《庄子·大宗师》就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无奈的喟叹,也似乎透露出苍茫世界里孤寂悲凉的心绪。大概正因为如此,“江湖”又引申出许多意思来,前人小说里常常有一些落拓江湖、闯荡江湖的江湖人、江湖客,也就是所谓走江湖的,正像《古今小说》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薛婆子说的那样:“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他们浪迹四方,流落异乡,从事名目繁多的各种行当,其中既有杀人越货的江湖强人,也有占卜算命的江湖术士,更有偷儿、乞丐、无懒、闲汉、艺人、媒婆、娼妓等等,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社会空间,他们有各自的营生、秩序、语言、习俗,于是“江湖”也就成为一个特定的范畴。他们的风气,也影响到社会其他层面,曾朴《孽海花》第二回就将一些文人鄙俗不雅的笔墨称为江湖气:“上海虽繁华世界,究竟五方杂处,所住的无非江湖名士,即如写字的莫友芝,画画的汤埙伯,非不洛阳纸贵,名震一时,总嫌带着江湖气。比到我们苏府里姚凤生的楷书,杨咏春的篆字,任阜长的画,就有雅俗之分了。”有意思的是,十九世纪末,鄂北有一个秘密社团九龙会,属于哥老会的一支,因为这数千人由各色人等组成,并且讲求江湖义气,人们便称它为江湖会。

然而,“江湖”又有它的另一面,即市井间依靠各种技艺和行帮谋生糊口的人生,那更是一个流品杂衍的广袤渊薮,其中行业不可胜数,前人称为“五行八作”,又形象地称为“三十六行”、“七十二行”、“一百二十行”、“三百六十行”。这当然不是统计的结果,徐珂在《清稗类钞·农商类》里说:“三十六行者,种种职业也。就其分工而约计之,曰三十六行,倍之,则为七十二行;十之,则为三百六十行;皆就成数而言,俗为之一一指定分配者,罔也。”在这个“江湖”里,行内有行,行外有行,时有分化,时有合并,既不断有新的行业产生,也不断有旧的行业消亡。据齐如山统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就有七百三十三种行业,其中既有为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匠作,也有从水陆所需到娱人以乐的专行。各种行业都凭藉微小的资产、资本及自己的劳力、智力,服务于社会其他阶层,也在市井内部互相服务利用,改变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人与人之间的相关性和互惠性得到了渗透和加强,但由于市场不足,内部利益的平衡机制就产生了排外性,行业竞争也就激烈起来。这一方面依靠约定俗成的行业秩序来维持平衡,另一方面也采取一些固行护业的手段,其中就包括江湖诀、江湖话。这是由来已久了,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九就记道:“今江湖间,俗语谓钱之薄恶者,曰悭钱。”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行业语言越来越显露它的秘密性,明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馀·委巷丛谈》里便说:“今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语,不相通用,仓猝聆之,竟不知为何等语也。”行业语言以外,技艺方面的“寡门”更甚了,鲁迅《作文秘诀》写道:“做医生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听说这还只授儿妇,不教女儿,以免流传到别人家里去。”说得真是太明白了。市井的江湖意味还有另外的表现,即那些不务正业的江湖人、江湖客们的存在,客观上也平分社会利润,制约某些暴发户聚财的速度;有时还采取一些极端手段,起到维护市井秩序、原则和伸长正义的作用。

历史上,关于江湖百业的文字记录并不很多,较多的见诸竹枝词和风俗杂咏,它们的价值,周作人在读了蔡绳格《一岁货声》后写道:“若更为补充一句,则当云可以察知民间生活的一斑,盖挑担推车设摊赶集的一切物品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闲食玩艺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妇孺的照顾,阔人们的享用那都在大铺子里,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读这本小书,深深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只可惜现在的北平民穷财尽,即使不变成边塞也已经不能保存这书中的盛况了。”至于绘画史上,将江湖百业作为系列绘画的,大概较早是乾隆年间金德舆请方薰所绘的《太平欢乐图》,共一百幅,反映了江浙风土人情。晚清时期引进石印技术后,绘画作为报纸的一种新手段,及时报道社会现实,吴友如等人编绘的《点石斋画报》中,就有不少当时寻常百姓劳作的记录。这一时期反映江湖百业的代表作,有周慕桥《大雅楼画宝》中的三十六幅,展现了当时上海和江浙城市的社会生活场景;《图画日报》专栏《营业写真》,白描了四百五十六种行业的情状,是今存江湖百业系列绘画中数量最多的一套。至民国初年,陈师曾画的一组《北京风俗》,共三十四幅,人物着墨不多,而情态逼真,神气宛肖,属于近代绘画史上的名作。值得一提的是,十八世纪末中国外销画家蒲呱有一百幅水粉画,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另一位中国外销画家庭呱有三百六十幅线描画,它们的题材正是以广州为主的市井行当,外销画具有特别的意义,它对西方了解中国社会起了一定的作用。此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位国籍不明的洋人萨莫尔·维克多·康斯坦(Samuel Victor Constant)编了一本《京都叫卖图》,图文并茂地记录了北平四季的市声,每一幅图都有一段文字的诠释,通俗流畅,幽默风趣,并将某些叫卖的具体声调用五线谱记录下来。

连载《营业写真》的《图画日报》,创刊于宣统元年七月初一日(一九〇九年八月十六日),每日一刊,由上海环球社独立发行,共出版四百零四期,至宣统二年七月(一九一〇年八月)停刊。它每期固定为十二页,用油光纸石印,间也用连史纸印制,经折式装订,每期本埠初售铜元三枚,后改为大洋二分四厘。张若谷在《纪元前五年上海北京画报之一瞥》里介绍《图画日报》时这样写道:“每期共十二页,内容总目分《大陆之景物》、《上海之建筑》、《世界名人历史画》、《中外新列女传》、社会小说《续海上繁华梦》、长篇侦探小说《罗师福》、《世界新闻》、《上海社会之现象》、《营业写真》、《新智识之杂货店》、《外埠新闻画》、《杂俎》等十二门类,图文对照。该社部员,为中日两国人士合作。着述部有晋玉、雨田、秋石、宜璧、捷走、陛青、涵秋、警梦痴仙、南风亭长、蒋景缄诸君;绘画部有式如、兰荪、咏霓、如兰、紫祥、箴斋、秉铎、韫方女史、井原太郎等;摄影部有云蒸、福井三岛等。初办时常随报附送《十日小说》、《劝业会报》等书。”《图画日报》后期持续时间较久的专栏,有《庚子国耻纪念画》、《上海曲院之现象》、《鸦片烟毒之现象》、《俗语画》、《一笔画》等。主要画师除兰荪(孙继)外,还有松云(张树培)、伯良(刘纯)等。

《营业写真》专栏自创刊第一号起,至第二百二十八号止,为前期较有影响的栏目,后为《三十年来伶界之拿手戏》代替。每天在第八页刊出两幅,前后共四百五十六幅,均为孙继所绘。图上各配以俚词,有明显的吴语特点,通俗易懂,趣味盎然,且颇多宣传爱国主义,批判封建迷信,具有当时的进步思想。这些图文,栩栩如生地摹写了以上海为主的民间营生,特别是新旧交替之际各行各业的兴衰,如城市公用事业的“修电线”、“装自来火”、“装自来水管”、“砌街匠”、“电车司机人”等,已成为时新的工作,而“更夫”、“卖布”、“锡作担”、“卖宁波脚带”、“卖考篮”等一大批传统行业正日趋萎缩,这正是光绪、宣统年间上海及邻近地区江湖百业的真实写照。

今将《营业写真》全份抽出重印,另加副题《晚清江湖百业》。为便于阅读,将每幅图上的俚词标点排印,凡俗字、误字径直改正,不另出校语。

(二〇〇三年八月二十日于苏州)

(《营业写真》,西泠印社,二〇〇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