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云小集(《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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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南园俞氏(1)

半个世纪前,苏州城内的南北两隅,还各有一大片广袤的田野,一称南园,一称北园,真可说是“都市里的村庄”。

南园的由来,得追溯至五代吴越国时,钱镠第四子钱元璙在苏州起造园林,因在城南,故称为南园。至后梁乾化三年,钱元璙迁苏州刺史,后又授中吴军节度使,驻治苏州前后三十年,又对南园进行了大规模的兴建,花木亭台盛甲一时。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上记道:“南园之兴,自广陵王元璙帅中吴,好治林圃。于是酾流以为沼,积土以为山,岛屿峰峦,出于巧思,求致异木,名品甚多,比及积岁,皆为合抱。亭宇台榭,值景而造,所谓三阁八亭二台,‘龟首’、‘旋螺’之类,名载《图经》,盖旧物也。”钱氏南园的范围很大,北至今书院巷,南至城垣,东至葑门,西至盘门,在苏州园林史上,南园可以说是占地最广的一处,苏舜钦构筑的沧浪亭、范仲淹创建的州学文庙,当时都是南园的一部分。北宋雍熙初年,王禹偁知长洲,政事之暇,常至南园醉饮,《南园偶题》诗曰:“天子优贤是有唐,鉴湖恩赐贺知章。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作醉乡。”迷人胜概,可以想见。可惜至大中祥符年间,京师建造景灵宫,南园的奇峰异石被郡守进贡,楼榭台阁,也岁久摧圮。另外,苏州城市中心南移,南园的面积逐渐缩小,景观也逐渐旷废,部分锄为菜圃,清池乔木往往杂次于民居之间。据《吴郡图经续记》卷上记载,至元丰年间,“所存之亭,有流杯、四照、百花、乐丰、惹云、风月之目,每春纵士女游览,以为乐焉”。大观末年,蔡京罢相,拟移居江南,徽宗赵佶以南园赐之。蔡京《诏赐南园赠亲党》咏道:“八年帷幄竟何为,更赐南园宠退归。堪笑当年王学士,功名未有便吟诗。”可见当时南园尚有规模。南园的最终毁灭,乃在建炎兵火之际,绍定二年镌刻的《平江图》上,那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约在宋末元初,南园上还是很荒芜,在府学之西采莲里有俞氏老屋数椽,俞琰从洞庭西山甪里移居城中后,就住在那里。经过几代人的修葺整理,也颇有园墅之观,故南园俞氏,远近皆知。那里有座俞家桥,就是因为俞氏所居而得名。

俞氏先世自河南扈宋南渡,始家于洞庭西山,那是南宋移民的集中定居之地,且以名门望族为多。俞氏自迁山以来,仅知俞琰“祖伯成仕承信郎,父正国以贡登进士”(王维德《林屋民风》卷八),但均无事迹可考,至俞琰才以道德文章享誉文林。俞琰字玉吾,号全阳子,又号石涧道人、林屋洞天真逸。关于他的生卒年,诸家说法不一。据其《书斋夜话》卷四自述:“愚谓幼习科举之学,十六岁而三场粗通,辄应咸淳癸酉乡贡进士举。”则其生于宝佑六年无疑。至于卒年,杨炳《石涧先生小传》说他“享年七十”,杨慎《升庵集》卷七十三引其子俞仲温《阴符经序》,亦称“先君七十而逝”,则俞琰卒于泰定四年也无疑。

俞琰幼好博览,闻有奇书异传,必求借抄录,时常废寝忘食,后业科举之学,业成而时异事殊。入元后,隐居不出,专心着述,郑元佑在《题石涧书隐记后》里就说:“向予入吴时,吴中老儒先生尚多存者,潜心于经传,无意于利禄,仰馆授以自给,托笔砚以自怡,峨冠襃衣,非书史不谭,非理义不由,若俞石涧先生盖一人也。”杨炳《石涧先生小传》也说:“先生雄迈博闻,经史过目成诵。宋社既屋,扫涤旧业,驰骋诸家传语,天文地志,仙书怪牒,汪洋奇诡,恍惚神会玄解,不习而挈其要领。”又说他“终岁寡出,葆颐精气,益昌于学。从游无远迩,饥附而饱去,参政王都中尤卓然者也。先生风宇清峻,性率机敏,略细节,好宾游,未尝以有无计,然不耐庸俗交,华官巨室,莫敢延请,乐为隐语,嘲谐玩世”。他尤深谙易学,覃精研思四十年,多发前人所未发,着述颇为丰赡,今存者尚有《周易集说》、《读易举要》、《易外别传》、《周易参同契发挥》、《黄帝阴符经注》、《吕纯阳真人沁园春丹词注释》、《林屋山人漫稿》、《书斋夜话》、《月下偶谈》、《席上腐谈》等。在道教史上,他是一位精于易和丹道,且与理学关系密切的重要学者。

俞琰的死,也为学道者所传,杨炳《石涧先生小传》说:“一日,命侍者具汤沐浴,更巾衣危坐,召仲温进巵酒,饮毕,曰:‘吾与汝诀矣,诸书未备者成之。’言既,神采不移,翛然而逝。”即是《庄子·大宗师》所谓“翛然而往,翛然而来”的境界。《江南通志》卷三十八记道:“先儒俞琰墓,在吴县盘门外尹山乡。”这当然是渺无踪影的事了。

俞琰之子俞仲温,字子玉,一字子毓,能克承父志。郑元佑有《俞仲温像赞》两首,其一曰:“能读父书而不迂,能尽子职而家腴。人知石涧翁易学之粹,而不知其令子之非拘儒也,幅巾深衣,有粹其容,敬以持身,所谓以道始终者乎。”当俞琰卒后,他对刊印先父着作不遗馀力,不但在洞庭西山起造读易楼,还在南园建石涧书隐,作为庋藏手泽翰墨的所在。

读易楼在甪里故居之侧,陈刚《读易楼记》记道:“江南浙西道提刑胡公少开,题其所居之室曰读易。先生殁,其子仲温子玉好学,能世其家,尽刊其先人所遗书,构楼以处之,而即以读易二字以名之,日与朋侪游居讲习其中。”金元理《太湖备考》卷六也记道:“读易楼,在西山,元俞仲温筑,以藏其父玉吾先生遗书。永嘉陈刚记。”

石涧书隐则在南园采莲里老屋,也称石涧书堂。王彝《石涧书堂记》记道:“吴多佳山水,然郡郭中无长林大麓,其地平衍,为万屋所鳞聚,而车驱马驰之声相闻,乃有即其一区之隙而居焉者,若采莲里之俞氏园而已。俞氏其先汴人,宋靖康中有以避地来者,爱洞庭七十二峰于吴之山为最秀,因卜筑于林屋之甪里。其后有徙居兹园者,在嘉熙、淳佑间号为巨室,中罹变故,虽屡易地主,而其曰俞氏园者,则自若也。至正壬辰,有伯温者始复其故地二亩馀,筑而为屋四楹,中祠其先君子石涧先生像,而左庋先生所述《易会要》百有四十卷、《集说》三十六卷,右庋所注《阴符经》、《参同契》若干卷。先生之门人王清献公都中,为大书其楣曰石涧书堂云。始先生生宋季年,以经义有声场屋间,以科第起家,而吴内附山林之士,往往讴歌而兴,以为一日之用。先生乃惟家居读易而玩象观理,着书以自见。彝尝升堂拜先生遗像,则见夫深衣大带,拱焉以立,如所谓三代之民者。于是益有慕乎先生而有后时之叹,然犹幸先生之书犹存也。”郑元佑《题石涧书隐记后》也记道:“先生物故,今几三十年,而先生之子子玉将以《易说》刊行于世,且建石涧书隐于采莲里,有花卉竹石,园池室庐,真称隐者之居焉。”王彝说,俞仲温筑石涧书堂是在壬辰,即至正十二年。郑元佑说,俞琰殁后几三十年,俞仲温筑石涧书隐。这两种说法,在时间上是吻合的。

时人陈谦曾作《石涧书隐记》,郑元佑《题石涧书隐记后》即书其后,故有曰:“里人陈君子平为作记,文字齐截可喜,故某书其卷末如此。”陈谦的这篇记,《全元文》失载,我所见者为残篇,说那里“列植以松竹果木,有井可绠,有圃可锄,通渠周流,而僧龛渔坞映带乎其右,旁舍之所联属,湾埼之所回互,石梁之所往来,烟庖水槛,迤逦缮葺,是则可舟可舆,可以觞,可以钓,书檠茶具鼎篆之物亦且间设,环而视之,不知山林城府孰为远迩”。可见那里水木清华,环境清幽,乃是隐居杜门的好地方。

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卷三、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五十四都着录徐贲《石涧书隐图卷》,纸本水墨,高八寸,长三尺,款书“洪武二十六年四月二日徐贲补图”,后有赵孟頫、郑元佑、姜渐、董朝宗、张凤翼、王穉登题跋。赵孟頫题曰:“仆往过采莲里石涧书隐,瞻拜俞先生遗像,曾赋五言诗一首,有立校书见示陈子平先生所作记文,谨再拜书于后,里生孟頫顿首。”诗曰:“清秋风日好,一往南园庐。穿纡爱深密,蹑曲历幽虚。群木既罗户,流泉亦通渠。缔构缭芳蘅,灌溉成佳蔬。着述怀昔人,所乐山林居。子孙继先志,复筑此丘墟。升堂拜遗像,入室读其书。先生里中贤,安敢有称誉。恨靡从杖履,承训理荒疏。采菊荐秋水,肃敬历阶除。德泽谅不泯,沾润有其馀。”赵孟頫卒于至治二年,何以能来到建于至正十二年的石涧书隐,并且赵孟頫年长俞琰四岁,又哪能自称“里生”,故赵孟頫的题诗,必是伪托无疑。

《石涧书隐图卷》后的郑元佑《题俞先生读易处石涧书隐》,作于至正二十四年,并见《侨吴集》卷五,改题《俞石涧读易处》,全诗有数字更易。姜渐跋作于洪武元年,且谈到与俞仲温、俞贞木父子相关的故实,他说:“渐来中吴,闻宋石涧俞先生着《易说》藏于家,心甚慕之。及永嘉陈君文昭以《易》讲授吴下,暇日过陈君所。见先生之孙桢,复以易受业陈君为弟子,因得谒先生之子子玉父于石涧书隐。子玉色温而貌腴,粹然古君子也,书隐在城西偏,萧散夷旷,居城市而有山林之趣,然后知先生之传,有在是能世其家者也。昔种明逸以易学名,而其子孙以名将显先达,谓其有专于易者,盖易无所不备,善用易者,惟其时而已。种氏显于时,故其用行;子玉遁于世,故其迹隐,其致一也。夫孝莫大于继志述事,若子玉之贤父子,可谓善继述矣。易以消息盈虚为道,观先生之学,诎于前,安知不信于后者乎。后十有五年,桢以亡友子平陈君所为记徵予言。噫,文昭以易经入官,而终致明夷之伤;子平以易道自晦,而卒遇无妄之过。独子玉当四海无虞,利禄不以入于心,及天下多事,世故不以烦其虑,益知贤父子之于易得处困之道矣。”徐贲的《石涧书隐图卷》,久已失传,张凤翼跋有曰:“此图图石涧书隐读书处,盖徐幼文笔也。幼文在国初以诗名,与高、杨、张三君称四大家,不以画称,而其画特秀润古雅,今亦不多见。”王穉登跋有曰:“徐幼文以诗名胜国之季,与高太史诸君齐名,所谓高、杨、张、徐也。徐、张皆善画,而徐尤出张右。此图俞石涧读书处,用笔造境,清森郁茂,当与王叔明、陆天游二三君称雁行,非赵善长诸人所得梦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