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烛光喷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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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灵风光(2)

那是个仲春的下午,我在京都飘飞了大半周,回鲁迅文学院去。坐地铁从朝阳门站口攀出,缓步走在立交桥边,就在这时,一位手牵长线的老者进入我的眼帘。顺着那长线移目,也就看见了天空飘飞的风筝。那是只花蝴蝶,飞得已经不低了,却仍然向着高空升腾,穿过温煦的阳光,奔向淡渺的苍穹。不大会儿,花蝴蝶成了一片小小的墨叶。

——风筝很高了!

然而,那位老者仍然把手中的绳索放出去。这当儿,他那脸上纵横的纹络编织出少有的从容和自信。久久注视着那从容和自信,才可以发现其中隐匿着深深的喜悦。

一霎间,我的眼前和胸中豁然锃亮,滋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慨。似乎每个人都是风筝的放飞者,恰如这位老者一样,放飞了烂漫的童年,多彩的少年,绚丽的青年,沉硕的中年,而今又在放飞疏朗的老年。每个人都牵引着一条线,让命运在机缘中升腾,飘舞,飞旋,有时高扬九霄,有时难离尘嚣,即使飞得再高再远,最终还是落在了大地。悟透了这么个世理,可否还有放飞的勇气和兴致?我佩服那位老者,看上去岁月的年轮早已过了天命,过了耳顺,正悄悄挨近古稀,世理于他胸中早该一百次的熟烂了,他却没有懈慢,没有沮丧,依然专注地放飞,放飞。

我不免有些惊异。惊异的目光继续注视着老者,再由老者移向那高高的长空。

焉知,当目光再次触及那纸鸢时,我居然幻化为那只蝴蝶。是的,那根长线将我送上了高空,去接近白云,接近蓝天。也许在地上看,我和白云、蓝天早融为一体,已经飞得很高很高,成为你心中和脸上的一缕欣喜。然而,正是由于我的高扬,才使我明白了自己的低矮,别说蓝天,就是白云,我也相距很远很远。我希望那根在你看来很长很长的细线能够再长再长,可是再长也会有个极限,而这极限又是我攀援白云和蓝天的障碍。更别说,在我心猿意马、踌躇满志之时,你也会突然收缩那根细线,即是我极不情愿,也只能一落千丈,跌回原地。正是如此,我才有难言的忧郁。因此我感喟,你给了我荣显,也给了我怨叹。

你是谁?

你是我的乡情,你是我的爱意,你是我的孝心,抑或你是我的忠贞和诚挚?

其实,你就是我,我的脉搏,我的魂魄!

那么,谁让你腾跃,谁让你跌落?

——我的风筝!

1993年8月1日

夜来香

学生时代,正遭内乱,动荡颠沛耗费了我十年金子般的光阴。及至今日,才发现那岁月留给我一片荒漠。我领悟了,不禁对书、对笔倾注了一汪追悔之情。我希望从那浩瀚书卷中汲取前人的智慧和营养;我希望用瘦削的笔披露我的思绪和感情。然而,繁杂的工作充斥了我的白昼,使我读写的愿望无立锥之隙。

每每晚饭后,我才能进入那样一种全新的天地。或捧卷诵读,在智慧的海洋里扬帆进取;或伏案纵笔,任情感的潮水在纸卷上飞泻奔流。欢快、愉悦、兴奋伴随我奉送初夜的光阴。

渐渐的,夜深了。白天劳累的倦意悄悄向我袭来。当我感到这一切时,已处在四面重围之中,随时都有被俘就寝的危险。我猛然挣开身,步出小屋,伸臂甩腿,袒开胸襟,一任夜风轻轻吹散倦意。

这夜,静得很。相邻的屋里灯光渺然,乘凉的絮语飘然早逝。一切都已沉睡。我踱步窗前,心中未免泛起一丝孤寂之感,口中也叹出微微的哀怨。突然,一股暗香扑鼻而来,清雅、淡凉的美味令人神清体爽,倦怠尽扫。借着灯光,我环顾四周,寻觅着暗香的踪迹。终于,在窗前花池里那尺把高的绿株上,发现了一朵浅黄色的小花。

啊,夜来香!

我蹲下身去,仔细品尝那花的清香。恰在这时,那绿株的顶端,又一个嫩苞轻声炸开,瞬息间,黄淡淡的花瓣伸展开来,那芬芳也随之飘悠而去。哦,这弱小的花株也没有入睡,她继续着白昼的生长、孕育,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绽开了。我久久地观望着,多么迷人的花儿,多么醉人的芳香!

从那时起,我常常开窗夜战,让灯光抛洒出去,为那花儿镀上一层金辉,又让那花的清香盈满小屋,融入我的思绪、我的文稿……

光阴荏苒,不觉然窗外的夜来香已有四、五尺高了。她的周身籽实累累,而梢头依然孕着苞,绽着花,在秋色里仍旧生机盎然。这时光,我的案头也不尽是退稿信了,凭添了几张用稿通知单。但我的果实比夜来香相差极远,又怎敢释卷辍笔呢!

夜阑人静,我依旧伴着夜来香伏案孜孜奋求,夜来香也依旧伴着我,送我缕缕芳香。

1982年2月

中言心语:

这是我早期的散文之一。进入写作,我一直在困境中挣扎,试图挣扎出政令的理念,挣扎出散文的既定模式。这篇文章明显遗留着我挣扎的痕迹,意在潇洒,却带着还无法解脱的拘禁。

2009年11月13日

醉酒铭

我不大喜欢喝酒,尤其对那种虽标有“味美醇香”,而实则辛辣刺鼻的冒牌酒,更是忌饮不启。因此不曾醉过酒。

前些时,一位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从部队回来。千里迢迢带我一瓶茅台酒。打开瓶塞,一股清香飘逸而出,举杯试饮,那酒果真浓郁香甜,并无辣味。于是,便和朋友谈笑对饮。久别重逢,畅谈只觉日短;美酒佳肴,捧杯不觉时长。不觉然,酒已过量,我醉倒了。

酒醒后才知道,这一觉竟躺了好几个小时,好友急于归队,不能再待,已乘车南行。我原本是要送他登程的,没想到这一醉,竟醉过了这宝贵的时光。实在令人嗟叹不已,后悔莫及。此时,对那酒倒有些怨怪了。

事后沉思,这次醉酒,全在于酒美。对于次酒,我从不沾唇,何尝会醉?显然,自己是在追逐美味的享受之中倒下的。想到此,我不觉一惊。在乡下时,条件极差,环境艰苦,自己却孜孜以求,从不懈志。没有电灯,就点盏小油灯诵读;没有书桌,就弓起膝盖,代桌而写。虽瘦削了身体,却磨利了笔触。进城后,条件好多了。房屋安静,陈设整洁,看戏有剧院,消遣有公园……,骤然如进了天堂。哪知这舒适的环境也像美酒一样诱人追逐。电灯通明,又思慕有盏台灯;炎夏暑天,又谋求有个电扇。需求尚不如意,写作的情绪就会低沉,以至于出入于剧院、公园,而怠然懈笔。

这实实太可怕了。如此下去,岂不是要醉醺醺地了却一生。好在我惊醒了!

1982年12月14日

农民画师

他叫茂谦,祖上留给他一个不雅致的姓:滑。但他的性格却反其姓而行之:忠厚、耿直。他忠厚却并不憨愚,内心里水一般的灵秀。

小时候,他功课好,又爱描红涂绿,是老师眼里花一般的学生。偏偏早年丧父。家境不允许他求学深造。走出初中的门槛,一步踏进了家乡的田园。他随着大伙去春种,去打夏,去收秋,一年下来,犁耧耙磨,扛抬担拉,样样农活,拿得起,做得好。那时光,他年纪轻的像一把草,体格壮的像一只虎。白天的活儿干完了,浑身的气力没使完,夜里又没有别的干,就凑近灯前,趁着兴致忙碌开了。磨好墨,挥动笔,先摹一张山水,再描一幅花卉,摹摹描描,描描摹摹,描摹到远近人家悄然入梦,他才上炕。头挨枕头,就睡实了,甜呢!

他爱画入了迷,他画画出了名。老太太要绣个枕头,请他描个花样,小姑娘要纳个鞋垫,请他构个图案。他有求必应,有应必到,有到必描,有描必好。求他的人越来越多,天长日久,他居然被尊为村里的“画家”。甚而,谁家男婚女嫁,油箱子,漆柜子,也要劳驾他了。他呢,还是以往的老样子,没有画家的大架子,求得来,去得了,保管干得你称心如意。有人说,“茂谦,你干脆靠这把手艺吃饭去。”他好久不语,心里想哩,可不敢去,怕被“割尾巴”受了治。

担心终于去了,他却舍不得撂锄把。家有四亩地,让他摆弄得春绿、夏黄、秋锦绣。他撒下汗水,就能收回珍珠般的籽实。年年五谷丰登,岁岁瓮溢仓满。一家有四口,一日有三餐,一年有四季,四季吃白面,田里活计,满打满算,一年干不了四个月。农活闲下来,就写写画画,油油漆漆,虽然还是忙,却忙得痛快,忙得乐哉。少时没赶上使毛笔,写不出一手风流字。偷空儿,铺开一叠纸,稳住狼毫笔,练小楷,习大字,先正楷,后草书,练得正有钢骨,草如凤舞。这时光,翻画册,临摹前人的画幅,早觉得气韵不足了。一甩手,写生去。登姑射山麓,游仙洞风景。肩上背个小挎包。挎包里装着七彩盒,一路走,一路看,眼不停,手不闲,哪处好景夺目去,巧笔一挥画开来。坐在石边,背依青山,身伴幽花,面对峰峦。苍苍松柏之遒劲,翩翩莺鹊之俊俏,潺潺山溪之空灵,巍巍仙阁之精魂,不知不觉已沁润心脾。他胸中美景陡添,艺术细胞渐增。攀峰越岭,涉溪钻洞,费辛费劳不枉然,一步步逼近艺术的宫殿。市里举办农民画展,试选两幅送上去,不期国画《千古仙洞》、《吕梁清渠》竟入选了,在广众面前显了眼露了脸!更多的时间是油漆,东家出,西家进,底子抹得平又平,画图描得美又美,家俱漆得清如水,亮如镜,天无光彩屋里也生三分辉!

请他油漆的人越发多了,既图他漆得光亮,又图他画得好看。忙村里,忙村外,所到之处,酒菜款待,几巡过来,心神已有七分飘然若仙,打开话匣,一反常态。诉十年坎坷,泣泣泪下,咏三中春歌,红光焕发,山民们也随之同泣同乐。

山游半载,方才归来,城里的贵客上门来请。小车风行而来,风行而去。有请他油漆的,有请他彩画的,还有相中他的手艺能赚钱,请他转正当工人的。做活的,他干;当工人,不去。过惯了逍遥日子,受不了钟点的节制。于是,他还当他的农民,一季作务下田,三季笔耕串村,忙时不觉劳累,闲时不容懒散。

滑茂谦哪里人也?临汾市金殿镇苏村。不过,若要找他,你先得打探,哪里的活儿最紧,他在那儿正干!

1983年

种画

先前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作画。一种是画画,那是画家。画家大伙都熟知,勿需我多言。一种是写画,这多是作家,但作家笔下的文字不一定都是画幅,所以能写成画的人并不多见。写画最成功的是陶渊明,他那篇《桃花源记》就是最好的风光画。画中景物迷人,人物也迷人,让不知多少人痴迷于他的画幅,刻意寻觅要走进他笔下的境地。

丙戌年初夏,去了趟汾河西岸的姑射山下,从此我便认识了作画的第三种人,他不画画,也不写画,而是种画。这位种画的贤达名叫孙加令,人称老孙。

老孙早先不是种画,也是画画,当然若是从年龄上论及,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老孙,只能是个小孙。不过我认识他时比他还小,且是因为绘画的缘故。算起来是三十年前了,公社要搞个合作医疗展览,组织了一帮人绘画布展,我俩都是其中的成员。我能参与其中,是因为画过毛主席的大幅画像,展厅中需要这像,还需要个白求恩的大像,因而跻身入列。他们各位则是当地的丹青能手,根据展览内容绘连环画。抽空得闲,各人都会在纸上抒写一下兴致,实际是表现才艺,老孙的花卉让我咂嘴吐舌。花的鲜艳,叶的水灵,再添上一两只蝴蝶蜻蜓,真有夺目光彩。这在那个政治口号满天飞的年代,实在是罕见的享受。

月余日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布展一完,我们便各奔东西了。后来知道他进城工作了,且在城建部门。偶尔谋面,只是匆匆一见,难能深谈。及至那日走进老孙的桃园,我才真正领略了他的精神风采。

老孙的桃园不在世外,而在世间,且在城市的边沿。如今临汾这城市要西扩了,紧走两步,那桃园就会到了城市里边。试想,在喧嚣的闹市有那么个幽静的去处,那该有多么大的吸引力!那天去时,在繁杂的公路上往西一拐,就静了好多,到了桃园里头清静得恍若另个世界。这是一块数百亩大的田地,绿生生的树林伸枝展叶,让这里蓬勃着无限的生机。这生机与城里不同,城里的生机是热闹,闹嚷得厉害,似乎就算是繁荣。桃园不用这种方式与之争荣,我却看到了它的繁荣。桃树挂果了,有的还红了,绿的将颜脸掩在叶丛中,红的也不显摆,尽量掩藏着自己。只是,红艳艳的笑脸有点太招眼了,风吹叶动,怎有不露的呢?露是露了,我却从那隐匿的姿容里悟出了什么是羞涩,羞涩的美才是拙朴之美,本真之美,如同西施那般不必娇柔却柔美得可爱。回首城里的风光,裸露几乎成了时尚,男人坐在街头光着膀子打牌,女人穿着少得不能再少了的衣衫逛街。我想,这红桃绿叶的景致应该熏染世人的风习。

潜进树丛摘桃,桃香,叶香,让风也变香了。在香风中摘桃,看那桃有单独成珠的,有相连成串的,公平地享受着太阳的涂染。太阳不用胭脂,不用饰笔,却涂染得均匀极了。一颗桃上,背绿,脸红,到了嘴尖,红得简直能浸出一滴滴红彩了。似乎,将这红彩装起来,就可以画染出天上那一轮鲜红鲜红的大太阳。于是,摘着桃,就像是摘一首诗,又像是摘一幅画,最最起码也是在摘一种清纯沁人的情趣。

人迷恋桃园,禽鸟也迷恋桃园。树梢上好多鸟叫,是黄莺,是喜鹊,一律都在欢叫。叫得兔子也来凑热闹,在林间这儿那儿窜动。这一窜动,惊了草丛中野鸡的好梦,扑楞楞飞上了高天。飞上去并不远走,对着桃园的生灵高叫,像是数道兔子的轻佻。叫过了,气消了,又一潜,回到了珍爱的老巢,哪里情愿离开这仙界一般的乐园。

摘一篮红桃,到园边的溪流中去洗,溪水清亮如镜,从龙祠泉汩汩流来的清水,似乎是一渠潜存了五千年的陈酿,将桃子往里一浸,不只洁了,净了,而且香了,甜了。端一盘坐在园中的湖畔去吃,咬一口,甜得心魂晃晃悠悠的,就见湖中水波粼粼,粼粼的波光闪耀金辉,那是落霞装扮的。还有艳羡这装扮的,一条鱼儿跃出湖面,也成了金光灿灿的。

坐在湖边,咫尺城市,远了;案头烦累,消了;市场繁闹,忘了;争名逐利,淡了……。忽然就觉得身在尘世,心在天外,这里活脱脱是个世外的桃源。就在那一刻,我为老孙定了位,他是种画的。色染成的画,只能春去花还在,怎么会硕果满园?字组合的画,只能人来鸟不惊,怎么会逍遥其中呢?惟只有老孙种的这画,一年好景君须记,风光不同美四季,而且可以走进里面去。蓦然站起,望一望这好大好大的园子,想一想桃花盛开的时光,这里一定是一片火烈烈的风光。这一片风光,当不会逊于夸父掷杖而生的桃林吧!

我忽然明白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因而老孙不再画画,而是种画了。我告别老孙,说声再见,这不是客气的寒暄,而是心意的吐露,来年三月我还要来,来赏那比映山红还红的桃花。

2006年11月4日

中言心语:

去老孙桃园里一转,写下了这篇文章。老孙和前面写过的老滑都是那年搞画展时结识。那时我年岁不满20,如今却已是花甲之身了。时光好快,惹人怀恋,这些文字权作一点纪念。

2009年11月13日

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