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
曾经使用过画笔,想活画出自然风光。可是,当生活成为第一需要时选择职业就不能从兴趣出发。于是放下了画笔,握紧了钢笔。钢笔写下的是与政令完全一致的文字。这文字的书写很不尽意,就趁隙走笔写下自己满意的另一些文字。这文字被人们称为文学,称为散文。写这些文章本来只是想表达一种情绪,一种生命深处无法删除的记忆。那些记忆里当然有不少人物,画笔画下的首先是人物的外貌,而钢笔却能够直接掘进他们的内心。因而,我等于是在活画心灵的风光。我知道有些风光灿烂无比,有些风光阴暗无比,可无论是灿烂还是阴暗,都丰富了心灵的世界。
山很高,耸入云天。
他不高,却在山上,山比他矮。
他拥有山的高峻,谷的深幽,天的纯碧,拥有苍穹所独具的静谧和雅致。他攀援上这山,就迷恋上了这峰,这谷,这山间沟壑里的花草树木。然而,他最钟爱的还是那山坳里的寂落。
是的,他该清静了,他把青春的岁月,闪光的年华,都抛掷给兵荒马乱、狼烟混战了。
这山,名草山。草木葱茏,水雾纯净。然而,骚动在他胸间的竟是些烦人的字眼:草寇,落草。他为之震慑。那时候,他还声名显赫,扼守海边一座古城。风雨飘摇的黄昏他失去了自持的主见,在瞎老头面前停了步。他记得,那两只灰白的眼睛全是懊丧,甩给他的是碎裂肝胆的巨响:先生属水性,水多草盛,来年便有落草之嫌……。他不信,绝对不信他苦心经营的城池会毁于一旦。然而,当他飘泊到海峡彼岸,登上草山峰峦时,才深知命运之神已把他同草木死死捆扎在一起了。使他暗自庆幸的是,这山终于改了名字。大抵是首脑和他不乏同感,为洗刷败军的劣迹,将草山命为:阳明山。
阳明山,有了他的屋舍,有了他的庭院。他有了山的清静,并以此来涤滤烦恼的往事。他能歌善戏,即使在戎马征途,也常引颈咏唱:
若有八弟罗成在……
偶尔有朋自山下来提议要他先歌一曲,然而,同乡失算,好友失望,他总是一句话:没有歌兴!”
一脸的忧戚让人更添愁容。他仍然在凌晨登上绝壁,仍然在正午饮茶松下,仍然在夕照下寻寻觅觅……
忽一日,山巅没了他的身影。他呢?
待众人记起他时,他已换了个人似的上得山来。山峦自然少不了一场小聚。酒过三巡,倒是他提议乘着酒兴,一人高歌一曲。且不待众人响应,他倒先亮开歌喉: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满场人方知他回乡去了,他探亲去了,他洗去乡愁,笑上山来了。众人合着节拍拍手,顷刻间,这歌声铺满茵地,萦绕树梢,飞上峰巅……
人,在歌。
草也歌。树也歌。峰也歌。云也歌。天地间回荡着一支亘古未有的——
山歌!
1988年
中言心语:
今夜读这篇小文时,我的眼眶湿了,时光真快,爷爷已经去世十周年了。几天前,我们全家刚去坟茔祭祀过他老人家。还记得他刚从台湾回来,一转眼已在故里住了五年,再一转眼他已含笑九泉过了十年。十年了,他老人家一去不复返了,让我百般思念。所幸,在文章中我收留了他的往事。
2009年11月12日
麻将
将军喜欢散步。散步必至海滨,看潮涨潮落,听涛鸣浪歌。若有几只北来燕,更会撩起将军眼中闪电般的光彩。
一日偶遇同僚旧部,将军对旧部光泽满面的容颜百般称羡。旧部对着老上司的衰弱连连低语:谁言南海无霜雪,试向愁人头上看。”
步入酒肆,相对打座,举杯把盏,敞开心扉。旧部殷切地宽慰将军,剪断离愁,付之东流。将军却一吟三叹,憾不尽败将背井离乡愁千重。猛然,将军一把攥紧旧部的手:“贤弟,愚兄也知,如此惆怅,不日就会断送了性命,可又有何奈呢!”
旧部仰望将军,犹豫再三,才启齿而言:
“将军若是不弃在下之愚,鄙人倒有一法,供将军尝试。”
将军挨近旧部,催他快讲。旧部缓缓抬起胳膊,指向窗外。透过玻璃,将军看到对面堂皇的小楼上醒目的大字:麻将馆。将军怀疑地看着旧部,两道寒厉的目光直戳旧部的身心。他简直难以相信旧部为何会判若两人。将军记得在黄河边上的那座古城,旧部曾惩治过玩麻将的上尉。得知上尉的恶习,他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大骂狂徒玷污了军规,关他的禁闭不说,还要罚他当众下跪。将军喜欢这位嫉恶如仇的部下,却制止他过激的行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执法应严肃,惩罚须适度。”而今,他怎么也难相信往昔那个至察的旧部,会沉沦到这般地步!
旧部不语,闷头一气饮了十多杯,方解开胸前的钮扣说:“军座,在下深知这有负您的栽培,可这流落孤岛的愁绪实在难忍难熬啊,我们总不能缘愁杀身呀!”
将军木然打坐,如雕如塑。良久,他端起酒杯,同旧部相碰而干。
翌日,旧部扶将军走进了同僚的游艺室。将军眼前全是熟识的面孔。可熟识的旧友没有一个注意到将军的光临。这些人神情专注,双目盯着那米黄色的块垒,从中企盼着自己的希望。一个个痴痴迷迷,神魂颠倒,有人“和”了,高声断喝;有人“摸”了,放声大笑;有人错失良机,一声声长吁短叹。这里悠悠然,昏昏然,好一个醉眼朦胧的世界!
将军和旧部落座,麻将又推开新的一桌。搬搬打打,扣扣摸摸,输输赢赢,闹闹嚷嚷。将军面前展现了一条迷离的曲径,这里既清清楚楚,又模模糊糊;既混混沌沌,又明明白自。将军步入此境,渐离红尘,心脱凡俗,乡愁忧思,飘然若逝……
1988年8月
中言心语:
又是一则爷爷的旧事。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一个为抗日而走进军中的汉子,却在海峡那边沉醉于麻将之中了。
这是堕落。
却是这堕落挽救了他,使他在年近八旬时回到了故里。堕落的是精神,延长的生命。
对于凡人来说,他生命的意义远胜于精神的价值。
2009年11月12日
官道
村西有一条路。老年人说是官道,青年人叫做公路。官道也罢,公路也罢,都是村西这条路。
村西的路很长很长。出村上路,北去,不远,耸立着一座鼓楼。鼓楼有字标明:南通秦蜀,北达幽并。村西的路南下可以通往陕西、四川,北上可以抵达河北、北京。当然,若往前再走,还可以走得比四川、北京更远。
老年人说是官道,不假。据说,古帝唐尧就是踏上此道去远处访贤的,并寻到舜,才有了禅让的历史美传;还说,大禹治水,也是经此道奔往黄河龙门的,开凿山门,才驯顺黄河入海;又说,当年李自成进北京,也是由此道进兵的,还围住那耸立鼓楼的城垣鏖战了数日数夜。
随着岁月的远去,历史的踪迹早已淡漠了。据说,还说,又说,只是一辈又一辈人口舌中的流传,而纸上,书上,册上毕竟不见这光彩的记载。翻开县志仅知,八国联军进犯那年,肆掠都城,焚毁宫垣,慈禧太后狼狈逃窜,南去西安,就是从这道上经过的。别看太后对外国人奴颜卑膝,可在本国臣民百姓面前还不失帝王的尊颜。早几日,就黄土垫道,洒水清扫,一路的黎民捧出一路的洁净。而后,劳累的众生被驱走好远好远,太后才大驾光临,车辚辚,马啸啸,轿悠悠,一道的威风,簇拥着闻名的逃跑。
无独有偶。斯年日寇侵华,攻入山西。闻讯,阎司令长官便弃了省城太原,往南逃窜,经此道一直钻进吉县的深山。吉县山高谷深,日寇不敢冒然侵犯,居此自然高枕无忧,大吉大利。长官就在高山上,悬崖畔,劈一处住所,美名曰:克难坡。果真在此克难数载,安居到抗战胜利,方才浩浩荡荡,荣归太原。只是苦了黎民百姓,日寇的铁蹄紧随而至,所踏之域,村燃火,河淌血,遍地哀嚎,遍地尸横。长官也令部下举枪抗敌,白天不敢轻举妄动,夜深人静才斗胆下山,爬在官道西的田垅上朝村里放冷枪。村里驻扎日军,白天四处恣扰,黑天却龟缩不出,偶尔露头,也只在村外冷冷放上几枪,断然不敢超越官道,官道诚如“汉河楚界”。
莫非官道载入史册的尽是丑陋和羞惭?不然!
官道也有光彩照人的荣耀。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渡河东征,就是沿此道北上的。一路上,扫顽敌,打土豪,播火种,多少穷苦百姓绽露笑脸。红军过时,官道上红旗飘飘,战歌嘹嘹,田里的后生眼馋心热,扔了父兄捏瘦的锄把、镢把,一头扎进队伍。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荣归故里,走进村校给小学生讲革命传统:
“当年我就是在官道上参加红军,走上革命征途的!”满园钦敬化作满园掌声。
历史的荣羡不止一次闪烁在官道。那年,大军南下,官道上的队伍络绎不绝,昼夜相续。小村的后生一个个跟着队伍走了,走进了南国的区委、县委、省委,也走进了现行的县志、市志……
官道,演绎丑陋,也演绎荣光。历史的丑陋和荣光在此扭结,扭结成瘦瘦弱弱的一痕。多少岁月过去,官道就那么消瘦赢弱。6尺宽幅一如既往地袒露着,并且忠实嵌记着木轮、铁轮、胶轮、牛车、马车、大车的印迹。尧王不嫌其丑,慈禧不厌其陋,即使阎司令拥挤的车马大炮曾深陷官道的泥沼,长官也无心筹资拓宽。
官道却阔绰了。
红军过去几十年后,官道一步步拓宽了。先是路面宽展到丈余,继而,沙石代替了黄土,挺挺阔阔,数次数载,一条柏油大道展示在众人足下。当然,那柏油路上早没了往昔的木轮铁轮牛车马车,风一样奔驰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车轿车;当然,历史的痕痂和折皱也被时代的巨匠给熨平了,一种光彩照人的气派风度正驶过小村,驶过小村以外的村村寨寨,乡乡镇镇,城城市市……
诗人走来,朝历史深处一瞥,顿生豪兴:漫漫一条路,好长好长,一头在历史的遥远,一头在希望的未来。
村里人没有诗兴感慨,只知道出村远行离不开村西这路。老年人不称公路,只叫官道。
青年人不叫官道,只称公路。
青年人出门,父母送他上的却是官道。
1991年
中言心语:
一条普通的村路,却走过一个个改变世事的人物。
他们的遗迹很快就消失了,但他们的行踪却永远留在乡亲们的记忆里。
乡亲们的记忆,就是我成文的依据。时过境迁,从古道走进故乡,记忆犹在,而那些讲述往事的乡亲却没了踪迹。他们的生命结束了,留在世界的只有他们曾经的这些记忆了。
2009年11月12日
桂林品山
家在山西,生长在山的怀抱,自认为对山还是了解的。
山西多山,有歌唱道:左手一指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实际恰如。出家门西去不远,即是巍然安卧的吕梁山;东去数十里,又见那绵延不断的太行山。及至登山,方领略了“山外青山”的真切意思,爬出一身热汗,好不容易登上了眼前的那个山头,不待窃喜,抬头一看,更高的山头就在面前耸立。以为那山头才是造极之峰,快步攀去,哪知赶到峰顶一看,好不泄气,还有更高的山峰在引逗嘲弄着你。这无穷的山,无穷的峰,穷极了你的力气,还无法到达顶点,实在无奈。因之,山的概念在我头脑里成型了——左不见首,右不见尾;深,难度根底;高,难至巅峦。
到了桂林,才知道这种认识的偏颇、狭隘,充其量也只能是山的一种形态。
桂林的山别树一帜。
突然而至桂林大地,说大地似乎并不恰如其分,应该说桂林是山的集镇,山的密林,山的世界。好多好多的山凌空而落,飘然而至,一下子把你拥围在其中了。左看是山,右看是山,瞻前顾后还是山。远远近近是山,高高低低是山,真真切切是山,淡淡渺渺是山,林林总总的山,组成了桂林。桂林不只桂树成林,群山也成了密林。将这群山同头脑中久有的山的概念一对照,哪一点也不入格。这些山,既可见首,又可见尾,若要攀登,往往刚喘上几口粗气,还未汗热周身,即到了顶端。这才晓得,桂林的山就是桂林的山,不似吕梁,也不似太行,不似华岳,也不似泰岱,活脱出一种世间绝无仅有的面貌。
冬日的一个午后,我居然坐在七星岩的峰顶观览众山了。桂林的山在我的周围挺挺拔拔,葱葱笼笼,如茂林,如修竹,展示出一种勃然向上的青春风韵。这风韵扑面而来,荡涤心旌,眼帘上突然迸射出缕缕华彩,幻化出一幕幕遥远的风景。
隐约看见,那是个造山的年代。造山主蜂拥四起,大显身手。北方在造山,南方也在造山,造山成为那年头最时髦、最昌盛的话题。造山的物什有五色土,有七彩石,却怎么那土那石也有生命,有性情?性情的诚敦和狡黠成为造山主的顺遂和顿挫。诚敦的土石互不相争,俯首听命,任凭造山主随意指拨。憨厚可掬的同族自甘埋头藏尾,联手胼足,用生命拱托起险峰绝顶,于是便有了华岳、泰岱这脍炙人口的高山。然而,也有被为难的造山主,聪慧的土石无一安份守己,都想出人头地,都想崭露头角,没有甘作垫脚石的角色。造山主勉强将尔辈撮合为一体,虽然还算庞大,却难见出个高来,竣来,险来,这就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平庸之山了。
桂林的造山主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然而面对各持己见的角色,他豁然大度,公开宣布:既然各有所见,那就各自为政,去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造出自以为是的山来!这样的决定,自然是要遭同类耻笑的。其时最为流行的山体是巍峨,是连绵,是重叠的山峦,是横贯的山脉,如此分头去干,必然势单力薄,难有磅礴之势,难有雄伟之概,岂不惶恐哉?果然,当桂林的山体成型时,显现出有违世风的面貌,娇小,琐屑的山峰山岭,竟成为山坛贻笑大方的新闻!
新闻在时空中消失,山体在变幻中屹立。当那海市蜃楼般的幻景倏然飘逝时,我眼前依然是形体各异,姿色独具的群山。我以为,正是桂林这造山主的豁达,才给了众多角色施展才华的机遇。每一粒土石才能尽展才情,塑造个性,也才有了这环立的万仞山峰。我看见那山峰,有的如老人慈颜俯瞰尘寰,有的如仙姑驾云降下凡界,有的龙腾虎跃,有的象走驼行……。无一不透出灵秀,无一不闪烁智慧。这么美妙的杰作,居然因为没能随流入俗,而成为众矢之的,实在让人气愤!庸碌者对奇崛者的羞辱和耻笑,于今并不新鲜。
但在当初,造山主却绝难忍受这等冤屈。于是,再看那漓江水,看那滔滔汩汩而又曲曲折折,在林立的山岭间环萦绕的漓江水,似乎正荡漾着少有的凄婉和幽怨。这漓江水莫非是造山主流淌的清泪?这么想着,那山和水更有了万般情愫。艳阳越朗,江水越清;江水越清,山影越显。原来江水在山间游游荡荡,缠缠绵绵地流动,似乎是在抚慰那颗受了伤害的心灵,却怎么又见那山林全在水中晃晃悠悠,牵牵扯扯地抖动,抑或那刚烈的山石也动了感情?看得出桂林山水原来是一样的情种,虽说是因山得水,山却因为水才美。因了水的滋养和映衬,那山才格外的明朗和秀丽,成为世间一绝。这绝美的造化自然迸发出了一代诗家的灵性,“桂林山水甲天下”,就是这灵性的千秋华彩!
在桂林品山,渐渐明白了那山那水的意蕴。桂林的山,是嫉俗的山;桂林的水,是愤世的水。不然,何以能甲天下?
1995年1月7日夜
中言心语:
去了一趟桂林,留下了几多感慨,赶紧动笔记了下来。
再去桂林,就是因了这些感慨。桂林举办诗文朗诵会,我有幸走入其间。当我的感慨在朗诵者的口中传导开去的时候,我真感谢桂林山水,给了我灵性,给了我感兴……
2009年11月12日
风筝
缘起很是偶然。
偶然的相遇点燃了偶然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