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石也有着人们难以察觉的感情历程。
应该说,事情的起始,它是少见的幸运者。
它被打磨得圆是圆,方是方,棱是棱,角是角,平是平,整是整。这着意装扮对一般石头来说,是少有的福份,少见的光彩。更何况,还要为它描龙镌凤,刻划功德崔巍的文字。最为荣光的是,它初来乍到的那日,鸣鞭响炮,奏乐擂鼓,一杆子唢呐,一曲子音韵,唱得天地间彩云聚拢了好多。
往后的日子,碑石总是晕乎乎的。来的人哪个不称称道道?哪个不赞赞叹叹?这称道和赞叹的人哪个脸上不飞虹挂彩?哪个眉间不艳羡异常?碑石便久久浸染在这样的氛围里,日子如泡在酒中,晕乎得难辨黑白红橙。
因而,那一天到来时,碑石遭了世间少有的灾难。
也许,这灾难在他人并非灾难,只是普通阅历中的一段,而在它,碑石,此刻已在痛断肝肠地嚎啕大哭了。遗憾的是,石头的哭声永远也难以进入人的耳廓,所以,哭声的高低和哭声的有无一样不会妨碍人们的操持。
——碑石沦为溪流上的垫脚石。
溪水流畅地划开了平坦的田地,田地上的路也被裁割开来。溪上应有一座桥,也有一座桥。桥是木棍支撑的,覆上土,便成了人们来往的通道。只是,时日的更替腐烂了木棍,忽一日,桥塌了下去。于是,搭桥的人想起了碑石。
当然,之所以想起碑石,还是因为那已不是需要碑石的年代。碑石的耸立似乎是时尚的某种挂碍。
碑石成了小桥,负载起人流车队,与它的同类沦为相似的角色。
忍辱负重,苦撑苦熬,碑石打发着苦难的日月。直到那一日,过重的车辆使之断裂陷落,才闲弃在荒野。
闲弃的日子让碑石清冷得寡淡无味,无味得久了,方才有了些许的逸趣。碑石和清冷融为一幅安详的风景。
孰料,这风景突然变了,裂缝弥合了,碑石又还原为先前的境界。又有人称道了,又有人赞叹了,然而,碑石已无了先前的炫色,日日揪着心,吊着胆,惟恐有一天,痛楚的时光卷土重来。
1998年6月1日
中言心语:
碑石倘若是人,肯定会非常痛苦。碑石的痛苦在于被时势打造成了写照荣光的物体。假如一直就是一块石头,一直没有领受荣光的滋味,那么,就不会有后来的痛苦。看来从某种程度讲,荣光便是痛苦的先导。
2010年1月16日
墓石
原来幽暗的家园,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亮得陌生,亮得新鲜。那陌生和新鲜似乎又潜含着遥远的经历。
墓石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正想用身躯的挪动牵带出遥远的往事,突然,亮光连着闪了闪,它就完全裸露了出来,暴突在明晃晃的世界。
墓石醒了!
它不会想到,这一觉竟会睡过了漫长的五千年。它只是觉得直射在它身上的目光都是新奇而迷惘的。顺着那目光,它看到了令它新奇而迷惘的人。严格说,这绝不是它先前记忆里的人,四肢被完整包裹起来,体肤微丝不见了。眼睛阻隔上了两个相同的圆片,似乎,那圆片应该封堵住目光,然而,那目光却更亮烈地直逼着它。墓石,凭记忆觉得能够这么直立的除了人,还能有谁?
墓石完全走出了梦境。阳光的豁亮顿时清晰了它的心魂。它完全清醒了,清醒地回到了曾经生存过的世界。虽然,它像家族中的每一个同类一样,无法弄清自我的出身来历,但是,都有着闯荡尘世的勃勃雄心。不过,这雄心的实施要借助两种力量,或者是水,或者是人。水,必然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洪水。洪水可以让巨石轻盈地蹈舞,蹬一脚左崖,踢一下右岭,又在高高的绝壁上猛跳下去,同时呐喊出惊诧人寰的声响!这自然是最理想的壮举,可是,这机遇却不是随心所欲尽可得到的。
与人为伍,生命不会这样壮观,却要容易得多。那时,人是它们的朋友,它们也是人的朋友。人随时可以捡起石头,让石头飞越空间,击中禽鸟,击中走兽;人也可能将石头敲打出尖利的锋刃,再用它去垦荒,去砍树,去搏斗。石头的生命缘人的生命而迸发出跃然利姿。
曾经,墓石憧憬和向往,憧憬洪水的来临,向往人们的知遇。因而,有人近前,它笑出了灵动的心意。遗憾的是,它没有飞跃,没有进击,却在一场浩歌中埋入了无边无涯的深暗。它,忧伤过,悲哀过,不过,时日的远去,终于给了它一个安逸的沉睡。它以为,它的沉睡会相伴身边那日渐枯朽的生命,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却让它猛然洞明于人寰。
墓石兴奋地笑了,它的笑不像人那么有声有色,是祥和地平静。它听见有人说:为啥墓中会有石头?”
还有人说:是呀,大墓大石头,小墓小石头?”
墓石对着疑惑的目光说:这算什么问题!石头是人的朋友,人的看家宝贝呀!”
人却仍然疑惑。墓石知道,人听不见它的话,可是,那么灵性的人为啥会困顿于这么容易的事体?
当然,墓石无法明白,只缘它这一觉太漫长太久远了。漫长得让人遗忘了旧事,久远得让人疏离了祖先。
人们搞不清楚的事体,只能由墓石来证实,于是墓石到了一座华贵的展室,在那里用平静的日子诉说那漫长而久远的往事。
1998年5月31日
春
轻轻地掩上门,掩住那阴阴的冷风,掩住那浓浓的乌云,掩住那瑟缩的身影。
这里春风融融,绿草在醉醺中晃动;这里丽日朗朗,蝴蝶在亢奋中蹈舞;这里湖水碧茵,绿丝在粼波中游荡;这里花红柳绿,黄莺在树梢头歌唱。
尽管也曾有厉风和霹雳,暴雨和冰雹。风来了,黄沙翻滚;电来了,刺目震耳;雨来了,倾盆浇灌;冰雹来了,肆横扫荡。但是,这一切都已过去。惟有这一切的过去,才使这春色越发馥郁,才使这艳阳越发明丽,才使这春光越发可爱。
有湖水粼粼,何须缠绵牵绊?水波漾漾,你我便融作一体,背负青天,舒展双翼,悠悠飞来,悠悠飞去。
有莺声鸟语,何须卿卿我我?鸟儿问答,满含人意,依依情愫,切切爱恋,洋洋洒洒,自自在在,飞越天地,飞越世纪。
这里只需要静。人静静地坐着,心静静地依着,眼静静地瞧着。这里静的光洁,静的妩媚,静的俏丽,静的迷人。有静静的孕育,有静静的诞生,有静静的拔节和开花,当然也就有静静的成熟。尽管并不五彩纷呈,并不奔腾喧啸,只是静,而这静中却凝聚着无数慷慨的付出,凝聚着无数丰饶的升华。我,当然也有你,喜极这世间之静,惟愿静成为一种永衡。
有风徐来,有风徐去。来就让她来吧,去就让她去吧!不必执意挽留,慢些再慢些;不必过多感叹,匆匆太匆匆。只要你我尚在,春风就不会驶远。春在胸中,春在心中,你和我就是永恒的春,永恒的风。
就这么静着,静静地怀恋与怅望。看日出日落,看月圆月缺,看雁来雁去,看花开花谢。多少往事过去,尽在一瞬间;多少沧桑之变,也在一瞬间……终于,轻轻开启了门扉,哟,外面好一个洁白的世界!
落雪了,雪花飘舞,满天飞絮。
你我舞出门扉,舞向天地!
于是,有人称颂:风雪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于是,诗人咏叹: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1990年12月20日
中言心语:
岁月可以消逝人的青春,可以磨去人的锐气,也可以减损人的激情。现在再让我写这样的文章已不可能了,时光不能倒流,往事不可复返,留在纸面的情愫就成为往事的结晶。倘有人问我,写文章有啥用?那我就说文章让我减少了人生的遗憾。
2009年11月13日
窗
望一眼那窗,心坎便燃起生命的光芒。
在这寒冬,在这暗夜,在这四处的静寂中,在这天籁的酣梦里,我总喜欢张望那窗,去寻一缕光,去觅一丝暖,去求一个伴,相携着躬行,穿越酷寒,穿越愚暗,穿越淡漠和空幻,攀向一个纵横宇宙的峰峦,用那叶千功万能的窗,鸟瞰尘世人寰。
这时候已没了白昼的光华,也没了白昼的繁杂,夜像一位法力无边的佛师,使一切的一切复归于静寂。而每每这时,我也才魂魄附体,成为一个自己的自己。我向白昼里回眸,那里遗弃着我的忙碌。我看到生命之树一刻也不停地生长,生长。我不知道什么是劳顿,什么是困乏。我只知道生长,生长,生长似乎就是我的天职。
我能否长得快一些,快中更有奋进地激越?我能否长得慢一些,慢中也有舒美的旋律?当然,也只有在这静寂的夜色中,我才会有这种萌动,这种思虑。然而,这萌动和思虑终归转瞬即逝,总不能占据我心灵的一隅。
那一天,我不是在那扇窗外张望,而是在那扇窗里,透过那窗,随你去闯阔朗高远的天地。有湖光潋艳,驾一叶小舟荡漾其间,莫负这大好春光,舞起人生双桨;有珍珠宝贝,穿一身潜水衣衫,何惧那海深浪高,朝着幽远处潜探;有险峰绝壁,裹一体热汗,岂恋那浅草俗花,直逼天际高崖。我们从狭窄偏颇出发,走向深远广袤;我们从混浊灰污出发,走向清新玄妙;我们从嚣闹杂芜出发,走向幽静美雅。世界出奇的亮堂,人间出奇的华美。我生命之树在这亮堂,这华美中日日长,月月长,年年长,长根,长叶,长枝,如今才绽出一个个蓓蕾。
有蓓蕾就有花朵,有花朵就有硕果。我向往花朵,我更向往硕果。
我一次一次张望,张望那窗,希望那窗之光时时洒向我的蓓蕾,给我那娇巧的嫩蕾应有的风韵,使满枝、满树小小的我含日月之光泽,蕴天地之精萃,静静地孕,痴痴地育,孕足光彩,育足光泽,在那一天,突然爆开,爆开一朵,又一朵;一枝,又一枝。哦,一树新奇夺目的花朵。自然,那花中凝结着冬,整整一个寒冬;预示着春,悄悄的一个早春。
那时候,我方收获了应有的硕果:——梅花香自苦寒来!
1991年11月3日
中言心语:
业余为文的味道惟我品尝得最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我负荷正重的日子。机关的文山要由我来支撑,家庭的生计要由我来运筹,文学只能是我繁忙间隙遥望到的一扇窗户。那华光洒在我的心田,滋润着我的焦渴,我才在忙碌、繁扰中生机勃勃。
2009年11月13日
湖
园心湖轻轻地移动,在我们的身畔悄悄地向后旋去。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出了好长一程,大半个湖过去了。
满湖的翡翠被午后的斜阳全镀上了金色,金色的光芒闪动着,闪动着金色的波纹。波纹不大,却荡荡漾漾,缠缠绵绵;光芒不强,却清清亮亮,闪闪烁烁。荡漾中姿态百变,闪烁间光彩万般。更别说垂挂的柳条倒映成水中的纱帘,飞翔的莺雀潜游成湖中的生灵。
我说,这湖是一幅画,变幻无穷的画。
你说,这湖是一首诗,意蕴无限的诗。
我说,画中有诗。
你说,诗中有画。
一时,我们无语,久久地沉醉在这画中,这诗中,让自己的身影也化作画幅中的灵秀,让自己的心性也化作语言的韵流。
此时此刻,这湖的美容佳色,这湖的妩媚可心,我们全领受了,领悟了。
然而,我却想起了那个午后,我孤孤地躺在湖畔,长椅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懒惰,一觉睡过了三个多钟点。我匆匆爬起,匆匆离去,没有对湖多恋一眼,没有对湖道一声再见。我只记着,这湖抹去了我的孤寂,打发了我在省城转车之际那难熬的时光。整整一夜火车上摇晃出的困乏,被我轻轻遗落在湖畔。我没有忘记长椅的恩赐,也没有发现湖水的丰姿。
今日,我猛然发现,这湖是这样独具风韵,这样动人心魄,这样的让人沉醉和迷恋。
思絮忽然飞回了孩提时代,飞回了大年时节。乡村的年,节日的味道是再浓不过了。红艳艳的爆竹一炸裂,热腾腾的饺子就出锅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刚吃完年饺,拜年的乡邻们便笑声盈门地来了。接踵而至的是威风锣鼓,社火热闹,更别说还有连台好戏和那元宵花灯。好红火的年,好热闹的年。我这个丑孩也不敢懈慢年的尊贵,妈妈抖露出一家人的积攒,给我买新袄,缝新裤,做新鞋,还添了一顶崭新崭新的新帽子。于是,迎接大年时,我是一个新新鲜鲜的丽人。我敢说,如果那会儿我不是个粗心的丑儿,准会听见新年佳节对我由衷的恭维:好可爱的孩子!
如今,我回味着园心湖的迷人,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湖迎接我们,也像我儿时迎接新年一般,着意装饰一番才展示出这般光彩?
园心湖,悄悄告诉我——
是吗?
1991年11月3日
中言心语:
这是两次去太原迎泽公园的心灵笔记。两记去都是同一个目的,换车消磨时间。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赴北京参观教育展览归来;一次是八十年末从五台山旅游归来。行程不同,心绪各异,侥幸这心绪流泄到了笔端。
2009年11月13日
山
暮鸦噪红了夕阳。
山顶罩上了浓浓的晚霞。那霞光,红的如血,烈的如火,重重地涂染着那山脉峥嵘的身架。昂扬的山峦,更添了一幅天之骄子的凌云气势。也是,若不然我们何必千里迢迢来朝拜他。
我们在山前的河谷里,仰望那骄横的峰峦,渺渺地站着。你说,上吧!
我不解地瞥你一眼,你扬起的手臂,却分明地指向那火红的山岭,如削的峰峦尖尖地耸着,从上面垂挂下来的小路,直直地吊着。那路的陡峭,着实让人毛骨悚然,在这雄魂之前,你的弱小,你的纤细,你的娇嫩,百般分明的映衬出来,山石也不禁叹一声爱怜:你敢攀这山?
你却倔倔地直指山尖。
我环视身边,坡里有白云飘落,羊群下山了;沟里有铜铃响过,牛群下山了;河湾里有歌声唱起,农人下山了。这一片暮归的景象,更添了我抬足的犹豫。我不动声色地站着,希望能站出你的犹豫。
然而,我失算了。你的步履已叩响了山径上的青石,我只好拔步,随着你去爬那高高的凶险。
在如壁的山路上,你我不得不手脚并用,像我们古老的先祖一样,使用四肢躬行。我听到你的喘息,我看到你的汗滴,我感到你越来越迟缓的脚步。我前倾的肢体随时都准备回转,只要你稍有悔意,河谷的草坪上就有我们无垠的舒适和安逸。
你倒在那块巨石上时,我心底泛起一缕窃喜。我虽则累,却没有你那样大汗淋漓,长喘不止。我窃喜地看着你,去捕捉退坡的信息。然而,我又一次失算了,落霞中又出现了向上蠕动的身姿,一步比一步慢,一步比一步高。我紧跟着你,胸中卷起汹涌的波澜,潮湿的双眸翻动着难隐的感动。一时间,大山也动了,惊喜地把我们捧起捧起,高高捧上那霞光中的山顶。
你轻轻一笑,笑出了我们的胜利。
此时此刻,昂昂的山,绝绝的壁,险险的路,全在我们脚下。我们如风,我们如云,我们如那长长的彩霞。我由衷地笑了,笑出了少有的雄壮和博大,笑出了少有的自信和豪迈!
——征服者的情感第一次滋生在我的心间。
良久,我才从沉迷中醒来,再看我身边这弱小的伴侣,山的巍峨却从那微渺中挺拔出来……
1991年11月5日
中言心语:
五台山游走的闲情逸致收留在这篇短文里。那时的确忙,忙中偷闲和两个大院的保密人员清闲了一次。忙中偷闲,闲也就珍贵得如珍珠一般。从这珍珠般的清闲中体会出的味道也就超乎寻常。
2009年11月13日
窗变
在屋里写东西,常置桌于窗前。写过了不知多少物体,惟独没有写过抬头即见的这窗户。
窗户有什么好写呢?
看起来窗户也确实平淡,不仅鄙人不曾想到它的妙处,就是文字巨匠也少见其着墨于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