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山城时,骤雨住了,雷霆息了。我们如逃出囚笼的禽鸟一样,抖抖惊恐,栖下身来。
第二日闻知,昨夜雷雨中有树倒下,有牛击毙,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1996年8月4日
问路记
远道去了西安,办完日程上必办的事,首先想到的是访友。朋友是《美文》杂志社的,发过稿,通过信,却没见过面。这次趁机面见相叙,自然是件乐事。何况,办完事下车的那个地方是条莲湖路,而从杂志上看到的地点是莲湖巷,路和巷只差一字,必然不会太远。只是这会儿正值中午下班时间,恐怕人不会在机关,因而先进午餐。
要吃午饭了,才发现沿街的大门小户没有一家是卖饭的。闲步觅去,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小巷,而且还有正宗的西安牛羊肉泡馍,连忙进得门去,落座,泡馍,美滋滋填饱了食欲。出了店门,上了大街,见一卖冷饮的姑娘,即问莲湖巷在哪里?姑娘听了,不语先笑,笑了才说:“只知道有莲湖路,没听说过莲湖巷。”
似乎是笑问路的人无知。
慌忙转身前行,这一回,不敢再问年轻人了,找了一位资深的老人,且是在街头挥帚保洁的。这样的人,从年龄、从工作看,都应该是这一带的活地图。果然,不出所料,问毕,老人缓缓抬手一指路对面,说:“不远,就在前面的青年路里!”
听了好喜,甚为这次选择好了问路对象而欣喜。想想那位姑娘的笑意,反觉好笑,自己无知,还讥笑他人无知,不知是他人可笑,还是自己可笑?
急步进了青年路,在路口向一店主问莲湖巷的去处,店主不知。心想,老人说的还有错,看来城里人确实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往里再走,再问。越走越深,越问越糊涂。这莲湖巷把我和问过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失望了,不找了,却发现身边有个小书店,索性进得店去,哟,店不大,书还不少,看看,挑挑,竟发现有一本辜鸿铭先生的《中国人的精神》,一喜,买了。退出店来,打的回住所,虽未找着地方,却买了一本想买的书。倒好像费这半下午的功夫,就是去买这本书的。
第二日聪明了,不去瞎闯,先找着电话号码,和朋友通话联络,知道这难缠的莲湖巷就在莲湖公园的东门。打的去时,告诉司机,车子径直开到了公园东门。下车看时,不由笑了,却怎么是昨日中午吃牛羊肉泡馍的地方?朝里走去,行不过几十步,右侧现出莲湖巷的字样,还有《美文》社的牌子。
这一回轮着自己笑了,笑谁?当然是笑自己。昨日若是再往里走走,或者就在这儿询问,何至于兜那么大个圈子?看来,这世界上陌生的门户确实不是容易进的,到了门边又绕远,不是罕事。
再想昨日那位姑娘的笑,似乎笑出的意思挺深挺深的。
1996年8月11日
中言心语:
若不是阅读此文,还真忘了这件小事。事虽不大,颇有意趣。问路似乎是人生的象征,尤其是探求新的门径。明明已触到了边缘,可由于没有在意,轻易就错过了良机。那就接受教训吧,可谁又能搞清啥时已触到了边缘?
2009年11月14日
观卧牛
临汾有个大鼓楼,半截子盖在天里头。这是民间对鼓楼的评价。
临汾鼓楼确实不凡,高达40多米,据说堪称中华鼓楼之最。可是,将如此的高度夸张到半截子盖到天里头,也够玄乎的了。
鼓楼上陈列着一尊铁铸的牛像,是从城墙角下挖出来的。这牛横卧着,没有一点儿威严厉势。正好以此印证了个古老的说法:临汾是个卧牛城。卧牛城名副其实卧着牛。
我不止一次上过鼓楼,也不止一次看过这尊卧牛,总觉得这牛太凡俗,太平庸了。人家深圳也有牛,那牛是何等气派呀,一副崛起奋进的架势,体现出少有的振奋。可咱这牛,别说动,连站也不站,卧在地上,给人一种懒散的感觉。这感觉和众人对鼓楼的那誉词,完全拧着劲。所以,每见卧牛心里总别别扭扭的。
是日,陪冯立三老师游览名胜。先看了尧庙,在广运殿前,伫立的人众正对着殿额上“民无能名”的几个大字发愣,不知该如何理解?冯老师看了,对犯难的游客说,这里的名不作名字、名称理解,要解释为名誉和评价的意思,也就是说,民众难以评价。简单几句,使众人顿时开窍,当下就有人拍着手笑语,这无非是说平民百姓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赞颂帝尧的恩德!
游过尧庙,上得鼓楼,冯老师在卧牛前站定了,左右观赏,良久不语。我不免有些汗颜,这样的丑牛会留给京都名师什么印象呢?甚而觉得,这牛放在高大巍然的鼓楼,是对鼓楼的亵渎,对临汾人的嘲弄。正胡思乱想,冯老师说了话:
“这牛耐人思索,虽是卧势,却卧而不息,时刻准备奋起。”
听了此话,眼前这牛立时换了一副模样。低头再看,可不,牛身虽然卧地,头却高高抬着,似乎在接纳和审视四面八方的信息,随时准备挺身跃起,投入况事。如此看时,这牛就代表了另一种人生,他不像夸耀鼓楼的那些人,锋芒毕露,哗众取宠,而是深藏威严,含而不露,只待时势和机遇的召唤。突然间,对着卧牛就有了新的感受。
陪客游览多回了,总是我指说称道得多,而这一回冯老师却给了我少有的收获。时隔5年了,观牛的事儿仍然清晰如在昨天。
1996年8月17日
中言心语:
冯立三老师对卧牛的见识,我一次次传导给他人,并且写进书里。何止是对卧牛,对临汾文化的见识,有不少我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我很侥幸接待过很多有识之士,在他们那里我收获了许多学识。写这篇短文,是要表示我对冯老师和他们的感激之情!
2009年11月14日
偶遇
张中行老先生突然出现在眼前,实在是太奇巧了。
我来这个宾馆,是因为接到了杜伯雄老师的电话。电话里说,他的一位同学从北京远道前来,想明日游览一下大槐树。我是冲着这明日的事去的,意在事前商量一下,以图顺遂。没想到同行的居然还有张中行老师,他突然来到门厅时,令我惊喜异常。
张中行老师的书凡能买到的,我都买了。《禅外说禅》、《负暄琐话》、《负暄再话》、《负暄三话》以及《顺生论》,见一本我就买一本,买一本就读一本。读他的书,和读别的书不同,要有一种平淡冲远的心境。白天读不好,外面杂音干扰,会骚乱宁静的耳廓;雨天读不好,阴湿的天气会影响旷朗的心绪。惟有晴日的夜间读最好,而且那夜晚最好是风轻月淡。这时候,书内的物事和窗外的景致和谐为一体,我的身,我的心也悄悄融化在其中了。往往读着读着就迈入了一个难以称道的佳境。
我曾经对人说过,作家中的名人多是两种:少年早慧和大器晚成。少年早慧,大凡不是文章的成熟,而是思想情感的迸然飞射。这种思想情绪,冲击着久有的、固守的陈规,尽管它带着某种偏激的青涩,但毕竟是对旧习惯的挑战,因而最具有生命力,所以,被人们接纳了。接纳他的人们,在认同过程中忽略或者原谅了作品的不足,作者立即名声大噪,成为作家,乃至名家。大器晚成就难了,这样成名的人知识少了不行,阅历浅了不成,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诚然。而且,读书须读通,读出自我的见解;行路,只走平坦的不行,还需要有坎坷。这二者,后者不难,世事的路就是坑洼不平的,想走平坦的路也不由你。前者却不易,往往走进书里,就成为书中人,折服于其中的意绪,想挣脱也难以如愿。若是这样,也就难见自我性情了。所以,读书要读出不同于他人的感触。只有带着自我阅历进入书中,带着独到领悟步入世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循环操作,方能操作出圆熟豁达,而又独特洞明的人生,这才是升华了的生命。这生命凝结出的文学,虽属大器晚成,却是无价之宝。我之所以敬重张中行老师,就是在他的文章中能品尝到这难以享受的滋味。
张中行老师高高的个儿,白净的面皮儿,比之书上的照片要精神得多,虽然已87岁高龄,却健康稳沉。是日,他随团刚从壶口游览回来,来回坐车300多公里,不见倦容,和蔼的面对我们,没有丝毫的架子。照过像,我请他题词,他一笔一顿地写下:
乔忠延先生属题: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张中行
1996年9月19日
显然,张老师以老子的话勉励我进取,我欣然铭记,只是称我先生,令我汗颜。
1996年9月22日
索画记
素来自觉卑微,不敢攀高结贵。有了卧室后,四壁皆空,早想弄点画幅聊补寂然,可每见名人,总难启齿。
某日,参加一个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同一位画家比肩而坐,他讲了话,我也讲了话。话毕相叙,他向我要书,我慷慨应允,顺势提出请他作一幅画,他也答应了。次日回到机关,立即拿出书,写好字,盖上章,托他的一位邻人带去。我这人就这么个性情,应承了的事必办无疑,而且以为越快越好。同时,请他送书时再提及要画的事儿。谁知他只给我带回一句画家的话来:让他给我说。
我顿时怅然,那种曾经掩遮下去的卑微,马上又显现出来,而且占据了整个身心,日后,见了画家,到底还有没有索画的勇气,很难说了。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却索得一幅画。
还是张中行老师来临汾的那次。头晚偶然相遇,不敢多搅扰,未能多谈,次日晚上又去拜访。虽去的不算早,但他随团游览小西天还没回来。空跑一场,又不甘心,就在门厅里静坐恭侯。进一个人不是,进一群人没有,就有些焦急。
忽然,有人问我,抬头时见是位熟友。问及他时,是拜访科学院来的一位画师,而且,有意携我和相随的诸友同去。在这儿正空落的难受,岂有不去之理?于是,随之叩开了门。
画师叫刘忠信,中等个头,面皮略黑,诚挚而热情。请我等落座后,即谈了游览壶口瀑布的感受,接着又拿出了他的画照,入眼就耳目一新,神情大振。尤其是那几幅描绘冰天雪地的壮丽画卷,用国画的手法来显现罕见的雪景,实属罕见。既有国画的空灵感,又有西画的真切感,仔细读之,冰山雪原渐从眼前移入胸间,心神洁净了好多,阔朗了好多。
问之,何以能有这样的造化?
答曰,师法自然。
刘先生每年都要到大自然中去感悟,去捕捉艺术的神韵。在大雪纷飞的隆冬,他一头扎进大东北,车行雪原,轱辘只转而车身纹丝不动了,难以前进。只好到鄂伦春人的帐篷里小憩谈叙,或许是热忱地谈吐,或许是把盏的豪爽感动了老乡,老乡牵了马,请他骑着,一起走向雪野深处,走向艺境深处。
言谈间,我对人生,对艺术有了新的领会。也就在这时,油然冒出一句请刘先生做幅画。刘先生已经辛劳一天了,住室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幅,因而,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未免有些唐突。
但是,刘忠信先生欣然应允了。而且,一画就是三幅,因为我们同去的有三人之多。画了一幅虾,一幅小鸡,一幅牵牛花。出笔不繁,落墨精到,笔意中透出齐白石大师的韵致。看得我入神入境,顿觉这个夜晚醇香了好多。这样的画悬挂起来,我那陋室定会阔大到无垠的人生境界。
捧了画幅回来,想起了一句俗话,好事可遇不可求,正是。
1996年10月16日
去香港
要去香港了,不免向去过的人打听些事宜。有人告我,去香港等于出了一次国。我不经意,主要是不愿意这样思考问题,香港是祖国的领土,尽管她很小,哪怕只是发梢毫端,那也是母体上的一个细胞,岂能将之视作异域?
可是,一过罗湖桥,坐在移民局的厅堂里,身冷神凉,顿生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入港要在这里办理手续,而手续怎么办?却令人陌生而又无奈。陌生的感觉领受太多了,每每步入一个新的领域,或生活的,或工作的,或学习的,总不乏陌生的境遇,但是只要乐于求教,敏于启齿,那僵局就会因热心者的指点而疾速打破。然而,在这里惯常的法则不灵了,语言的障碍阻止了请教的效应。你向人打听物事,得到的只能是满目狐疑。无奈,只好定下心来观望,自我消解对物事的无知。渐渐看出了个眉目,知道先要填写一张登记表的。填表并不难,我很快填好递进了那个小小的窗口。接下来,按照我观察出的程序,应该谈话了。谈话是按照先后次序进行的,那厅堂里有个音箱,音箱中响起谁的名字,就该谁进去了。我于是静心等待,奓起耳朵去捕捉那空中的信息。
移民厅里设施不算好,可是有空调,在这烈夏酷暑,非但没有炎热的燥闹,反而还有些深秋的寒意。在这儿供职的人员,进进出出,个个都是西装革履。而我们这样的过客,多待些时间,身上的凉意逐渐加深,尝到了冷寒的滋味。何况,由于会亲心切,急着进港,我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这会儿简直有些饥寒交迫了。只知道,进港是要查验手续的,何曾想到会在这里困守,诚如身陷囹圄一般。此时此刻的境况,在我心头反复回旋着一个词:煎熬。
我去香港,是和爷爷会面的。我还没问世的时候,爷爷就流落台湾了。几十年间音讯全无,不知人世还有个你我。好容易能通信了,竟然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我该叫爷爷。爷爷更是惊喜于我的家庭非但没有损毁,还生长出个已过而立的孙子。思乡之情,思亲之情是可想而知了。可是,那时候还不似现在,爷爷是不能回来的,只好选择香港,在这里作一次短暂的团聚。行至深圳,我已和先期抵港的爷爷通了话,说是今天早点过去,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已在车站呆立,可我却被固守在冷室里,不能拔步。
仔细辨别那音箱中的声响,没有一次与我有关的。我尽量沉静心思,按捺情绪,可心绪还是免不了要蹦蹦跳跳。看着同我一样枯坐的人,一个个面目呆滞,如同等候发落的囚徒,似乎用囚字有些过份,可是困在此处却是确凿无疑的呀!囚也好,困也好,反正在这里是没有自由的,若是没有签发手续,就迈不出这个厅去,也就进不了那个你急于奔入的香港去。香港近在咫尺了,或者说,香港已经在足下、身下了,然而,真正要自由的踏上去,却还有着难以丈量的距离。我拉过与这距离有关的一段历史,一口一口啃噬下来,慢慢地咀嚼着,满嘴的苦涩闹腾着,闹腾得我心神难宁。我沮丧,中国人受阻于中国的土地;我屈辱,落后者的挨打,或为了不挨打的跪降,都使人难掩汗颜;我愤怒,愤怒于早成定论了的世事,恨不能重新拉入目前来,一把撕成碎片,将之抛掷于汪洋大海……
到底叫我了,我听到的却不我的名字,似乎是叫姓肖的。然而,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进去。音箱里再度发出声音的时候,我决定进去试一试了。步入其中,盯着我的是一双尖厉的目光,目光中透出的意思我很少见过。读来读去,方明白那其中的意思应该是审视。审视的目光未落下,审问的声音出唇了:
你叫肖从干?
这名字与我无缘,我真以为我进错了,又怕是叫我,而误了机缘。匆忙从包里掏出护照递了前去,问:
你是叫这个名字?
那人点头说是,却又接着审问:
为什么迟迟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