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烛光喷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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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往事形色(3)

我迟迟答不上来,倒不是何等的难题让我无言应答,而是对方的话,我实在懂不下。我愣怔着,发觉了桌上的一张报纸,从那纵横着的墨色得到启悟,说话听不懂,可这文字还是来自我故乡的象形文字,他总该认识吧?我拔笔和他在纸上相叙,很快抹去了审问,也抹掉了审视,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温色。我轻松了好多,可是他仍不让我过去,要了电话号码,去拨为我和爷爷联系的人作担保。我刚刚轻松的心又沉重了,这担保对我的剌激也太大了!我想到的是“取保候审”、保外就医”,这些和法律有关的名词,也就是说,我这样的清白之躯,而一旦进入香港,居然用的是对待满身污浊者的办法。我简直有一种身跳黄河的感觉,毕竟被人怀疑是不好受的。当然,这不是针对我,也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正因为这是一种定规,一种对内地人的定规,我的心情就越发沉重和无奈!

电话通了,那位朋友担保了我。我以为可以放行了,那人又递我一纸让签字,说是签字,我看是写保证书,不过,内容早已印好了,只写个名字和时间就行。我草草看了一下内容,大意是,在港期间不做违法的事情,不做拿钱的劳务,还要准时离港。我很快签了名,走了出来,走出好远,及至坐在直抵九龙的火车上了,头脑中还盘旋着那几行文字,不违法这好说,我今生今世,何曾有过违法的举止?不准打工挣钱,也就是说香港的钱,内地人不能去挣,那么,这里的钱又是谁去挣呢?仅仅是香港的同胞吗?还要准时离港,这是一个明确的限制,这限制说明,在香港不像在你家里,不能让你随意住下去!我又想到了历史,心中怨愤陡生,尽管列车平稳如舟,而我的心却颠簸难平。

果然,我到车站时,古稀高龄的爷爷已呆立一上午了。见到我,他激动异常,更兼守候过久,若不是我连忙扶住,他几乎昏倒在地。之后,我将进港的情况告诉爷爷,爷爷沉默无语,良久才说,会好的。

我知道那会好的意思,因为,时局已经为世人编织好了一个美好的画卷,香港回归祖国明定了时日。

而今,10多年过去了,每每忆起赴港的旧事,我就难以摆脱昔日的压抑郁闷,好在掀翻这种压抑已经指日可待,香港正迈开大步朝祖国的怀抱走来,敞开门扉迎接吧——有一天,我要仰天大笑进港去!

1996年10月19日

中言心语:

写过此文后,我又两次前往香港,果然如预想的那样方便多了。尤其是2007年那趟,查验证件几乎成了形式,如同在内地机场安检一样。此时再回想当年,真有说不出的愉快。只因为香港回归祖国了,只因为内地发展了,所以,那些工作人员的眼神都变了模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我还是要收藏那次入港的。

2009年11月14日

一粒豆子

我捡起一粒豆子。

星期日一人居家,办完生活琐事,理应进书房忙碌了。步入客厅,却发现那光洁的地板上有一颗黄豆。黄豆形只影单,孤零零的,显然是妻做饭时不慎抖落的。我立即弯下腰去,将黄豆捡起。

捡起了,就想把黄豆置于它的同伙中,可是,又不知安顿它们的器具是何物?在何处?库里巡视一圈,不见;厨里跑了一趟,不见。只好折身返回库室,又仔仔细细搜罗。那些大口袋,大物件显然都不是,黄豆不是食物的主旋律,家藏不会太丰厚,因而就往小处探觅。可小盔小罐都看过了,摸过了,就是没见豆子。但是,我肯定豆子是有个安身之处的。于是,重新审视。这一回是不能只在小处着眼了,要在大处着手,不意,这一手还满灵,在一个大面袋下面,圆鼓着黄豆的家族。显然,因为不多食用,才让它们在底层屈就。于是,这一粒黄豆终于归顺了它的大本营。不知它的感觉如何?我的心轻松了好多。

直起腰来,目光正对着墙上的挂钟,我看到为这一粒黄豆,整整耗去半个小时的光阴。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么?那么这一粒黄豆有多高的价钱,竟然值得我挥洒掉金子般的时光?这么不合算的账我为啥不曾算过?

真是愚人。

我的憨愚历来已久了。初晓人事,就在农田里滚爬。第一次捡麦穗是多大岁数,记不起了,在烈日下,右手一穗一穗捡起,左手一穗一穗对齐,左手捏不住了,才在田边揪起一撮嫩草绑住,放在垅上,弯腰又捡。汗不住的流,手却没有空隙,胳膊就不停抬起,用衣袖在脸上蹭去。辛劳了一上午,过秤时,社里的那位老保管说:

“15两。看把娃热的,算上1斤。”

老保管照顾了我,那会儿的秤16两才算1斤。我蹦跳着回家,风从我的过处凉起。

从那时起,我和田地就结下了缘份。日后,大了,不仅仅收获,而且还播种、耕耘。因之,粒粒皆辛苦的诗行,不是播在我的记忆里,而是播在我的血脉中。我的血脉也就演绎出捡豆的思维和举止。

我承认自己憨愚。

那么,下回见了黄豆还捡么?

捡!回答是肯定的。我也不明白,明知不合算,为啥还非这么干?

1996年11月16日

中言心语:

粒粒皆辛苦,对别人可能只是诗句,对我却是汗水载浮着劳累的记忆。我知道从播种到收获有着怎样繁杂的劳作程序,也就不会轻易浪费一粒粮食。至今,每见酒席剩菜,每见挥霍场面,我就心疼,我就忧虑,而且不止一次的表现出来。这表现被他人视为农民意识,但我不思悔改,甚而自称是永远的农民。

2009年11月14日

救人记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

秋深冬浅,田里没了农活,家乡的人们一时闲了下来。队里分得的秋粮又难撑到来年麦熟,搜罗吃食就成了大伙的共同命题。记不起是谁先骑着车子过了汾河,汾河东面地广人稀,出过红薯的田里没人翻拣,将遗失的红薯拣拾回来,就能充饥。没有人号召,你去他也去,拾红薯的车队形成了,每日早出晚归,颇具声威的。

当然,谁也没有想到这日要救人。落难的人,也不会想到天色将晓就会有一队人朝他急匆匆赶去。一切都在偶然中进行。

天已经冷了。不等天亮,众人起床,胡吃乱喝点东西,先后上了路。行没多远,就尝到了天气的滋味。手和脚,脸和耳体味的最深,先是隐隐地疼,再是烈烈地疼。有人忍不住,跳下车来,将路边的秸杆一拢,燃起火来。就有人围上去烤火取暖。对着火光,众人突然看到对面那人发梢白了,眉毛白了,胡子也白了,晨雾悬挂成了白霜。

烤一烤,寒气消了,众人连忙趁暖赶路。不多时就上了贯通南北的油路。路,平了,天亮了,车速快起来,众人如飞鸟展翅。正行得起劲,突然,听人叫喊:

“不对,有人呼叫哩!”

众人回头时,见有人下了车子,进了路边的小房子。迟疑间,也听见有低沉的声音。于是,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进去一看,是座井房,一眼大大的井,位居里侧,呼叫的声音正从中盈溢上来:

“大叔大伯,救救俺吧!可怜可怜俺吧!”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朝下喊话,问及原委,是夜里进来烤火取暖,不知有井,掉下去的。好在是口枯井,虽然摔得够呛,却不会淹死。没人商量,却达成了救人的共识。可是,井深深的,环壁光秃,下不去人,下去了也背不上人来,是个难题。

有人说用绳子往上吊人,只是没有这么长的绳子。

说到绳子,主意立时有了。没有长绳,短绳还是有的,各人的车子后座都有绳子,或长或短,是准备拴布袋的。不待动员,纷纷将短绳解来,有人续在一起,绳就长了。将绳分两股落下,让那人坐在绳头处,往上吊。又恐不好用劲,有人提议,将绳从房梁上搭过去,慢慢往外拉。果然得手。惟恐那人坐不稳,抓不牢,众人不住地嘱咐抓紧。绳一点点上移,上移,大伙都提着心,提着心,直到那人出了井口,坐到地上,才高兴地拍起手来。可一看那人,适才还大呼小叫的,一着地却不动了,看来摔得不轻。

当下又没招了,将这人咋安置?

记不起是谁的提议,大伙儿呼啦围到路中央去。等了好一会儿,空落落的公路上才有辆卡车驶来,无奈地停下。司机看着众人将那人七手八脚抬到车厢里,无奈地拉走了。拉到哪里?没人知道了。只知道,所以挡北去的车,是因为这头离城近些,地区医院治病比较出名。

车开走了,众人这才注意了一下高高的太阳和空空的布袋,慌忙赶路。后来,再未听到关于那人的音讯。

1996年11月16日

柚子

游漓江,去阳朔,一上旅游车,导游先生即热情地炫耀桂林风景,夸山夸水夸特产,末了却告诫大伙,到了阳朔,卖柚子的有假货,千万小心别上当。

下了车,上了船,顺漓江而行,一路水明山秀飘飘悠悠,不觉然即到了阳朔。上岸后步行进城,卖柚子的果真不少,多是挑担的妇女,见有客来,赶前几步,笑着叫卖说:

“买柚子吧!”

看看那一筐筐又大又黄的柚子,想买,到一个地方尝尝那里的水果就如同品味那里的山水一样有趣。然而那天却怪,张张笑脸似乎笑得都不自然,像是媚笑,设了圈套引人上钩的那种笑法。叫卖声也怪,怪得极像作假人的声调。因而打定主意,无论你笑得再甜,叫得再美,我坚决不买,不问,不看,看你怎能骗了我的钱?

于是,未待那笑脸近来,我和伙伴即避远了。

上车了,回返了。夜色及时收拢了窗外的美景,拥塞给旅人真实无暇的黑暗。导游先生收尽了全部热情,迷醉于扑克牌引发的兴致,同几位不知哪儿冒出的知己,吆三喝四地玩上了。车上的游客有人耐不住黑漆的寂寞了,摸索着剥开柚子皮,渐有滋滋地吸吮声响起。这声响挺有感染力的,不一会儿,前后左右声响群起,包围了我和伙伴,不知伙伴如何,生津的口舌弄得好不自在。

突然,有人高叫:

“哎哟,我上当了。”

原来,此人剥开的柚子没有柚瓣,内中塞满了柚子皮。

这边叫声未落,那头怨叹又起:

“嗨呀,我也上当了。”

同样,用钱买了柚子皮。接二连三,上当受骗的叫声不断。导游先生听了,高声说:

“不信我的话,吃亏了吧?还是这二位先生精明。”说着,那手指就点化到了我们前额。

随着那手指的移动,一双双满含热能的眼光直刺到我俩,倾刻间,我和伙伴成了众人钦佩的典范。没想到陌路同途,会受这殊荣,喜喜了一路。

次日上车,去南宁。对座有两位桂林姑娘也去南宁,怀里抱着网兜,兜里装的就是柚子。拉话谈起,说是给姑姑带的,阳朔的柚子很有名气,外地不容易买到。

姑娘不过随口说说,我听了却有些茫然。火车开了,阳朔远了,桂林也远了。品尝阳朔那名产的机遇已成为昨日。昨日我们收获了庆幸中的欣喜。可时隔一日,那欣喜却变了模样,成为无法言说的损失。

1996年12月3日

吹泡

有个小孩叫智智。

智智好玩吹泡泡。远道而来,用具带在身边。一手端着小瓶,一手拿根细棒,棒在瓶里一蘸,上面就有了泡泡,或大或小,时三时五,没见空过。举到嘴边一吹,那泡泡呼悠悠飞了。飞到阳光处闪着光,放着彩。不用问,那瓶中是肥皂水。儿时,咱就是摆弄这玩艺的好手。

我还有吹泡泡的高招,从口中直接吹泡。舌头在嘴里往上一挑,挑起泡来,张嘴哈气,泡即轻轻离去,飘出口,飞在空里,晃晃悠悠的。时常落在地上了,也还未破,圆圆的闪光。

别看吹泡这么简单,却不是一日两日学得到的。看见有个同学吹得新鲜好奇,自己吹,吹不来。先是挑不出泡,没泡当然无法吹。日日挑,挑着挑着,挑出了泡,可是,吹轻了,不走;劲大了,破了。只好再挑,再吹。早晨吹,晚上吹,坐着吹,走路也吹,到底吹成了,吹出了同伴们的艳羡。

童年喜欢吹泡泡,泡泡中有无限乐趣。大人们却嗔怪:那有啥意思?我也不理解大人们的意思,听见到处喊:一个萝卜六亿三,全国人民吃一天。

这是他们的意思?我问张伯,问李叔,谁见过这个大萝卜?都说:没见过。

敢情他们也在吹呀,不吹泡,吹实货哩!

如今,不仅是智智,孩童们都喜欢吹泡,大人们呢?

1997年3月16日

品雨

天旱了。

冬里没有盖住地皮的雪,春日没有湿了地皮的雨,返青的麦苗像是没奶水的孩儿,蔫蔫的,没劲。

抗旱成了机关的话题,策划、定点、部署,要让城里、乡里村里都为之忙乎起来。

忙到下班,发现桌上有了张入场券,是一场文艺晚会,请了京城的不少歌星演出。匆匆吃过晚饭,按点入场。大幕开启后果然是场品位不低的演出。刘斌先唱,唱了两段京剧,还唱那拿手的歌《咱当兵的人》;山西老乡阎维文唱了,唱那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殷秀梅出来了,唱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歌星就是歌星,同样是唱歌,人家唱得你不由得就拍起了手,拍了一阵还想拍。而且,这拍手和平日那随声附和的拍手不一样,是由衷的,心悦诚服的。心想,人一辈子无论做什么事儿,能让别人服帖帖到心悦诚服这种程度就行。

晚会是一家公司举办的,让群星在小城放灿自然是件功德好事。当然,这家公司办晚会不只是说说唱唱,还为自己庆功,办事有功,庆功也是人之常情。

美滋滋品赏了一场,才知道肉体凡胎,不单要食物滋养,还应有点精神养分,像今天的晚会真让人可心。散场了,还美滋滋的。美滋滋回家,美滋滋休息,连那梦也有了不同以往的味道。清晨醒来,美味仍萦绕着身心,起床漱洗,格外精神。出得门来,忽然发现下雨了,而且,下得不小,地上湿湿的了,巷子低洼处还有积水。

顿时大喜。喜喜地蹬了车子,在润润的空气中飞奔。

奔出巷子,奔出城去,停车时已是绿油油的麦田。接近田边,蹲身观看,那麦苗换了一幅容颜,只一夜,不蔫了,不黄了,长了精神,长了颜色,透出勃然向上的气派。

多好的春雨呀!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吟咏着杜甫的诗句,禁不住忆及这落雨的时分。想,细想,狠想,仍无法从梦中捕捉到这雨的声响,哪怕是轻轻的也算。看来真真是润物细无声了。

去了机关,逢人都笑,都夸:好雨,好雨,值钱无数。那抗旱的事自然省了,人们不愁水了,忙别的去了。

日子在忙碌中过去,麦苗在忙碌中长高,对雨的夸赞早就淡了。若要想起雨来,要等再缺了雨的时候。

忽然想到自然就是没有人的灵性,春雨这么大的功绩,不见评功摆好,不见涂脂抹粉,更不见请这星那星捧场助兴。

与人相比,自然是否觉得缺憾?与自然相比,人是否也有缺憾?

1997月3月16日

漂黄河

文津出版社为我结集散文《炎凉岁月》,请张中行老师作序。张老师很快写了,写得清新自然。其中写到:还记得的是他谈在壶口瀑布之下,他与二三友人,乘橡皮舟,从孟门到龙门,漂流百余里的惊险经历,因为我刚看过壶口瀑布,那种惊心动魄的形势仍如在眼前,心里曾想,究竟是年轻人,有什么好奇心就干,其实大可不必。”这就引发我对漂流的回忆。

漂流黄河确实是件风险事儿。从孟门直下,经波历浪,过石门,至龙门,而后上岸,水路行程65公里,3个多小时。别看在平日3个多小时,转脸就过去了,而在水上的那时间,分分秒秒都被拉开了,撑圆了,过得缓慢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