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2月13日
中言心语:
人生有些物事会一而三,三而再地相遇,有些则平生只能相遇一次。我与云的机趣不知该是前者,还是后者,写下这则小文又过去了十年,还是没有开窗收云的机会。不过,南方我还会常去,就看我们有没有重逢的缘份了。
2009年11月13日
洗衣
那时候,他初中刚毕业,挂一顶知识青年的桂冠到了村上,劳动锻炼,在广阔天地施展才干。他唱着歌儿下地,哼着小曲儿收工,苦累的日子被音韵和谐成欢乐的旋律。
村边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桥。小桥是村里人进进出出的惟一通道。桥上游的河沿排开一溜儿石头,村里人洗衣淘菜都在那物的上面。下地回来走过小桥,更是离不开那物儿,往石头上一蹴,撩一掬清水,又一掬清水,把脸上腮上脖子上的灰尘全都淘洗干净了。年轻人干脆脱了鞋子,挽起裤筒,跳进河里,洗呀洗呀,泡呀泡呀,好不乐哉。
有一天,他洗了一会儿,睁开水蒙蒙的眼,无意间向河沿一瞥,正瞥见一双直盯着他的眼睛。那眼光痴迷而纯净,如闪电一般掠得他心湖上水波翻旋。以至,夜色那般冷碧静寂了,他还在炕上翻江倒海。
从此,他脱了群。
每每下工,不知不觉落在众人后边。他或是折些柳条编一顶草帽,或是掐些野花挽一个花环,那草帽,那花环成了他铁定落后的理由。到了河边,这理由也就随着水流匆匆漂去。因为,那河边准有一双痴迷而纯净的眼睛。他们开始问话和答话:
“洗衣呀?”
“嗯,下工啦?”
问过答过,是长长地沉默。
不默的是她手上揉搓的衣服,他手上欢跳的水花。她洗得长久,他也洗得长久。
一天两天,河上总是显现这样的画面。似乎是一段特意定格的电视片,放了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她的心思。她也知道他的心思。他没勇气说破。她更没勇气说破。
近在咫尺,远隔万里。上千年的雾笼罩迷蒙着两颗羞怯的心。
又一日,他像往常一样到了河边。他喜滋滋地问她,却问出一张泪水汪汪的脸。泪盈盈的眸子里,不见了痴迷和纯净,涌现的是怨愤和恼怒。他惊诧了!
惊诧很快释然了,她这个独生女有主了,父母为她找了个倒插门的女婿。
他同她一样,只有让泪水洗面了。
日月如梭。他和她都到了不惑的年岁。艰辛的世事抹去了他们共有的羞涩,他们好上了。好就好它个花好月圆,让时光重新追溯应有的美满。然而,他有一个家,一个拖儿带女的家;她也有一个家,一个拖儿带女的家。他迈不出让人指脊背的一步,她也迈不出这一步。他和她只有短短的相聚和长长的相思。
小河仍在。她常来洗衣洗衫,他也常来洗脸洗脚。洗去的是日月,洗不尽的是尘色……
1994年8月28日
洗发
人生总有好些道理不易弄懂。
他以为。
就拿洗头发来说,居然会成为搅扰他的问题。先前的年头最省心,举国上下一律的小平头。发长不过寸,低矮而直愣,不会倒倒弯弯,显得精神不振;也不会奓奓蓬蓬,显得桀骜不驯。后来,世道变了,长头发就多起来了。这种变化,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搅扰。
搅扰最多的是长头发的蓬奓。他这才想起发油的作用,也才理解了上油的用心。
那年正值青春岁月,他赶上了一场拔地而起的风暴。往日羔羊一般温顺的同学,突然着魔般地狂怒起来,斗了老师斗校长,后来竟然斗到县长头上去了。
县长是位瘦老头。瘦老头头发常常光溜溜的。
有人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有人嚷,这是资产阶级思想!
有人喊,这是资产阶级分子!
批判连连升级,要老头交待洗发上油的问题。老头不承认上油,造反派不信,问他,不上油头发咋能这么顺溜?答是抹水,还提供了证人。证人被带来了,是机关的理发员。理发员说是真的,抹水。结果,造反派认为理发员和走资派同流合污,挂起牌子一块儿游街。
现实的头发,不会有昔日那般危机了。别说抹油,就是油炸过也没人和你过不去。惟有蓬着奓着总让人心里不舒服。他试着抹水,一忽儿,干了,也就没用了。倒是偶而工作紧了,日子忙了,忘了洗头洗发,头发便贴在一起,才有少有的顺溜。
这样的发现,尚在萌芽状态,忽然听见了某人的高见。此公的名片上带着什么长字,长官的理论是,不洗头,头发就不奓。这般理论,外人当然难以知晓,只有结发之妻可以窥得。然而,不知缘何,她居然公开了这男人的隐私。
将这说法和自己朦胧的感觉一联系,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愚鲁。不仅在工作上算不得一位智者,即使在生活上也算不上聪明。怪不得,人家名片上可以带个长字,而自己只有长年龄,长皱纹的权力!
忽然,想到了瘦老头,先前县上最具权威的长官,隐隐觉得,那顺溜的毛发也是这种绝妙理论的系列产品。为了求得真谛,他七拐八弯,好不容易找到了门上,不料,老权威早在数年前长辞人世了。还知底细的就是那位理发员了,而那位理发员,当年就死了。死因是,既然他与走资派同流合污,那就让他陪斗到底。斗过几次,他气昏了头脑,竟然用给他人剃头的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再无法考证了。所以,关于洗发还是不洗的问题,只能以眼前这位长官为准。
1994年8月28日
洗锅
童年的他,最喜欢故事。村落是故事的海洋,到处能打捞到故事。听书,就是他捞取故事的好方式。
夏夜。无论谁家请来说书先生,总是选一个宽阔的场院,支一张方桌,点一盏马灯,在如豆的光缕中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开了腔。
那一回,他听到一家懒民的故事。懒到没人洗锅的地步,说书先生不无夸张地唱道:
说了家人,实在懒,
吃了饭,锅碗撂下没人管。
男人喊女人,
女人催娃干,
娃娃懒得不动弹,
把锅端到院里让狗舔。
哄!一围的人全笑了。
哄笑声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
又一回,他听到一个送锅的故事。一对贫穷夫妻,结婚多年了,穷得没有一口锅。每顿都要等邻居做好饭,再借锅来做。夫妻俩早就思谋着一口锅,就是没钱,买不起。一次,男人半夜回来,喜喜地推醒女人,点亮灯看那眼前的一口锅。女人好不欢心,虽然那锅好久没洗了,可洗刷净就是自家的了。乐了一阵,女人突然问锅的来历。男人说,路过一家门口。门开着,院里扔着一口锅,顺手提回来了。
偷的!女人惊呆了。善良的人就是善良,担心起人家没了锅,咋做饭?女人替人家伤心,男人也伤心,伤心的结果,决定把锅还回去。主意定了,天也蒙蒙亮了。要被人家看见了咋办?夫妻俩的为难,被天王爷知道了,马上施展法术,天又黑得如漆如染了。男人匆忙背起锅送还主家。
据说黎明前的黑暗,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
那年,他听了这个故事,疑心那口锅是从懒汉家偷的。他去问说书先生,先生好笑一阵,笑毕才说,明儿他也会说书。
他没有说书,去读了书,一气读到大学毕业,成了村上的洋学生。轮到分配了,却迟迟难有着落。人家说要走后门,他找不见,就从前门进去,径直找到局长家里。正巧局长在家,只是在会场上不苟言笑,一口一个辩证法的局长,正在厨房洗刷一口锅。他不期而至,开口即问:
——你洗锅呀?
局长回答:嗯。
答过了,回头一看,良久也没有消失那凝定的愕然。他不知道怎么退出来的,只知道他是最后一个被分配的,还是个小山村。
为这事儿,他讨教过不少熟人,都说他不该问人家洗锅。那问啥?别人笑答,该问辩证法。
辩证法?至今他搞不清洗锅和辩证法有什么关系。
1994年8月28日
洗脚
小时候,他不好洗脚。奶奶哄他:“剃头洗脚,胜吃一剂药”。
“什么药?”他问。
奶奶说是清热败火的药。
他体质弱,心火旺。过不了十天半月就上一回火,又吐又泻,好不难受。败火防病自然是好事,他听了奶奶的话,坚持天天洗脚。
这是他最早知道的洗脚功能。
年龄大了,知道的事情多了,洗脚的功能也复杂化了。
那会儿,他住在机关的大杂院里。院里有位同事,和丈夫闹了意见,不回家去。丈夫偶而来,也难得她的好脸。说话难以沟通思想,丈夫只好动笔,写了封信给她。不料这封信后来会出现在垃圾箱里,一帮好事的哥们翻捡去,争相传阅。信曰: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你如果不愿回家,请允许我去你那里,哪怕每日给你洗脚也好……
出语诚恳,情真意切。
可是,那女人没回去,坏就坏在这洗脚上。
女人说,给我洗脚?好没骨气!你要是个男子汉,我天天给你洗脚。这是他发现的有关洗脚的第一个故事。
过了不久,大杂院的哥儿们又挤眉弄眼了。显然又有一则耐人咂摸的故事。这种故事他听厌了,无外还是男人女人的。令人颇感新奇的是,头头和那女人的关系是从那夜为她洗脚开始的。
不久,有一个深造的机会,他去了海滨。
时光荏冉,一去三载。等学成归来,棋局大变。他的头头居然成了这个县上的头头。头头洗过脚的女人,则成了他的头头。惟他依旧,依旧每天在办公室做事,依旧每晚临睡前洗脚。
偶然也想点洗脚的趣事,默然一笑,也就了之。
后来,他有了些变化。由父亲一跃为爷爷,这也算是世道公正合理的提拔。
是日,他给小孙孙洗脚,边洗边念叨:“剃头洗脚,胜吃一剂药。”
小孙孙不语,儿子却不耐烦地说:“老套子,早过时了。”
他前思后想,儿子的话很不准确。奶奶的经典是不全面了,咋能说过时呢?
1994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