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烛光喷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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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往事形色(4)

一上那橡皮舟就尝到了黄河的滋味。这滋味首先给人的感觉黄河就是母亲河。大概就是母亲的缘故,黄河这位母亲,把她的爱隐藏在内心,一点也不外露。甚而,外在的表现是那么拙朴,那么简练,没有任何的客套和寒暄。缆绳一解,橡皮舟平缓了一忽,立即进了激浪,黄河把这一叶孤舟抛上去,推下来,在波浪中抖了个颠颠簸簸,似乎要不让你历尽漂流的危险,她就有永远的歉疚。

那个波也还好说,起起伏伏,摇摇晃晃,给人点儿眩晕也就够了。

而那浪就大不相同了,一群群,一伙伙,放纵、狂暴,如脱缰了的野马,如火阵中的公牛,前奔后拥,左突右冲,丈余高的浪峰起伏连绵。远远望去,不禁有些惊惧到汗毛眼里了。可是,惊有什么法子?躲是躲不过去了,不容多虑,橡皮舟已将咱带着过去了。时而跃上浪巅,时而落在水谷。虽然,这情景有些像是登山,可是,这水中的峰峦,绝不像陆上的峰峦那般。在陆上登山,安稳坚实,快行慢走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精力足时走快点,疲困时爬慢点,若是哪个峰峦景色迷人,可以伫足久久品赏。这水中的山头却不给人停留的可能,你刚刚庆幸上了高巅,转眼就栽向了低谷,而且这栽,决不同于滑落,有些突兀,有些冒然,甚至有些蛮不讲理,不容你喘息思虑,就像有谁在背后使性子一脚将你踹了下去。

够吓人的了!

曾在岸上想,飞流直下,浪遏飞舟,多浪漫,多诗意!这回漂流定要把两岸青山看个尽兴。谁料,黄河波浪颠得人没了瞻前顾后的心思,哪里还顾得上左右观看呢!只觉得两岸的山,匆匆的,忙忙的向后退去退去,没有什么痕迹留在记忆里。

昔日读诗: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风波里就是风险里,是险,险到什么样子,不知道。不知道,对诗人的理解也就在浅层面上。今儿个,总算知道了这风波的模样,也才知道了江上渔人的艰辛。那是用生命来奉给别人美味呀!可是我知道了,又能怎样?昔日渔人的艰辛拯救不了我今日的危机呀!

好在那日平安上了岸。

回味那过去了的惊险,觉得张中行老师这么评价,隐含着关心爱护的意思。可是,做人要一味喜欢安稳,就难能摆脱平庸。不过,世人多贪恋安稳,逃避艰险,难怪那日同舟漂流者无几。所幸,我不甚孤独,闫永业、张照宙与我同漂黄河。

1997年5月29日

等信

从壶口回来,时不时就想心事,等信。

那日陪客人游壶口,从黄河滩上来,人还不齐,坐在岸边的荫凉里低头等人。忽然听见有童音问:

“买鞋垫吗?”

我抬起头来,见是个男孩,粗粗壮壮的身杆,圆圆胖胖的黑脸,提着个编织篮。我拉过篮一看,里边有三副鞋垫,都是手工绣的。其中一副上绣着字:壶口留念,祝君平安。

一见这字,我喜上眉梢,来壶口已有九回了。哪一回路上也有个小麻烦。有一回带个作家团来,正逢修路,坡上的虚土下来,堵得无法过去。忙叫推土机过来,帮着推土,可是,坡陡车斜,车轮脱了链带。司机师傅只好卸下链带,重新去装。那一日,天出奇地冷,还未入冬,却用数九的寒冷招待人。客人们聚在车里说说笑笑,惟我焦躁在冷风里瞪眼珠子。好容易修好了车,推开了路,赶到壶口。折腾一天,回到临汾已是深夜了。所以,我深深地体味到这出门在外,平安二字的价值。

问过价格,5元,没有还价,立即付钱。拿过垫,往鞋里一衬,居然合合适适的,不大不小。心里更喜,因问男孩,上学吗?答上,读4年级。问啥时来卖?答每星期天都来。问村里离这多远?答有30里路,走3个钟头。听了心里一震,倍觉男孩艰辛。看看他汗颜满脸,甚是动心,随递过手中的一瓶矿泉水给他喝。

男孩喝着水,接着叙谈。问他家境,问他生活,问他学校的事都一一告我。男孩弟兄3个,都读书。父母都是种田人,供养他兄弟3人读书,日子过得很紧。每天的吃食,多是玉米面,逢年过节才有白面喜庆。母亲得闲纳鞋垫,他远道来卖。每回卖上20块钱,就不错了。学校开学,要交学费书钱,交不起的学生不少。他卖了钱,交给母亲,积攒起来,供他兄弟读书。

看看孩子,不由想到自己。这艰涩的日子,就是咱的过去,心里潮潮的,起伏,不安。掏出一张名片,给他,请他给我写封信来,为啥?说不准,总想做点什么的。

要分手了,日头还烈烈的,天好热。上了车,又下来,把遮阳帽戴在男孩的头上,挥手,再见——

再见自然困难,通信总要容易点吧?因而,等信,盼那信早点来。

1997年7月20日

中言心语:

让写信是为了看看孩子的智力,是想帮他完成学业。孩子的信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孩子他爸,问明情况便安顿他的长子临时干活。本希望孩子能为家庭摆脱困境做出努力,岂料后来的事情却在希望之外。知情人说,是我过早离开了能照管他的部门,真是那样吗?我还有些怀疑。

2009年11月14日

荒寺

出城东去,直一程,弯一段,往上爬呀爬呀,爬着爬着,忽然一落,落在了一湖翡翠的边缘,也就到了涝河避暑山庄。

山庄当然在山里,在临水的库边,挖了一眼眼土窑。这窑,冬暖夏凉。酷伏时节,进得门来,不开电扇,不用空调,热汗立马就落了。落得个秋凉般地爽快,因而,挺招引人。

来这儿不是一回了,周围的景物算上熟知了。这日,忽而又听了个新奇的地方——懒泉寺。

懒泉寺?

知道的寺庙不少,碧云寺、灵隐寺、广胜寺、大云寺……,惟独没听过这么个讨厌的名字,不免生奇。奇奇地探问,竟问出个熟透了的故事。故事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而且,还有人拍了影片,让那口舌中的人物活脱在银幕,不仅国人生笑,把人家老外也逗乐了。所以,还捧回个国际大奖。可是,何曾想这故事就在咱身边起根发苗。

不过这故事却比往日口舌和银幕上的情节要深。三个和尚没水吃,不是这儿的结尾。或许是寺里有住持的原因,或许是住持不甘没有水吃,采取对策,让三个和尚轮流担水。因而,三个和尚串通一气,找一根木桩,顺泉眼深插进去,堵死了流水。而且,可能将木头插好后,还在外面糊封了淤泥,因之,掩遮了住持的双眸,造就了一眼枯泉。

听得我迸然心动,攀着山沿去寻那寺院。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山巍巍的,坡陡陡的,远眺近观,就不见个庙的影子。问及路人,说早过了。退后来细看,见坡里有个亮点。近得前去,果是一眼小泉。涓涓水流,涌动出来,汪成一泓。始知这就是懒泉,那山头上就是庙院了,可是仰头再看,仍无寺影。爬上山头,四处翻拣,才刨出几块灰青色的卵石,明白了这肯定是寺庙的根基。寺庙荒废了,消失了。消失是正常的,既然断了水源,没了起码的生存条件,佛法无边也没法超渡苦难了。住持、和尚,顿作鸟散。无神之庙,岂有不败之理?

没有消失的是那泉,泉水腐毁了木桩,穿透了拥塞,又清清亮亮于世了。可惜的是,这清亮的精灵,竟蒙染浊污,被世人指为懒泉。懒泉何懒之有?

同理,那寺庙的本名同寺庙本身一样,已消失在岁月里了。流下来的是懒泉寺这个荒唐名字,因为它耐人咀嚼,回味无穷。

1997年7月20日

中言心语:

该寺在去往尧陵的途中,曾经想给予修复,形成一个旅游带。可惜构想尚未实施,便不管旅游事体了。这确实有些遗憾,然而,人生的遗憾又何止一例?

2009年11月14日

怀云记

地域不同,景物不同,风光也不同。

我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看惯了北方的云。北方的云,有时白,白的如蓄蜡凝银;有时黑,黑的如浓墨染卷;有时薄,薄的如轻纱缕丝;有时厚,厚的裹严了长天,遮实了艳阳,给人一种暗无天日的冷遇。至于,日出日落的时分,浓红的日色则把云妆扮得或红或黄或橙或紫,美艳得光彩夺目。这云,白也好,黑也好,薄也好,厚也好,日出日落也好,无论何种姿态,何种容颜,总给人一种感觉:高远。自小我就以为,云是天的娇物。

年过而立,才去过南方。没想到南方的云还有与北方不同的另一种模样。那是在福州的鼓山,正回环于柔肠般的山径,忽然有云絮飞来,轻烟淡雾似的,却飘浮地极快,转眼间遮峰隐壑,天地间成了云的世界。有一团抖开裙袖,正向我等恋来,就觉得轻风盈耳,凉凉地可爱。再看时,那云,以及那一大群云们却转身去了,舞着走着忽而就去远了。这才知道,云还可能是身边的游伴。

那一回,云是伸手可捉了。在香港下榻于九层楼上,是夜有雨淅沥而歌,晨光中却淡阳染窗。在室中踱步,忽然觉得室外有人窥视,可如此高处何人有腾空之技?抬头看时,好奇难已,是云光临了!贴着玻璃恋恋地不肯离去。我极想开窗邀云,请她落座,聊笑天空事体,又恐毁了她的肢体,散了她的神韵,作罢,呆呆看着。不一时,云渐渐去了。

去远的是云彩,留下的是云韵,离港好久了,眼前时常还有那轻盈飘舞的云。偶一日,翻览一书,书载:东坡先生山居也喜看云,一日忽见云起云奔,如群马腾飞,顿时兴起,急忙取来木箱,揭盖收云。待云蓄满,方搬回居室启盖放出,据说,满屋云絮飘飘舞舞,亦真亦幻。读至此,大悔,悔当初居港,没有开窗收云,与云同舞。企盼再去南方,若有云机,且不可轻易坐失了。

后来,南方是去了,去过多次,偏偏再没遇到妙云临窗的机会,莫非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