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一叫,吵醒了多少人的晨觉,遍地欢闹,田里忙碌起落籽的身影。
小毛驴驾起希望的使命,拉动着身后的木耧。耧里装了种籽,颗颗圆鼓,酷似祖祖辈辈积蓄在胸中的像形文字。
步蹄踏踏,照直过去,尾后的浅沟里便生长出长长短短的句子:
阁巴巴,摇耧耧,
糜黍颗,截头头,
老汉老汉到了么,
撒下种籽才能收。
——调笑的儿歌唱出了农人喜悦的心境。
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籽。
——诗人将土地的真诚还报写进了自信的诗行。
四海无闲田,
农夫犹饿死。
——辛酸的记忆道出了漫长的世事。
播种的田地很长,从神农氏划破地皮开始,就没有个住手的年头,中间经历过兵荒马乱,经历过太平盛世,经历过田园并归,经历过划线分割,无论何种年月,少不了这来来往往,往往来来。因而,播种耧走得漫长而艰苦,如同走进一道复杂难解的应用题。
这题目召唤着众多的人来解,长辫子剪成了短发,短发剃成了光秃头,光秃头捂上了羊肚子毛巾,忽尔,那羊肚子毛巾不见了,换了青春勃勃的新长发,一茬一茬,一辈一辈,解题的人换了多种面孔,而题目却是永恒的一道。惟有解题的方法在变,有的加减,有的乘除,有的用方程式,有的用不等式,有的用微积分,有的则击打着键盘,从电脑上显示着年景和收成。
一样的春种,一样的忙碌,方式不同,收成也就大为不同。
布谷鸟叫着,春光更浓,春阳更骄,喝一声:快走——不只让毛驴,也让年月日驮着希望和我一起快走,快走。
1998年3月22日
春寒
春光明媚温煦了数日,突然变了个脸,冷了。人说,春寒。
春寒是春天的精明,春天的成熟。更确切地说,春寒是春天的陪衬。春天来了!
春天从严冬走来,一反冬的常态,给世间以温暖和煦,布施着柔顺明丽的日子。
人们走出居舍,走向阔野,把一冬天蜷缩的懒腰伸展,伸展;把一冬天积蓄的劲头施展,施展;去耕耘,去撒籽,去务植这种啥得啥的土地。
忙碌着,忙碌着。
忙碌着的人们忘了回眸,忘了忆想,似乎这世间就应是这么个温馨的样子。
春天被疏忽了。
还有人没去耕耘,也没去播种,春眠不觉晓,觉醒暖阳照,依偎着暖阳,继续烘热暗夜的长梦。
春天被辜负了。
于是,风来了,云来了。风挟裹着寒流,云罩严了蓝天,丽日没了,明洁没了,温柔没了,和畅没了。天地间只有冷,只有万物瑟瑟发抖的意思。
冬天回归了。
虽然是短暂的几天,这几天竟漫长得度日如年。人们焦渴,人们企盼,焦渴企盼着春风、春阳,哟,那明媚的春光几时再现?
因而,寒流过去,春光复归,欣喜的人们对春天加倍地珍爱。
春寒,有曲径通幽之妙,使春天更具有了引人的意蕴;春寒,有柳暗花明之美,使春天更具有了逗人的神采;春寒,有烘云托月之功,使春天更具有了醉人的光色;春寒,有苦尽甘来之效,使春天达到了人人爱不尽的境界,拥之入怀,深怕流逝,爱得不分昼夜,不舍分秒!
好一个春寒!
1998年3月20日
中言心语:
农人是最有见识的哲学家,开口就是辩证法:暑里有一九,九里有一暑。
不光是夏天和冬天这样,热了会凉,凉了会热,而且热中有凉,凉中有热。温度在大规则里隐匿着自己的小规则。这就是自然,这就是人必须适应的自然。人在适应自然时,学会的不仅仅是应对气温,也该学会应对世事。
2009年11月15日
北方的季节
春天是一个写烂了的话题。
我提笔的当儿,有关春天的词语,如一只只蝴蝶,趁着明媚的阳光翩翩放飞,扇动出勃发的暖意,盎然的生机。暖了江中水,绿了岸边草,翠了梢头的丝绦,连刚刚从南方远归的紫燕也被逗弄得横飞竖裁,长吟短唱。春风自然还是那个花枝招展的俏姑娘,一路蹈舞,变幻着阿娜多姿的韵致。春雨仍然是画家的装束,把七彩的生命潇洒进天地中、山水间。在我的眼前,春山豁然开朗,春潮叠涌雪花……
这就是我捧读最多的春天的画卷,也是我师承过来的春天的传统。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传统的春天有了怀疑,至少,对我生活的北国春天萌发了不同前人的感叹。
每每年头岁尾,我的目光就在搜寻春天了。可是,春天迟迟没有露头,天地之中充斥的还是冬天的威严。寒流以自己素常的意志肆虐着每一种裸露,冰天雪地,山寒水瘦,依然是最现实的写照。一天,两天,三天,仍没有什么改观,冬天布下的漫长而牢固的封锁线,暖流和风极难逾越。我的翘望和企盼也就有些渺茫,情绪恍若夕照中的天色,渐渐昏黑,惆怅而又焦虑。
忽有一日,出得门来,蓦然觉得那风是柔的了,如一只婴儿的小手抚在脸上,脉脉的情愫动人心弦。阳光也稠稠的,浓浓的,不似先前那般寡木,都发自肺腑的呐喊——春来了!
禁不住好一阵兴奋,连忙舒展舒展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腰身。抖一抖困顿,长一点精神;搓一搓冻手,换上层细嫩的皮肤;蹬一蹬麻木过的双脚,在松软的土地上踩出一个个脚窝,把曾经的梦幻和坚实的追索播植在足下,再抬头翘望远方那迷人的憧憬。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笑颜即告破碎。凛冽的寒风携裹着黄沙黑土复又扑来,似乎是聚拢起败北于塞外的旧部凶狂闹来。冰冷的祸害四处搅扰,天地重陷于寒瑟的囹圄。而且,让人隐隐觉得这寒冷比之数九的寒冷还寒,寒得那稍稍有些泛柔的皮肉更为难以接受,匆忙翻出刚刚塞进柜里、箱里的棉袍、皮袄,把自己重又厚厚地包装一遍。
不过,挨上三天五天,或者七天八天,多者不过十天,寒冷这厮就不抵先前了!渐渐又飘过和风,荡起暖流,该柔软的抓紧柔软,该探头的抓紧探头,该伸展的抓紧伸展,不几日,小草窜高了,绿叶展平了。
如此几番,暖了冷了,冷了暖了,恍惚间,遍地显黄露绿,飞红挂彩,天不再冷了,即是冬天使尽招数,施展出的冷也只是与人、与物都不碍事的凉了。此时,北方该是地地道道的春天了吧?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实却不然,哪里还有春温呀?明媚呀?和煦呀?一地的热浪,扑向颜面,冲向云天,目及之处早成了酷烈夏天的一统天下。
争斗过几个回合,待炎热安营下寨,春天就消失了。这就是我眼中的春天,北方那短暂而又艰难的春天!
在我阅读过数次春天之后,时光的背影明确宣布了以往对春天的误解,春天不像是阴柔的姑娘,倒像是刚烈的汉子。这汉子持两把短剑,或者抡一柄大刀,怀里搂定温热,护送她向冰天雪地冲击,咬紧牙关去攻占每一寸土地。终于,让温热化作满目的新绿。因而,我读春天,犹如读一篇英雄的华章。这华章的豪气侠胆,胜过长坂坡中的赵子龙,胜过精忠报国的岳元帅,也胜过忠烈可泣的杨家将。
只是,春天比众将领护卫和拓展的目标更壮阔,更辽远,携带来的是满世界生命的气息!
出于对英雄的仰慕,我喜欢移步于生趣之中,努力去寻找春天的姿容。可是,哪里还觅得到春天的踪迹?春天早悄没生息地隐去了。红红火火的角色自然是夏天的独裁和专利。
每每此时,我不免有些淡淡地忧怨,叩动心扉,喃喃低语:春天哪里去了?
春天难觅。只有来年,才能感知。但是,当温柔的和风突然抚在眉梢上时,春天其实已经和严寒厮杀过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了。我琢磨,夏天来时,春天准是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境地。在那里厉兵秣马,善事其器,以备更激越、更酷烈的战事!
好个春天,北方这动人的春天!
1995年2月18日
夏天是一段充满了热情而又不那么完全成熟的人生历程。
早晨,活脱脱跃起的那轮朝日,就是夏天的某种象征。这朝日太新鲜了,未经任何污物的浸染,一颗芳心喷射着无限的激情。而且,将这激情放置在一个完全纯化、净化的高雅环境。天上不要云,说不要就不要,不管她是浓的,淡的;不管她是白的,彩的,反正一律地不要。喜欢的是一碧万里,洁净而高远的长天。太阳,这热情饱满的小伙子就在这碧蓝的高空作业,将自己的一腔豪情释放出来,去温热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万物,茵绿的禾苗葱笼了,茂盛的林木挺拔了,含苞的花蕾绽放了,孕结出的籽实鼓圆了……
夏天,带给满世界生气勃勃的日子。
当然,夏天这小伙子还不懂圆滑的世故之经,还没有从容的老道之举,时常还少不了有些过火行为,毛毛糙糙的让人不愉快。按说,那太阳只是宇宙间温热和光明的使者,既来了,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也就该释然了。然而,恰恰未能如此,太阳有自己的性格,总是按自我的喜好发散性情。大地已经像个蒸笼了,禾苗已经蔫垂了脖颈,人们汗淋淋喘息不止了,连那村头大槐树下长卧的狗,也伸出舌头,变得活似吊死鬼的模样了……热极了,热得烦人,也热得怕人。
村里人说,热得邪乎!
城里人说,热得火毒!
文人则赋曰:赤日炎炎似火烧了!
这话句,这声音,是呼唤,是呻吟,是万千子民诚惶诚恐递给太阳陛下的一份请求宽恕的申诉书,但是,太阳仍无动于衷,不为这呻吟动容、动情,依然陶醉在自己用温热挥洒出的激情之中,活似斗酒浸泡下的诗人,自称臣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何况尔等草民凡夫呢!真无奈!
不仅太阳,夏日那云也是这般。任性得让多么烈性的小伙、汉子都有些逊色。只有用那刚刚晓事,驾进车辕里的烈马来作比了,或许这么虽不尽意,还有些相似之处。那云来时,匆匆的,突突的,刚见天边有一匹骏马跃出山头,眨眼功夫已高压头顶了。而且,不是一匹,十匹,百匹,大有所谓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的气势。于是,刚刚阳光灿烂的晴空,突然间沉沉阴定了。阴定了,就下吧,落些雨吧,细细的,润润的,田地、五谷早就干渴难忍了。下是下了,雨点子大得多,铜钱般的,不是往下落,而是往下砸,打到哪儿,哪儿便有印记。土上有坑,水中起泡,叶片抖动,人则叫唤:妈哟——好疼!劈哩啪啦上一气儿,没劲了,云散了,天开了,日头又暴烈肆虐着。而刚刚泼洒的那些雨水,本应洇进地里,却由于来得太急,太猛,淌了,流了,溢入了河道,还带走了泥土,弄得河水暴涨,浑浑浊浊,横冲直闯,少不了倒拔杨柳,打家劫舍——发了洪水。
夏天这小子却满讲义气,结交了一帮哥儿兄弟。有个什么事,这帮浑小子全来凑热闹了,弄霹雳的,放闪电的,玩冰雹的,都有。只要那奔马般的云一到,天色一暗乌,哥儿们全都来兴风作浪了。霹雷声吼得山响,高的,低的,长的,短的,高低长短搅拌在一起的,炸得人头皮都发麻。还有那电光,和雷这鬼东西相好得形影难离,这边响声未出,它那里就焰火冲天,光照环宇,一道又一道,折腾得这世道忽明忽暗,全然不见了万类物体既定的色彩。最讨厌的是这小厮,楞不伶仃就把冰雹倾向世间,大的,小的,踢里踏啦一阵子,砸到谁,活该谁倒霉。哥儿们,给夏天着实增了光色,壮了声威。可是,也招惹了不少的麻烦。时常,雨还没到,哥儿们就一街两巷地大呼小叫,似乎谁捅破了高空,石破天惊,连女娲神也于之难补了。转眼间,长风一阵,那浓云忽儿淡了,去了,雨却一滴也未曾落下。这就免不了遭人耻笑:嘻嘻,雷声大,雨点小。
就是这么个样子。夏天,有生命的热情,热烈;没有成熟的圆滑,世故。夏天,令年少的羡慕,羡慕那青春的光热!夏天,令年老的忧虑,忧虑那轻狂的冲动。坐在圈椅上的那位古稀长老,早就恼了,用身边的拐杖,指指掇掇过好几回了,可是,夏天,还是夏天的老样子。长老不再动手了,看一眼,弯了头,说:
唉——,嘴上没毛,说话办事都不牢靠!可是,万类事物都在夏天拔节,生长……
1995年6月10日
秋天,原来只是春天和夏天的愿望。
为了这个愿望,春天和夏天都曾经穷极精力,不懈奋斗。尤其是夏天,用饱满的激情滋养着田头、梢头的籽实和硕果的成长。然而,越是挨近丰饶,越是挨近收获,或说,越是挨近自己的愿望,夏天也就越是临近自己的末日了。虽然,这种现象并非是夏天的专利,但是,夏天也无法摆脱这约定俗成的悲剧。
从这个意义上去认识,无疑,秋天是幸运的。
秋天是季节的优生儿。春天,夏天,连同那冷寂的冬天,一起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秋天的硕果,将丰饶和富庶奉送到世人的面前,也奉送到秋天的面前。因而,秋天一登场就是兴奋的,成熟的喜讯不断报来,苹果熟了,青涩的外皮已经褪尽,一抹鲜红已画艳了半个面孔;梨子熟了,绿色的面罩开始脱落,通体的金辉日渐镀遍;葡萄熟了,从高高的架上垂挂下来,长长的,如珠玑,如玛瑙,一串一串,透出富态的珠光宝气。秋天,诚如在父兄手中接过皇位的天子,没有付出任何辛劳,却饱享着世间的荣华富贵。成熟的水果一样一样,一盘一盘,贡上龙案,秋天子在玉洁的月辉中,赏月品果,更别说还有婀娜的风姑娘在轻歌曼舞。
秋天子醉了!
醉天子更喜欢听丰收的捷报,什么玉茭大得如棒槌啦,豆子美得赛珠露啦,棉花白得胜云絮啦……每每入耳,醉魂朗笑几声,眯住眼,得意地舒展四肢,在龙床上伸个懒腰,喷放一个呵欠。这时候,秋天子不会知道已进入世事的误区了,仍然感受良好,自认为弄懂了世理,认识了生活。生活就是如此简单,收获丰饶,并且尽兴炫耀和享受这丰饶带来的富有。不然,辜负了既有的年华,岂不可惜?
秋天迷上了装扮,尤其喜欢涂抹灿灿的金色。金色自然是金子之色,用这样的色彩打扮万物,似乎才能显现昂贵的身价。稻子涂黄了,谷子抹黄了,连玉茭叶子也刷上了黄颜色,田头阡陌上的那些无名小草也不放过,一律一律都要着上黄色衣衫。有不乐意的,也不敢违抗。寒霜此刻已成为秋天子的宠臣,令箭在手,得志便猖狂,遍地肃杀,搅得生灵难以安宁。几番折腾,秋物尽皆枯黄。秋天子却陶醉于那黄色装点出的金碧辉煌中了,而世间尘物仅仅只能悲叹一枕黄粱再现。
这时候,严冬逼近边陲了。秋天子也收到了志士的奏请,吃了一惊,步下龙庭,走出宫苑,越过皇城,来到阡陌。枝叶在梢头瑟瑟抖动,秋虫在石垴声声悲鸣,果然有森森的凉意。这一瞬间,秋天子不乏某种震动,灵魂深处激起少有的不安。他怅望着,沉思着,步履迟缓在那抖动和悲鸣的节奏中,好久好久,没有抬头,没有言语,似乎是反思往事,似乎又是在寻求御寒的劲旅。抬起头时,已越过原野,来在了山峦,纵目远望,沟坡上红光闪闪,一簇簇艳红呈现出少有的烂漫。秋天子分明看见了那些红叶,而听到的禀奏却是火种火苗,而且,这禀奏者不止一人。秋天子信以为真,顿时,情绪热烈而又亢奋。这亢奋立即冲破了红叶的念头,将抵御严寒的重望完全寄托在那烂漫的山火上了。只要火苗持续燃烧,燃烧出冲天烈焰,何虑不能温暖尘世,温暖人寰?既然能够抵御寒敌,那还有什么忧患?秋天子班师回朝,兴奋得如同汉高祖衣锦还乡,山山水水似乎都在高诵: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突然有一天,西北风跃马扬鞭,挟裹着寒流猝然而至。一夜间,遍地金黄荡然无存,既有的丰饶倾刻瓦解,富庶的生灵尽皆涂炭,空寂荒凉占据了秋天子辖下的大地江山。
秋天子疾呼:火种!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