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烛光喷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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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岁时节令(1)

打春

岁时节令是人类认识自然的又一个开始。即使不是认识的端点,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攀升。近些年,我一次次走进陶寺遗址,就是去了解、去感受先祖观天测时,制定历法的往事。距今四五千年前,就有了节气,当这节气成为命令,由王都发布传遍天下时,就变成了节令。由此推进,春、夏、秋、冬的出现也就顺理成章了。我明白了,我有生以来就生活在祖先的轨迹中。祖先的轨迹里,还有什么秘密,我无法探知,也无法感知。我只能感知自己的生活,和生活里的节气。我的生活无法改变节气,我们的生活却在动摇着节气的根底。气温变高了,变热了,这是专家的发现,人们的警觉。这变化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日子?我思考不了那么深刻的问题,却愿意写下那变化里的真实情景。

打春,就是立春。

立春,是春回大地的节气,是温暖将临的标识。立春以后,风就柔了,柔得像婴儿稚绵绵的手,拍打到哪儿,哪儿都会有甜甜的声音;雨就酥了,酥得像是蓄满了养份的香油,降落到哪儿,哪儿的禾苗就“哧哧”地生长;天就暖了,暖得像是农家烧热的大屋子,在那大炕上,娃儿们吆三喝四的翻跟斗,蹦高高。不过,春天的暖屋要大得多,宽得多,阔得多,不光娃儿们能在哪儿乐,树儿们乐得发了芽,草儿们乐得开了花,燕儿们乐得跳起了舞,撩逗得青蛙们呱呱地唱起了歌……

春天真好!

真好的春天,是从立春开的头,迈的步,可为啥老百姓要把立春喊成打春?就这么个打字,闹得人心里怪别扭的。打闹,打架,打战……,为啥要把一个慈眉善眼的春天,和这么个骚动不安地打字撮合在一块,这不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了吗?

仔细一想,满不是这么回事,这打春,比那立春,要形象得多,要生动得多,要神灵活现得多!

和打字结伴的还有很多很多的词,多得辞典上密密麻麻弄出了几页子。别个的咱不多说了,捡出几个熟悉的品品味道吧!

先想起一个打草稿。草稿不是正式稿子,可是没有草稿,也就没有定论的稿件。草稿所以草,是那繁杂的思绪就像春风抚过,春雨润过的土地,刚刚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转眼间就万紫千红春满园了。而这草色遥看近却无,到万紫千红春满园的过程,就是一个打字,实际也就是一个写字。打好草稿,定稿也就容易多了,不过强化一个侧面,来它个一枝红杏出墙来;不过删繁就简,来它个万绿丛中红一点。后来这定稿是要好得好,美得美,是有了点儿艺术感染的味道。可要是没有那起先的草稿,哪能有后来这定稿?看来这打草稿就是谋划,就是构思,就是孕育。如此理解,那么打春不就是谋划春天,构思春天,孕育春天么?在这么好的时令到来的时候,多思思,多想想,想想“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籽”,“惊蛰不耕田,不过三五天”,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不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吗?把握了春天,就把握了一年的好收成,好日子,这春打得应该!

又想起个打鼓。想起打鼓,就想起家乡的威风锣鼓,那锣鼓要是响起来呀,听得人血液在脉道里使劲地奔跑,灵魂在思想里高兴地舞蹈。那个声响,像是天崩,像是地裂,像是排山,像是倒海,像是……不说了,你就是把世上最有声威,最有气魄的词语用完,也无法描摹那个威风锣鼓的神韵。这人间的鼓打到这个份上,真把人从小虫虫、猿猴猴,到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主宰天下的胆识气魄都活画出来了。这鼓打得好!打得好的鼓不是天天打,时时打,是有了节日,有了喜事,值得美美庆贺一回了,才痛痛快快打一场鼓,打一场惊天动地的鼓。如果,把打鼓换上一个字,鼓字换成春字,那不就是打春了吗?没想到这打春里有这么激动人心的意思。打春是要闹春,闹腾个威威风风的春天,闹腾个红红火火的春天,闹腾个天遂人愿的春天。看来这春还是打着好!

还有个打场。那可是真打,涨着劲地打,拼上命地打。五黄六月,龙口夺食,从田地把长成的麦子割倒运回场里是龙口夺食,在场里打摊好的麦子,脱粒打净是龙口夺食。六月天气,猴子的脸,说变就变,草帽大的一团云,也可能淋得场里水滴滴湿。因而,打场就不是一般地打,要狠着劲地打,要打得人上气不接下气,只要爬不下就打;爬下了,擦把汗,挣扎起来又打。这么打,着实累,累得人脱了皮掉了肉,可是心里是甜的呀!谁不希望把汗水泡出的籽实全收揽到家里?这打场,是实打实地打,又是喜上喜地打。打春,莫不是又借了打场的美意?把那打场的劲头,把那打场的精神,把那打场的心情都用在春天上,提前就流着汗务植春天,还怕场上没有好收成?打春,打得早,打得妙,打出了人勤春早,打出了场上高高的庄稼垛,打出了屋舍里冒尖的粮食箔。

打春,就是比立春好!

老辈子人说打春,咱这辈子也说打春,下一辈子,下下辈子千万千万也别忘了打春!

2002年2月26日

中言心语:

我喜欢家乡的方言,总能把事情说得生动活泼。不光是打春,比如城里人说买东西,家乡人就可以丰富成籴盐,打醋,扯布,窝酱……你听,每种买法都是动词,一个一个动作连续成了画面,真像个电视片。

因此,不时就想去方言中滋养一下自己身魂,以免文字贫乏和苍白。

2009年11月15日

春打六九头

寒瑟的乡村经常传递着一句谚语:春打六九头。

春打六九头是对酷寒岁月的安慰。农人说,打了春,被窝里温,也就不时扳着指头掐算,哪日六九,哪日打春。春打六九头是人们对温暖的巴望。

的确,冬日是难熬的,尤其是数九的时候,大家伙儿说:

一九二九揣着手,

三九四九冻破石头。

多可怕的寒冷呀!三九四九竟然能把铁锤都砸不碎的石头块子冻破,这是何等的冷酷!因而,人们盼六九,六九前会打春。

儿时的我,一边盼六九,一边稚稚的傻想,这么寒冽的九日,那柔媚的春天怎么打得动呢?现在想来,当然幼嫩的可笑!冬也好,春也好,原本只是人们的意蕴。人们在造化春天时,就给了春天无穷的魔力。春天的魔力不在于她有多高的身躯,也不在于她有多大的心智,而在于她的品格美,人气旺,任谁也乐意为她的事儿出力流汗。所以,春天敢与那滴水成冰的寒九叫阵、打擂!

与春同来打擂的是春光。春光刚烈的不能再刚烈了,他的阵营一出动就令人拍手叫绝。高举帅旗的是盘古,是那位开天辟地的人间英雄;驰骋先阵的是夸父,是那位撵得太阳都喘气的万代豪杰;叫阵撕杀的是刑天,是那位掉了脑袋仍然挥戈拼打的千古好汉。在这么烈焰盛燃的军阵面前,哪有不溃的顽敌?九日严寒早颤抖了,退缩了!于是,钢铁一般僵实的冻土疏松了,磐石一般硬朗的坚冰消融了。

接踵而至的是春风。春风是春天的娘子军。且莫以为这是柔弱的女辈。挥戈领军的是女娲,女娲用火热的爱心补过塌陷的苍天;奋臂梳理河山的是精卫,精卫用矢志填海的毅力复苏草木;扑下身子撒播的是嫘祖,嫘祖将从田园抽取的丝缕又归还给了田园。渐渐,枯枝柔了,杨柳嫩了!

这当口春色亮相了!春色是从敦煌脱颖出来的飞天。好个飞天,在莫高窟那斑斓的色泽中滋养了上千年,身魂中洇透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她翩翩起舞,飞过高山,山青了;飞过大川,川绿了。这儿还在绿柳鹅黄半未匀,那儿已是春风又绿江南岸了。刚刚只见一枝红杏出墙来,转眼已是万紫千红春满园了。

这就是春打六九头,打破了冻,打碎了冷,打得寒九化温情:

五九六九河边看杨柳,

七九八九先种豌豆。

若是再过上一九,哪可就是九九八十一,摘了帽子剥了皮。嗨呀,这就不仅是暖了,该是热了,一个五谷丰登的年景在百花争艳的花轿中,在百鸟和鸣的喧闹中,热热火火的光临了!

20004年1月18日

春牛图

古往今来,春天有着画家前赴后继、百画不厌的景色。如果要从那目不暇接的画图中找出一幅作为春天的画像,我以为只有《春牛图》才恰如其分。

《春牛图》最早画于哪个朝代我不知道,只知道在我的记忆深处它就是春天的使者。新年的大红灯笼刚刚挂起,无论是寒风劲吹,还是大雪纷飞,《春牛图》就光临门第了。庄户人家从大集上买来,喜滋滋把它贴在家里最招眼的墙上。

那图画并不复杂,一头高大的黄牛迈着从容的脚步,蹄下是绿茵茵的草地,头上是横剪竖裁的燕子,脸前是曲绕的小溪,溪水潺潺流过,不再是冰封玉盖的容颜了。图画的下头是日历,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令标得清楚明白。家里贴上一张《春牛图》就等于贴上了一年的路标,啥时候该种,啥时候该收,心中有了数,就不会迷失方向了。有了这个路标就卸下了探路的重负,轻省的人们说说笑笑,那幅画带来了满屋子、满村子、满世界的生机。

如今,《春牛图》和老黄历一样早就歇息了,从众人的视线里退出去好多年了。然而,我仍固执地认为,它还是春天的画像。那茵茵的绿草,让穷困荒凉了一冬天的大地突然间亮丽起来了;那潺潺的溪水,让萎缩寒瑟了一冬天的河道突然间灵动起来了;那飞翔的燕子,让冷风肆虐了一冬天的天空温暖起来了。

这真是一个早到的春天啊!

每每大年到来的时候,多是严寒封裹,仍在冬日,是这画最早带着暖洋洋的春天,走进了寻常人家。更别说还有那头黄牛,脚步虽然不大,走得却很坚实,每一步都踏在茵绿上,也就走进了暖融融的希望里。前面是甘甜的清水,喝一口就能泽润渴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肠胃。头上是欢快飞翔的紫燕,动听的旋律滋养着憋闷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身心。黄牛真有福,早早就享有了一个美妙的春天。不过,这样理解我觉得还有点清浅,黄牛是要耕田的,那头走进画面的黄牛实际上寄寓了人们对春天的希望。春天来了,冰封的河面开了,坚硬的冻土松了。九九加一九,就该耕牛遍地走了。耕牛走过,就翻起了新土,松软的土壤如同为种子准备好的一床绒绒和和的棉被。农人把种子撂了进去,种子就进入了鲜活的梦乡。在梦里,种子开始膨胀、发芽,一觉醒来就拱破了地皮,伸一伸腰肢,节节向上,渐渐就长成了丰收的田野,长成了千家万户衣食富足的好光景。

这便是《春牛图》,这便是春天的最好画像。

这画像温润祥和,甚而还有些平实拙朴,可是却蕴蓄了人世间无穷无尽的向往。那头在茵绿中悠然行走的黄牛,哪里是在享受春光,而是在耕耘春色啊!在这充满憧憬的春天,黄牛不用扬鞭自奋蹄,人何尝不是一样?

2009年1月27日

龙抬头

谚语说,二月二,龙抬头。

走进这谚语的深处一想,哈呀,原来这是人们耕作新一年的宣言。

农历二月二是时光的转折点,从这儿起初春就要进入仲春了。初春是春天的开头,也是冬天的结尾。虽然带着春天的温情,可这温情却还不是天地间的主体。倒是那个已经难以坚守营垒的冬天还在固执着自己的寒凉。于是,春天这头和冬日那尾拔河一般的较开了劲。时而春的头占了上风,跨跃一步,匆忙播撒暖意;时而冬的尾占了上风,收复失地,把立足未稳的暖意挤进了河边田畔。初春不得不在喘息中后退几步,积蓄力量,卷土重来,再将寒意击败,赶紧涂染新的绿色。就这么一波三折地行进,初春走得坎坷艰难……

仲春就不是这样了。在一次次的拔河中,春天硬朗了身骨,练足了劲头,活像一个力气使不完的小伙子。他呵护了满地的禾苗,让嫩色绿满了天涯,还开出了一朵朵的小花。这仍不尽兴,他的力气又给了他新的志向,决计要风调雨顺,要天遂人愿。

春雷,第一声春雷恰在这时炸响了!

春雷的炸响标志着自去年秋后消隐了的刚烈重现人世。是该刚烈了,不然这日子就有些太疲软,太萎靡了。疲软萎靡得如同七老八十的翁妪,似乎行将就木已是不远的日子。

好在春雷响了,刚烈昂扬的时光来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就是大自然为春雷设定的出头之日呀!

二月二,龙抬头,龙将何为?

龙几乎无所不能,下可以潜行进人下不去的大海,上可以飞翔在人上不去的高天,而且,这生灵或上或下都不是无所事事的闲逛,是在耕云布雨。雨水可是禾苗绿草一刻也不可缺少的乳汁,主宰雨水的龙当然就是人们眼中的圣灵啊!

然而,谁曾见过这圣灵?没人见过。那么,龙在哪里?龙在我们中华民族悠久漫长的历史里。牛头马面蛇身子,鸡爪鱼鳞虾尾巴,我们的先祖用自己的理想将无数动物克隆成了一条活生生的巨龙。这行云播雨的灵物在人们的精神子宫里孕育而成,破腹而生,横空出世,唱响天地了。而龙抬头的日子,就是这圣灵大显身手的时令啊!无论是潜行大海,还是翱翔天宇,巨龙都谨记着缔造者交给自己的重任——风调雨顺。有了风调雨顺,就有了五谷丰登;有了五谷丰登,就有了人们一年的好光景!

自然,龙行天地间,不是无声无息,而是慷慨激昂,电光雷霆就是它擂响的大鼓,吹响的号角!

哈呀!二月二,龙抬头,无疑是人们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抖擞精神的世人与春雷共鸣,同电光竞彩,在天地间大显身手了!

2009年1月27日

春耕

春耕是由农人的长鞭炸开的。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杨柳。

七九八九先种豌豆,

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

耕牛出来了——走出圈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窝棚。好漫长好漫长的冬天哟,圈得毛皮松软,骨头痒痒,难耐难熬,想踢踢腿,打个滚,也没有个横竖四条腿的占场。外面是宽展,可那刀子般的风会斩割皮毛,会剔解骨肉,惟有蜷缩才得安生。

好不容易,春天来了,要春耕去了!

黄牛得意地走着,尾巴摇动,摇出横撇弯钩,摇出长空最新美的文字;蹄印踏过,踏出平平仄仄,落下一地春天的诗篇。深的有秦皇汉武,浅的有唐宗宋祖,最不起眼的也是春华秋实般的篇什。

农人呢?

农人的欣喜甚于黄牛。袄襟子敞开了,和春风联袂蹈舞;腿瓜子甩开了,和溪流同声合唱。舞蹈的是在炕头上在炉口上在烟囱角里向往了长长一个冬天的心思,那里面有柴米油盐,有吃喝穿戴,有成家立业,有耕读传家;合唱的是在炕底下房檐下槽头前面谋算出的整整一大家子的生计,那里面有犁楼耙耱,有收秋打夏,有男耕女织,有光门耀祖……

牛欢蹦着,冲着远天远地一声长吼,哞——

好舒畅的叫唤!

这叫声蕴蓄着积雪的融化,冰凌的消解,春水的盈涨,桃花的爆开,一切一切春天的行动都亮响出来了!

人也就更乐了,欢快的脚步已无法抒发内心的愉悦了。手情不自禁地扬起,扬起,长鞭伸向高空,令崇山凝眸,令白云伫步,令那在空中左右剪裁的小燕子不扇羽翅,不开歌喉,疾疾地呆住那高昂的鞭梢——

噼——啪——

好清亮的响鞭,如溪水一样晶莹;好明净地响鞭,如长空一样深远;好悠长地响鞭,如缭绕的烟岚,袅袅升腾,升腾,把耕耘,把播种,把收获的宣言都携带到里头了。

春耕了!

新亮的犁刃划破了湿沃的泥土,泥土里植进了新的阳光,阳光在生芽,开花,结果,结满人世的希望!

1998年3月20日

春种

春种是一枝会发芽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