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妄言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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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红尘别解(6)

也许,你有酣睡的习惯,而且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那么这种懒觉恰好错过,或说辜负了黎明。这种辜负,这种懒睡,好有一比,诚如在襁褓里一样,度过你的朦胧岁月。

因之,黎明,诚如初生之景,诚如人们那朦朦胧胧,混沌不清的生命之初。

晨光

晨光若有价值,当比金子还贵,至少说它的含金量是极高的。

在我的眼里,晨光有多种形体。若把它比作刚刚探头的小草,那它嫩极了,鲜极了;若把它比作刚刚流出源头的溪水,那它清极了,亮极了;若把它比作刚刚升起的朝日,那它喷薄而起,放射着万道光缕。难怪古人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在一日之中,晨光有春色之贵,春色之美,却比春色要短暂得多,把握晨光,要比把握春色也就难得多。

我总觉得,人的少年就似一段宝贵的晨光。这年头,鲜嫩得很,纯净得很,充满了勃勃生机。

趁着晨光,有人解开了生命的绳索,跑上了大道,在大道上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舒展和强健着自己的肢体;有人铺开了生活的长卷,在长卷上展示崭新的一页,或是一段充满激情和智能的文字,或是一幅光彩艳丽蕴含哲理的画图。或者这文字没有激情,也没有智能;这画幅没有哲理,也并不艳丽;或者根本也就不是文字,也不是画幅,只是生活中的一段路程,但是,这也没有辜负晨光的赐予。

晨光对他们笑容满面。

可也有人对于晨光不屑一顾。仍像对待暗夜一样,在这里继续着未完的梦境。千呼万唤始出来,出来的时候,晨光早就销声匿迹了。对于这慢待,对于这辜负,晨光不恼怒,也不愤恨;不批评,也不报复。仍然一如既往,该来则来,该去则去。来也无声,去也无声,悄悄地就给了人们一个苍老。当着一副花镜架上鼻梁,当着一缕白发缀进发际,当着一条深皱镌进额头,当着上坡攀梯再也没有往昔的灵活迅捷,那么,苍老就无情地光临了。你虽然像厌弃一切丑陋一样,厌弃这不速之客,然而,这位不速之客却像恭慕和依恋一位丽人一样,紧紧地须臾不变地依偎着你,使你和丑陋融合得难舍难分。

这时候,倘若蓦然回首,你会怀恋那逝去的晨光,在这种怀恋中,你才会感到那短暂的晨光是多么宝贵,拥有多么大的价值。可惜,这宝贵的物什,被你一掷千金,挥霍得一文不剩,懊悔吗?当会如此。于是你告诫后人,再莫重演悲剧。可惜被你告诫过的人,多少年后,往往回首身后,又痛心疾首,只能获得像你一样告诫他人的权利。

莫非,晨光就是这么具有心计,这么善于戏弄人们?

并非如此,只是人们并不了解晨光的性情,以为,既然珍贵,就应索取,像接受任何馈赠和贿赂一样,全部居为己有。恰恰相反,晨光的价值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储蓄,在于将自己的年龄化为知识和智慧,一点一点积累和蕴藏起来,增高加厚,形成自己独有的矿山,且这矿山是一座金矿,一座含金量极高的矿山。有朝一日,你便可以在这矿山中任意而自在地开采,理直而气壮地索取,因为这矿山是你的,你享有它的专利权!

这时候,你方能体味到晨光的宝贵,对着镜子里的白发和皱纹露出舒美的灿然。

上午

上午好比一本书的正文。过了黎明,过了早晨,那不过是阅读了书的序言和引子,而真正进入文章,还需要从此时一是一,二是二的开始。

该展示的场景铺开了。喷薄而出的朝日,向上升起,穿过霞蔚,穿过云层,将在天边时那圆圆的,大大的,红红的形体和姿色,迅速改变,不大了,不红了,某种程度上透出了一种黄,黄也是素淡的黄,泛白的黄。这种白中泛黄的光泽却比刚刚跃出山巅,或者跃出海面的那嫣红的光芒要强得多,要烈得多。在冬天,他可以使寒寒的天气变暖,连冷冽的北风也不那么苛刻了,添上些许柔情;在夏日,他便是另一种气象,灼人的光缕炙烤着天地,给人们以黑黝的健康,给禾谷以油绿的茁壮。健康和茁壮最终会成为丰饶的果实,这就是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季。

各种人物,已耐不住性子纷纷登场。正直的,奸滑的;坦率的,狡诈的;诚挚的,虚妄的;聪慧的,愚笨的;敏捷的,迟缓的……一起走进上午的书卷。在这里,当歌,当哭,当笑,当骂,抒发着自己的心性和学识,铺衬着自己的家境和根底。尽管各人都有一种自认为他人难以看穿的手法,用这样的伎俩足以掩人耳目,暗渡陈仓到达彼岸。然而,或迟或早,总归是掩耳盗铃之举,伎俩的编排者最终捉弄了自己。这就使上午的故事和情节丰富多彩,曲折多变,往往缭绕其间难以视破其中的隐情,在情节的深巷里山重水复。涉一道水又一道水,翻一架山又一架山,跋山涉水,好不容易穿透了深远的故事,这是多么令人欣喜和亢奋的事呀,然而,定睛一看,则让人倍为懊恼,却怎么又回到了原地呢?付出辛劳和汗水的收获竟是一个高低不平,曲折难行的“O”。于是,不得不辨别途径,另行起步,去攀越一个新的峰峦,谁又知道,会不会重新回到原地?这还是好的,常常会有这种情况,不仅没有返回原地,反而比起先还远了好多路程,甚而跌入了深谷沟底,久久挣扎,也难以走出困境。

人生的艰辛和苦涩够人品尝的了。品尝着失败,品尝着曲折,犹如品尝着一道苦菜,久久地咂舌会有苦尽甘来的清新。如果一旦有了这种清新的滋味,那就是一种升华和超越。正如买菜要付款一般,品尝苦涩也需要付出,不过付出的远比金钱要昂贵得多,是时光,是年华,是用金钱买不到的生命,谁要在这里吝啬,谁就极难增加知识,走向成功。

如此说来,上午是人生历程的青春岁月。虽然血气正盛,年华正好,却少有人生的体会和经验。在纷纭的世事间,在众多的脸谱中,在多变的情节里,难免会有闪跌和失误。由闪跌和失误构成的摔打,可以摔毁弱者,可以历练强者,弱者衰落,强者崛起。上午正如一块试金石,一块青春年华的试金石。

午间

冬阳烘暖和烈日毒射,都是午间的形态。当然也还有乌云遮天,或者大雨倾盆。无论哪种形态,午间的作用也是不容忽略的。

午间,是歇息的机会,趁着下班的当口,吃碗饭,喝杯茶,清爽清爽精神,瞄准新的目标,踏上新的征途;午间,是一次调整的时机,回首一下前面的工作,冷却一下发涨的头脑,让过烫的热血冷静下来,让过快的脉搏缓慢下来,当然,也应该让过冷的热起来,过慢的快起来。总之,上帝给人一个午间,似乎设计的是合情入理的。

人们接受了上帝的馈赠,却又不甘午间的用途太狭,太窄。于是,午间扩展为一次搏击,搏击的场所并非厂室,并非田地,并非学校,也并非无影灯下的手术室。这里用不着镰刀斧头,用不着纸墨笔砚,也用不着铁钳利刃,完全是另一种风貌,不急,不迫,不工,不作,只需要吃着,喝着,或者唱着,舞着……

我则认为,午休是午间的最佳状态。撂下饭碗,擦擦热汗,第一位的要素是去寻觅被黎明惊扰了的梦境。那梦境在深山幽谷,在乱石泉林,在荒野僻壤,在鹤影鹊鸣,悄悄地走去,莫迟延了应有的时机。路径虽弯,弯一弯才会柳暗花明又一村;深谷虽险,险一险才会无限风光在险峰。也许只是荒漠一片,也许只是鹤鹊翩翩,也许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见,只有幽黑,只有暗乌,只有天边的黑暗笼罩着一颗追逐的心灵。也许,对这种黯然没人会满意,总想进入春光明媚的境地,总想进入花好月圆的境界,遗憾的是,希望与实际总有距离,缩小这种距离又远非某某的个人意志。然而,待到醒来,方才明白,这种暗乌才是睡梦需要的最佳境界。暗梦给人以宁静,给人以轻舒,给人以淡漠,给人以致远的准备和追求!

午间,就犹如人生的一个驿站。到达这个驿站,标志着弱冠已去,而立已过,不惑的灿然已照亮了前面的路程。再不是摸索,再不是探求,再不是风中柳,再不是水中花。说一句话是硬的,掷地有声;走一步路是实的,人过留迹。不论是以此作歇息,不论是以此来充电,不论是以此去搏击,也不论是以此溯旧梦,都不是逢场作戏,都不是随意走笔,都是既定的思维指示出既定的方式,既定的方式装点出既定的场景,既定的场景活画出既定的空间。

人生的午间,这才繁复如云如霞如山如水如风如沙,多姿,多形!

午后

或是在酒杯中晃了晃头,或是在枕头上打了个盹,走出屋室探头一看,太阳偏西了,该是下午的时分了。

下午当是一部书的下卷,当是一个故事的后半截。下卷应该比上卷更生动,更吸引人;后半截应该比前半截更精彩,更感动人。若非如此,那下午就是一段难以唱红的戏,观众会喝上几声倒彩,扫兴而去。

把握下午,有比把握上午更优越的条件。下午有上午结识并熟悉了的人,有接受并了解了情况的事,有通过这些人和事观望到的社会背景和周围环境,还有在这过程中揣摸出的思绪和经验。也不排除,上午的人和事已深深纠缠在一起,而且,自己也深陷其中,难以抽身,难以撒手。甚而,如同游泳一样,刚刚下河,还没有探得河水的深浅,仓促间便喝了几口。喝就喝了,爬上岸来就是幸运。应该珍惜这种幸运,在幸运中回顾一下失利的过程,反观一下失利的教训,从中得出一点启示,这也就是金钱难买的智慧。于是,下午的行踪便有了依据,有了佐证,有了获胜的充分准备。或许,人生的不惑也就是这么逐渐形成的。

阅历和知识导引着下午的进程,使事情进展得要比上午顺利,使工作出现了较高的效率。顺利和效率难免不滋生兴奋的情绪。兴奋不会瞬间即逝,难免不滞留在胸中脑际,滞留得久了,兴奋就会膨化,膨化成骄傲,膨化成自大,膨化出一种对人,对物的想当然的情绪。以既定的当然,去对应不断变化和更替的事物,难免能有恒定的胜利,难免会有意外的失利。而且,狂傲中的失利往往不易察觉,他人察觉了,及时提醒,也绝难听得进去。于是,小小的失利,渐渐变大变大,大到如洪水狂澜,一泻千里,无法收拾,下午的蚁穴也就毁去了上午以至黎明、晨光中精心构筑的牢固堤坝。

兴奋的失意固然可怖,脆弱的行为也不可小视。常常有这种情况,对着骄阳,青春的萌动催人奋发攀求,不怕困难,不畏艰险,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前行。到了午后,回首历经的艰险,面对已有的功绩,再憧憬未来的前程,怕赔了本,怕丢了脸,怕来怕去,怕成了一位谨小慎微的谦谦君子。一切的宏图,一切的大计,一切的憧憬,都成为水中花,镜中月。这样的情节,似乎与前面的故事无法接续,人物性格也颇多变异,判若另人。这样的续写,似乎使书卷少了生动,少了感人的意趣。然而,正是这种凡俗提醒后人去自觉超越。超越往昔,超越平庸,首先需要的是超越自我,超越自我难以挣脱的情绪。超越就是最好的把握。

把握下午不易,把握人生的下午——壮年也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心智和精力。

黄昏

黄昏是一条橡皮筋,可以拉长,也可以缩短。长起来,夏走十里不黑。短起来,十月天,碗里转,好汉老婆难做三顿饭,何况黄昏呢?黄昏太耐人寻味了。

黄昏有黄昏的个性,没有黎明的潮润,没有晨光的清新,没有午前午后的激越,却有着各种时辰所不具备的豁达和超然。黄昏恰如一位精通世故的老人,看穿了世间的一切,虽然嫉恶如仇,从善如流,却不亢不卑,不激不愤,沉着自如地应酬各种季节和人物的光临。

这是黄昏的成熟。成熟的黄昏可以扮演多种角色。如果说黄昏是歌手,在春天他用美声唱法献演,歌声从容不迫,温文尔雅,大有歌喉一展天下暖的气派;在夏天,他喜欢通俗唱法,歌声热烈辛辣,泥土味山风味火药味以及才吃过辣子大蒜的口味一古脑喷涌而出;在秋天,他用民族唱法,歌喉悠然舒展,虽然其中也不乏泥土味,毕竟经过了酵化和过滤,纯情洁净而意趣丰满;在冬天,他用外国歌调演唱,把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作为主旋律,肆无忌惮地蹦蹦跳跳,惊得山梁边枯树枝上的几只乌鸦也飞得不见了。黄昏是一个歌路宽广的好歌手。

黄昏又如一件乐器。春天的时候,诚如从柳树梢上折下的柳条,轻轻扭出一支柳笛,吹呀吹呀,河开了,土松了,青蛙也钻出泥土咯哇——咯哇地唱上了;夏天如一把板胡,弓尾在胡弦上一蹭,尖厉的声响就迸然而出,一下子就让头皮也开始麻酥酥地颤动,驱走人们一天的辛苦和疲劳;秋天又变幻为一把二胡,声音再不那么尖厉,激扬,缓慢而舒展,温厚而简约,听得人如品尝刚刚拽下烧熟的一穗嫩玉茭;冬天则成了一把唢呐,虽然那声响也出现在喜庆的场合,但更适合这秋色凋零,北风凄厉的时候,长长的一声吟唱,就把塞外寒气唤进了中原、江南!

黄昏又像是位有心人,还是位爱学点什么技艺的有心人。趁着春色,彬彬有礼地拜师学艺。一接触到技艺,就将身心全部投放进去,那技艺便沿着岁月的流水向他涌来,春江水暖鸭先知,不假。到了夏日,技艺于他已经成为自我素质的组成部分,他就用这技艺忙碌地劳动,拉长了天日,抛洒了汗水,渲染得季节的天边也霞光万状。秋天时,他已不甘心摹写和再造这种技艺了,创造性地萌动已写在天边山边水边,一切繁杂的东西都开始变得简约,冗长的短小了,炎热的凉爽了,繁丰的简练了,而这短小、凉爽、简练虽不是冗长、炎热、丰繁的缩写,却也蕴含着那种风光和意韵,比之更为让人沉醉回味。赶到冬天时,似乎又步入了一个新的境地,原来很熟悉的技艺,又有些生疏了,运用起来并不那么娴熟了,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也就缺少了先前的自然和老辣,这正契合了一种古训,画到生处更为熟。生似乎是升的变意,生疏也就是升华的端点。冬天的黄昏更有超人的学识。

黄昏像这,也像那,其实,黄昏并不复杂,就是那么一段因季节而长短不齐的时辰。这时辰,华贵时有晚霞,拙朴时有暗云,来去从容,却不悠长,更像是老年的沉着若定。黄昏到底像啥?你带着什么素质叩问,就会得出什么结论。

黑夜

如果把日出到日落比喻为人的短暂一生,那么,黑夜也就是人的死亡了,这似乎是铁定的。尤其是在夜色中,你去观察那些酣睡的躯体,倘若除去耳际那一阵一阵的鼾声,毫无疑问生的气息哪里还能找到?

但是,人的死亡,又似乎并非就是在夜幕降临的那一瞬间开始的。既然在天黑的那一刻,点亮了灯,在灯下或研读,或书写,或者去驱使什么机器,去劳作什么工程,那么,生命也就拉长了,延续了。

这也有点像是生命的长长短短,使用者,勤奋者则长;厌弃者,萎缩者则短。长和短不是以上帝的尺度去度量,而是以自身的劳作和成就去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