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一听,烦了;再听,火了,遂下令:有敢以马进谏者,罪当至死。命令很明白,再要有人反对爱马的厚葬之礼,楚庄王就要杀他了。这命令很明白,再要有人反对爱马的厚葬之礼,楚庄王就要杀他了。这一着果然厉害,大夫百官都顾惜自己的小命,嗫息息不言不语了。楚庄王此时一定暗暗窃笑此令的高明,就要堂而皇之厚葬爱马了。可就在此时,宫殿门口却传来了撕肝裂胆的嚎啕哭声。这是何人?哭为何故?
哭声已伴着脚步到了楚庄王面前。王问:为何哭泣?哭者答道:以大夫之礼葬马太薄,应以人君之礼葬马。楚庄王听得欣喜,忙问:如何葬之?
哭者答道:以大夫之礼葬马太薄,应以人君之礼葬马。
楚庄王听得欣喜,忙问:如何葬之?
哭者完全止住哭声,十分认真地说:请用雕刻雅致的美玉做棺,用精挑细选的樟木做椁,派英武的甲士挖墓穴,让老人孩童背土成陵。出殡时,令齐国、赵国的陪侍在前,韩国、魏国的护卫随后,还要建庙堂祭祀,封万户大的地盘为其奉邑。让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贱人而贵马!
楚庄王不笑了,笑不出来了,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寡人错了。
这位冒着杀身之祸进谏的哭者,不是大夫,不是官吏,只是宫中的一位供人欢颜的优伶。史马迁笔下的他是优孟。
无独有偶,司马迁还记载了一位优旃,他是秦朝宫中的优伶。秦二世胡亥登极后得意洋洋,突发奇想,要油漆咸阳都城的城墙。城墙高巍,环城数十里,别说涂抹油漆,就是打磨平滑也不容易,这真是一件劳民伤财的祸事。可是,文武百官却没有一人站出来进谏,敢于站出来的竟然是这位优旃。优旃口呼万岁,先施拜礼,再说:
皇上主意甚好!若是皇上不说,我也要提出。漆城墙固然浪费民众的钱财,可是,漆起来光光亮亮十分好看,敌人来了滑滑溜溜地爬也爬不上去。好主意,好主意!只是,上漆后不能晒干而要荫干,需要搭建个比城墙还大的大房子!
这比城墙还要大的大房子岂是好建的?秦二世笑了,笑毕,收回成命,城墙不漆了。
在司马迁笔下,优旃和优孟一样是位善于嘻笑逗乐的优伶,也就是后人常说的戏子。是否那时的优伶、戏子还肩负着讽谏朝政的重任?
查考史料,绝没有这种使命。优伶最早出现于西周末年,是贵族豢养的声色之娱的内廷艺人。刘向《古列女传》中写道:“……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子之于旁,造烂熳之乐”。《国语·郑语》中也有关于周幽王“侏儒、戚施,实御在侧”的记载。韦昭释说:“侏儒、戚施,皆优笑之人”。由此可以看出,优伶是中国最早的职业演艺人员,其任务是供人笑噱的。让我感动的正在这里,这些身份低下,卖艺逗笑的优伶,竟然敢于犯颜讽谏,以正国是,这是何等难能可贵呀!
二
伴随着演艺的成熟繁盛,宫廷优伶也繁多起来。在众多的优伶里头,我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敬新磨。
敬新磨是后唐天子李存勖宫中的优伶。史书说这位优伶身长六尺,相貌出众,机敏诙谐,敢说敢做,甚而,敢于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优伶相貌出众,我没有动心,历史上的优伶也好,时下的演员也好,相貌出众者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优伶机敏诙谐,我没有动心,我以为这是一个优伶,或者演员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我看重的是敢于在“老虎头上拍苍蝇”,那倒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品格灵魂。这么一看,敬新磨果然不凡。
李存勖是个好犬天子,而且多养猛犬。据说,皇宫中恶狗成群,狺狺狂吠,许多有事要奏的大臣因为惧怕恶犬被拒之门外。有人谏告,李存勖不以为然。敬新磨却要天子颇以为然,防犬于未然。
一日,李存勖端坐殿上阅卷,忽然传出一阵狂乱的狗叫。抬头见敬新磨身着五彩斑烂的衣袍匆匆进来,身后紧追着四五只猛犬。敬新磨气喘喘地喊:
陛下,你的儿女咬人了!
李存勖一听敬新磨将狗比作自己的儿女,顿时生怒,顺手拿起剑就要砍杀他。敬新磨却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杀奴才不吉祥。
李存勖挥剑发问:为什么?
敬新磨说:百姓称陛下“同光帝”,杀了奴才,还能同光吗?
李存勖听了,停了剑,笑了。此后,命人收管起了自己钟爱的猛犬。
看到此我不禁为这位优伶提心吊胆。身为优伶你就插诨逗乐,供人君一笑吧,何必为诓正时弊而招惹杀身之祸?哪知,这位敬新磨还要一意孤行。
是日,李存勖带了大批伶人臣仆去中牟县打猎。天子出行,有恃无恐。马蹄飞扬,田禾遭殃,庄稼苗被踏坏不少。中牟县令是个体恤平民疾苦的芝麻官,匆忙前来跪奏陛下,千万不要踩踏百姓的庄稼,那是众人的衣食呀!
李存勖追猎兴致正高,不意冒出这么一个丧门星,顿时生怒,喝令:滚开!
喝毕,打马扑进田地追赶猎物。敬新磨见状,扬鞭催马,禀告天子:不要这么放过县令。并责问赶来的县令:你吃皇粮拿俸禄难道不知天子喜欢打猎?为什么不饿死百姓,空出田地供天子狩猎?
责毕,又一本正经地禀告天子:杀了他,看谁还敢阻挡陛下打猎?
其他伶人也随声附和要皇帝杀了那县官,李存勖却越听越不对味。低头一想,明白自己错了。放了县令,敛了马蹄,百姓的庄稼方得以安宁。
这位敬新磨哪里还是个优伶?我想,即使那些专司进谏的官员恐怕也有不少自愧弗如!面对皇帝,面对言出即法的天子,随口的冒然就可能身首异处,敬新磨明知危险,又敢于为道义民利而冒然,那是多么罕见的精神气节!
三
恋恋不舍离开敬新磨以及他所在的后唐时代,随着历史的潮流激荡而下,转眼就进入了宋朝。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代,一方面它的经济、文化状况都在滋生新的繁盛,一方面戍边的衰弱、吏治的腐败又在酿造着新的变乱。这样一种社会状态,该不只是为一部惊世的名着《水浒传》准备丰富生动的素材吧?我隐隐觉得还潜在什么。当我观瞻到了戏剧的成熟,并在宫廷舞台上看到了丁仙现、焦德等教访艺人的身姿后,我的目光不由得锁定在他们身上了。
历史为什么会有惊人的相似?今天,举国上下正在抵制和反对政绩工程,我却从宋朝的历史进程里发现了类似的举止。有位都水监侯叔献,好大喜功,不管有利无利,乱开河道,劳民毁田,弄得民间怨声鼎沸。这一日,此位工部大人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末日。他一死,丁仙现便演绎出一个小杂剧。时逢北宋熙宁九年,朝廷为庆贺太皇生辰举办喜庆宴会,丁仙现便把这个小杂剧塞进了演出的戏台。
幕布拉开,身着八卦衣的丁仙现扮成道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飘逸亮相。同伴问他从何而来?他得意地说来自天上。同伴惊喜地问他在天上看到了什么?他故意神秘地说,我乘着五彩祥云飘飘悠悠离了地面,不多时到了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仔细一看是玉皇大殿,大殿中端坐一人,身披紫金袍服,手中捧着一轴画卷……
说到此,同伴接着说,莫不是前些日韩侍中献给圣上的《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
丁仙现点头称是。
如果此剧到此打住,也是奉迎拍马溜须而已。好在情节延伸下去,舞台上走来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一上台便说,他也从外界归来。同伴问及去处,答是阴曹地府。他说,在那里面看见了都水监侯工部,手里也挟着一张图……
不待他说下去,同伴随急切问:什么图?
和尚答:地狱开河图。
和尚不笑,台上台下笑成了一团,此斯把政绩工程竟然带到阴曹地府去了。看了此剧,不得不叹服丁仙现编导的小杂剧讽刺辛辣,入木三分。
如果说丁仙现的讽刺针砭的虽是时弊,指对的却是死人,无需什么胆略气魄,那么,焦德的《芭蕉》戏却不是平常肝胆的人敢于为之了。
这一日,宋徽宗举行宫廷酒宴,安排教坊演艺助兴,《芭蕉》趁势演到宴会。
焦德上场亮相,口出赞语数句,宋徽宗美滋滋地想笑,未及笑出声来,台上走出一徒,手持一株梅花。
焦德问:这是什么?小徒答:芭蕉。
小徒答:芭蕉。
答毕,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株松枝。焦德问:这是什么?
焦德问:这是什么?
小徒答:芭蕉。
答毕,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枝青竹。焦德又问:这是什么?
焦德又问:这是什么?
又答:芭蕉。
话音一落,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株芍药。焦德再问:这是什么?
焦德再问:这是什么?
回答还是芭蕉。
焦德生怒,抡手给了一徒一个巴掌,喝斥道:明明是四样东西,怎么都说是芭蕉?
四徒捂着脸委屈地说:都是巴蜀运来的,又都枯焦了!
原来讽喻的目标直接宋徽宗宫廷内苑的艮岳,也就是万岁山。这个祸国之君不问民间疾苦,命令蔡京在全国搜挖奇花异草,运到东京,堆砌景致,供他玩赏。路途遥远,费时费心,不论工匠怎样呵护,憔悴枯干的不计其数。焦德这《芭蕉》矛头直指皇权工程,怎么不让人为之揪心提胆?
焦德对宋徽宗的艮岳不满,宋徽宗对焦德讽刺他的《芭蕉》当然也不满。焦德的不满来自民间,是民意,代表多数;宋徽宗的不满发自内心,是私欲,代表少数。偏偏代表多数的焦德左右不了代表少数的皇帝,而代表少数的皇帝,小指头一拧就会让他焦德粉身碎骨。焦德的这个小剧真有点钢骨铮铮的胆识。
这次宋徽宗没有动怒,算焦德这小子侥幸,识点趣吧!偏偏焦德一点也不识趣。蔡京退休还家,宋徽宗在京城赐予一块地,他推倒百间民房建造供自己游乐的西园。工成,庆贺,也请了焦德。蔡京得意地问:我这西园比太师公的东园如何?
焦德脱口而答:东园花木繁盛荫绿,如云映照;西园民众流散,泪流如雨!
气得蔡京能把下巴的胡子颠落。宋徽宗闻知,趁机将焦德赶出了钧天乐部,总算出了一口在胸中憋了好久的恶气。焦德败是败了,但正是这种失败展示了罕见而又难得的正义、正气,时隔数百年我仍为他鼓掌叫好。
四
中华民族历史久远,戏史也久远;优伶众多,有骨气的优伶也就层出不穷。若是细细数道,实在磬竹难书。我们不妨走进最霸道独裁的清朝看看,不妨走近清朝那个最霸道独裁的慈禧太后身边看看,看看有没有敢于伸张正义的优伶。
还真有个优伶,人称刘赶三。刘赶三本名刘宝山,只因演技超群,一日要赶三场戏,众人不叫他宝山,则称他赶三。刘赶三除了把丑婆演得惟妙惟肖,神灵活现外,还有一个绝活,把一头小毛驴调教得驯服温从,若是演《探亲家》一戏,他就骑着真驴赫然登台,台下观众喝彩声不绝于耳。刘赶三出了名,他的小毛驴也出了名,众人见它全身漆黑,四蹄白亮,爱称墨玉。慈禧太后闻知,要看刘赶三的戏,刘赶三赶着墨玉进了禁宫。小毛驴颠哒着走进雕梁画栋的殿堂,这是多么别致的景象!
这么一个名演员,你就一门心思钻研你的演艺吧,千万别问政事,君不闻上千年前就有夫子呼喊:苛政猛于虎?若涉政事,冷不防哪一天会有恶虎伤身,不活吞了你,也让你鲜血淋淋!可是,这刘赶三偏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次,刘赶三在阜成园演出《南庙请医》一戏。时逢同治皇帝崩殂,众人传言死于梅毒。演到戏中,他趁兴打诨说:东华门我不去,那里有个阔哥,害了梅毒,我当是天花,一剂药下去要了他的命。
众人听了大笑,笑毕大惊,这可是指骂皇帝呀,弄不好要掉脑袋。散场后有人提醒他,他却气愤地说:花天酒地,祸由自取,就是指骂他!
这个刘赶三真有点一意孤行,转天闹到宦官头上了。是日在宦官家中演戏,又是那出请医,他还是扮演名医。家仆带名医到了主家门前,对他说:先生留神,门里有狗。
他指指台下说:我知道这门里没狗,有也是走狗。
台下坐的都是些宦官,刘赶三分明是有意指骂这些狗仗人势,欺压百姓的东西。这些人虽然恼怒,可知道刘赶三是慈禧的红角,不敢把他怎么样。
不过,有个人不这么受委屈,非要把这刘赶三怎么样。那一回演的是妓院戏《思志诚》,刘赶三演老鸨,他见醇王、恭王几个王爷在台下看戏,故意呼喊: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
当时,京城的妓女以排行相称,偏巧下头坐的三位王爷是老五、老六、老七,刘赶三便趁机影射他们。话语一落,满场哄笑。哪知王爷恼了,散戏后责令太监打了刘赶三四十大板。
这四十大板该把刘赶三打清醒了吧!你一介草民,一个优伶,即使再忧国忧民,又岂能扭转了乾坤大势?趁早安分守己,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可惜,江山易移,生性难改。刘赶三仍然是刘赶三,他竟然把他的刚直抖露到慈禧太后面前去了。
那时候光绪皇帝主政,一心要维新变法,一心要弃弱图强。这当然冲撞了慈禧太后的老套子。老太后怨恨小皇帝,这怨恨不是藏在心里,掖在怀里,而是露在面上,施在事上。就说看戏吧,她坐着不舒服,就靠着,躺着,可那个小皇帝只能像个奴才侍立在身边。刘赶三见这架式就有点不顺气,不顺气就想出出气。这一天机会来了,慈禧太后要看《十八扯》,刘赶三在戏中扮演皇帝,上场演出,他抖抖龙袍,跨上御座,一转身又走下来,对着场下笑说:我这个假皇帝还有座,那真皇帝却回回侍立没有座位。
慈禧太后一听这不是喻讽自己么?不知缘何没有发作,竟然还改过自新,日后看戏给了小皇帝光绪一个合法座位。
刘赶三不仅用他的高超演技倾倒了万千观众,而且用他的闪光人格折服了梨园同行,因而,北京城的戏曲艺人们推举他为精忠庙首,也就是梨园领袖。数年后,甲午海战失败,举国一片哀伤,79岁的刘赶三不仅离开了演艺舞台,而且离开了人生舞台。他死后,爱驴墨玉长嘶不止,不进草料,整日悲鸣,力竭而死!
刘赶三,以及和刘赶三同行的优伶故事暂时讲到这里,按照常规叙述完毕还应该评价数语,或者借古讽今,针砭时弊。可是,以我辈的鄙微如何去评价他们的高巍?我只能斗胆写真将他们的往事实录出来,树一面镜子,让当代星流人物和众多屁颠在他们后头的粉丝趁隙照照眉脸,即使不能知兴替,能明点得失也好!
2005年6月2日
午后,偏西的太阳喷射在阳台上,暖融融的春光给了花木新的生机。偏在此时,手机响了,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张厚感先生打来的,他告诉我:张中行先生走了。听了,我心头一颤,禁不住隐隐作痛。屈指算来,他今年该是98岁了。按我们乡下的规矩,这样的寿辰,实属高寿,先生又几近于无疾而终,堪称喜丧,但是,我的心仍然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绞疼。
我与张中行老先生相识整整十年了。面见他前已读过他的不少作品,《负暄琐话》、《负暄再话》、《负暄三话》,以及之后面世的《顺生论》一本一本都读过了。读他的作品,不容速疾,不容急躁,最好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挑亮一盏孤灯,淡泊身心,宁静思虑,轻吟几行,抬头望一望窗外苍穹上闪烁的星斗,沉思一番,继续吟读。我在一篇关于读书的小文中写过这样的情景,称之为品读。的确,他的书中蕴含着无穷的世理,无穷的人道,而这些世理和人道又深掩于浅白得有些拙朴的文字中,不细吟,不咀嚼,还真难以品得其中的真味。这样的文字才堪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完全是落尽豪华的真淳,是生命在历经风浪之后的彻悟,是思虑在历经摔跌之后的洞明。张中行先生缘他那些朴实无华而又蕴含无限的文字崔巍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