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妄言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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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红尘别解(13)

我所以要以马作为我文章的一种属相,是因为看中了马的英俊潇洒,尤其是看中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那种风姿。马代表了自由的精神,代表了独立的品格。可以说,是文学艺术必须具备的素质。舍此,娴熟的技艺也可以操持出完美的成品,但是,没有灵魂的完美品,不如灵魂洒脱的缺陷物。散文写作自然也是这般道理。

谈到我那些属马的散文,我要感谢鲁迅文学院。入院研习时,正是我创作的困顿期,长时间拘泥于狗散文的操作,技艺越来越巧,成品越来越妙,但是匠气也越来越老道,以至自行结茧,将本我幽闭于暗室。我倘若不能化蛹为蝶,冲破囹圄,就只能在暗乌中结束自己的文学生命了。我明白了潜在的危机,但是解脱思想理念这无形绳索,不知要比解脱肢体的有形绳索艰难多少倍。我一次又一次做这样的尝试,然而,笔底的文字总是苍白无力。《枯柳》可能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内中的思想潜质、文化容量似乎我是清醒的,安排设置是厚重的,只是流泄到纸页上却是平淡无味,缺乏构想时的活力。无疑,我很难从苦闷和困惑中自拔。

恰在此时,我获得了一条信息,鲁迅文学院举办创作函授班。函授班的优秀学员,将被选拔进鲁迅文学院研习。鲁迅文学院是中国作协的最高学府,前身是中央文学讲习所,建国后一批又一批知名作家都曾在其中陶冶提高。进入新时期,更名为鲁迅文学院,接纳的首批学员都是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优秀人才,因而,我很向往这座文学圣殿。可以说,我报名函授学习就是奔这个目标来的。只是,我想得有些简单了。那是1987年,文学的热度虽然不似八十年代初,但是,还没有降到时下的冷落样子。不少人仍然热望依靠文学一夜成名,红火毕生。待我报完名一打听,函授学员竟然有六千人,而选拔入院进修的名额仅有十位,要进入这座圣殿谈何容易!

我不免有些灰心,灰心的原因是承受到过重的压力。好在这压力反弹出了更强的动力,既然决心已下,那就矢志不渝。我按照规定,写好了每篇习作,又参加了两次面授活动,不断让新的思潮涤荡着久有的理念,作品也就有了新的生趣。正是这样,我居然如愿以偿,走进了鲁迅文学院。入学以后,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我没有动笔写作,我认真聆听每一节课,我静心阅读在临汾读不到的书籍,我反复思考自己数年来的写作,毅然否定了过去的套路,决计用意识的新生获取文章的新生!我心中的天马渐渐孕育成形,在春光渐深,夏意渐近的时日,我似乎已能听到天马的蹄声不断敲打自己的心旌了,那高昂的嘶鸣不时惊动着遥远的天籁。这时候,我的神思通达,笔意晓畅,不能不走笔了。于是,在鲁迅文学院303那间小室,我开始了《童话岁月》系列散文的写作。应该说,这个系列的散文题材并不新颖,是写大跃进的。大跃进是被不知多少人迸击过的极左行动,我再写不免落入俗套。然而,既是天马行空,就不会重蹈他人的履痕,我以一个少年儿童的天真眼光去重新经历那个年头,使那年代的行为成了一个个如诗如画的场景。而且,这场景又似镜中花,水中月,像美梦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如此的视角,自然给了老题材一丝新意,具备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正缘于此,《童话岁月》系列散文成为了我的成名作。

记得《山西文学》杂志一期刊出了两篇《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文章面世后,很快我接到《散文选刊》杂志主编卞卡先生的来信,意在选载,又觉数量不足,难以反映作家的作品风貌,让多寄数篇,试图搞个作品特辑。这是好事,我立即寄去文章。1990年第9期《散文选刊》编发了“乔忠延作品特辑”,选载了我的5篇作品,并配发了着名评论家何镇邦先生的评论《寻常家语写华章》。一时,我的散文成为娘子关内外注目的亮点!

时隔不久,又一件好事来叩门庭。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1988-1993年散文选》,我的散文《弯弯的桃树》被遴选入集。三年一次的选本,一本选120篇文章,我能入列自然不胜幸运。

回味这种幸运,我真感谢鲁迅文学院,若是没有那里的学术氛围,没有那种新观念、新浪潮的冲击,我要冲破那一层理念的老茧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抑或依赖我自身的力量并不足以冲破老茧的僵固,那我只有永远幽闭在写作的暗室了。好在,我终于借助外来的活力,滋养了心灵的天马,让那天马放纵在人类历史文化的天宇,在其中奔波、领略、感悟,并留下了思想的行迹,这便是我后来的散文。这一段我写出了《飘流的思绪》、《天成风流漓江水》、《骡子》、《尖尖脚上的奶奶》以及《狼》等作品。《飘流的思绪》刊发在《中国作家》杂志,《天成风流漓江水》刊发在《当代》杂志。《骡子》一文在《中华散文》刊发后,又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入《199l-1993散文选》,《狼》在《山西文学》刊发后,被《散文选刊》选发,之后又被选入《散文选刊》的精品丛书。

我将龙作为我散文的一个属相,而且,视为写作的最高境界,是基于我对龙的特别钟爱。

在十二生肖中,龙虽然没有列入首位,但是,在人们的眼睛中龙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是民族精神的象征,龙能腾云驾雾,能播云降雨,可以令风调雨顺,可以让五谷丰登。龙飞凤舞、龙腾虎跃,多么令人神往的盎然景象!具体来讲,我对龙的特别钟爱有以下几点:

首先,龙是虚拟的,是自然界的动物中原本没有的。探究历史,似乎和龙能攀上关系的当数恐龙。但是,恐龙和人们尊崇的龙不是一回事。如果要把人们尊崇的龙形象描写出来,需要借助民间的俗语,即:牛头马面蛇身子,凤爪鱼鳞虾尾巴。当然也还有更细的说法,把鹿角和马鬃也组装到了龙的身上。不过总体来看,以上这两句话基本可以概括龙的形体。龙既然是这么多动物部件的组合物,那它必然是虚拟的了,是自然界不曾存在的。

考古学家在陶寺遗址出土过一个龙盘,那上面的龙总体看还是蛇的模样。所以,蛇身子的说法是成立的,也就是说,蛇是龙的主体。这便使我想起一个寓言故事:画蛇添足。这故事用来讽刺多此一举的人,把那些人视为笨人、蠢人。但是,换一种眼光看却是另一码事了。既然龙是蛇身子,那么,龙不就是画蛇添足而添成的吗?当然,光添足不成,还要添上牛头、马面、鱼鳞、虾尾。不过,若没有第一个敢添足的人,或许便没有第二、第三个敢于添牛头、马面的人,那龙还会诞生吗?看来艺术的创造正是要由在常人眼中不那么正常的那些人来完成。当然,这种不正常正是艺术规律的正常,而虚拟正是艺术规律的基本要素。这个要素或许对散文写作最为适宜。

我这种认识可能会引起不少人的质疑,别的文体可以虚构,惟散文是要写实、写真的。我理解这个观点,散文的确要写真实的东西。不过艺术的真和生活的真是有距离的。不信,我们将生活实录到作品中去,说不定读者会说我诌谎呢?多年来的散文写作经历告诉我,写散文不必拔高生活,拔高生活是对生活的戏弄;写散文不能贬低生活,贬低生活是对生活的亵渎;写散文不能照搬生活,照搬生活是对生活的无奈。关键在于写出生活的精、气、神。怎么样写出生活的精、气、神?我以为离不开真实生活,离不开真情实感。不过,文章中的真实生活不是全部生活过程的演绎,而是用真情实感连缀成串的精彩片断。这还不是虚构么?虚构同虚拟一样,才能让宇宙间没有的龙悄然生成,昂然腾飞。散文创作亦然。

我钟爱龙的第二因由,和我所处的地域有关,也就是跟水土有关。我生在临汾,长在临汾,工作在临汾,迄今没走出临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必然像一方水土。换言之,水土可以成全人,也可以局限人。临汾是尧都,这里有仓颉造字的遗迹,有击壤歌吟的故土,有平水官韵的辙印,有元代演出的戏台……,这里是中华文化的源头。源头之水,流散出去,到了他地,引臂瓢舀,便有了地方风味。地方风味正是异质,异质是艺术的特色,文学也是同理。可惜的是,作为源头的临汾,舀一瓢水,再舀一瓢水,舀起的均是母体文化,只有和其他文化的相似,没有和其他文化的相异,这便是雷同。雷同是重复,重复是文学的死胎。我在好一段时间里难以使文章鲜活,正是囿于这方水土的症结。

怎么将这方水土的劣势变为优势?其实,这话是错误的,应该说这方水土的优势是存在的,我们如何去发现和利用?我想,我不能瓢舀这方水土的脉流,而是要深掘这方水土的根源。只要开掘到历史的深处,找到母体文化的端点,用那里的丰乳滋养自我,才能生成一个新异的文化景观。我命令自己,向后奔跑,向历史深处奔跑。当然,起跑时要带足食粮,这食粮是丰厚的学识,是博阔的眼光,还要有当代世界的崭新思想。在当代思维照耀下的荒寒苍凉都会放出奇异的光芒!

这一跑,便跑到了巨龙生成的那个年代。那里的时代能生成中华民族的图腾和精神,那里的文化为什么不能生成我面貌一新的散文?我很庆幸我在写作牛散文的时候,没有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也没有只抬头看路,不潜心思索。我边拉车,边观望,将历史风情集纳于心,咀嚼反刍,仔细回味,竟然发现,在乡亲们的口语中,谈吐着久远的历史。他们的语言便是活生生的文物。因而,我不仅用耳聆听,而且着眼集纳乡村这土话,这便是后来成文的《尧都土话》了。

当然,我最钟爱龙的原因莫过于龙是大化之物了。古人云,龙在陆能行,在水能游,在天能飞,真是无所不能的动物了。龙所及之域,上为天,下为地,中为水,不正是人们思之要及的天、地、人三界么?人们难以全部实现的愿望,龙可以代人实现。因而,天若大旱,有人祈龙降雨,龙可以行云播雨,可以风调雨顺。龙是悲天悯人的化身。这一化身,不正是文学所要履行的最高使命么?文学要写照什么?要阐述什么?要警示什么?这一切都是说不明,道不白的。文学在于用美好的文字构画美好的境界,去陶冶人们的心性。人们进入文学世界,不在于懂得了什么,而在于感悟了什么。懂得的知识,可以言传,感悟的东西却是无法用语言说清的。也许有人想将感悟的东西告诉他人,而且要竭力说得清楚明白,需知越是如此竭力,越与初衷相违。文学潜在的意蕴就好比是那条腾飞的巨龙,他可以在地上走,在水中游,在天上飞,但是,却摸不着,看不见,因为那是一种精神,那是一种气韵,一种大化在人类感情世界里的神灵。

我想作为文学门类之一的散文,应该具备龙的这种神能。所以,我动笔写《尧都土话》,没有拘泥于写实,没有拘泥于写真,而是以尧都方言为龙体,在其上做各种思维的畅想与构勒,成一篇,又成一篇,先后写下了上百篇。每一篇各有不同的历史风光,各有不同的文化风情,各有不同的篇章风姿。因而,寄出后《文艺报》刊发了,《散文·海外版》以专稿刊发了,《散文选刊》选载了,2002年《黄河》杂志刊出的6篇又被《散文·海外版》选发,继而,入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02散文》,入选了中国散文学会编选、花城出版社出版的《2002年中国散文年选》。

我的散文写作跃入了一个新的里程,我要让散文大化在龙的境界。只是理解归理解,感悟归感悟,而要将理解和感悟化为自觉行动,写出无愧于世的作品,需要探求的路更长。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听到了,这正是我对龙散文的心韵。我属虎,但愿能在散文天地里——龙腾虎跃!

2003年4月26日-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