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难以适应的是此公的梦话。往往睡得正香,忽然就被他吵醒了。如今,时过境迁,好多精彩的梦话,我都忘记了,惟有一段仍记忆犹新。那一夜我刚睡着,忽听此公大声喊叫:准备——脚尖朝后,两腿并拢——齐步走——
我被这清晰而又荒谬的梦语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同室的另一位学友也听见了,我们一起发笑,笑得此公也醒了。然后,我们夜半话梦。此公叙说刚才的梦境,是他在训练一伙不足一尺高的小人。这伙小人在桌子上行走,两桌之间的缝隙却跨不过去,于是他才大声命令:“准备——脚尖朝后,两腿并拢——齐步走——”我们说着笑着,在说笑声中又睡去了。那时的梦话是我们生活的一种乐趣。
对于妻的梦话,我却啼笑皆非,心头陡添了更大的压力。我隐约觉得这无止无休的梦话,是一种灾祸来临的先兆。耳听那无边的梦话,我毫无睡意,想了好多好多。我想让妻去住院,可是这般病情去哪家医院为好?本市上好的医院都去过了,还去哪里?到外地去,大医院都不要自家人陪床,而妻要是疼醒来,谁去解除她的痛苦?况且,她自己也表示,决不单独住院。那年在协和医院看病时,我便想安顿她住院治疗一段,待身体好转再回来。可是,她执意不肯,惟恐留在医院自己一人清冷,太受熬煎。此刻,我辗转反侧,没了主见。
三十岁以后,我自认为成熟了好多,对人生许多疑难都有了独到的见解。时常还为他人想些办法,出些主意。而今已经四十开外了,四十而不惑,我却对人生的难题大惑不解了。去住地区医院吗?似乎不是在那里过早的使用和决然地停用胰岛素,妻的病情也不至发展成这样子。去朝阳医院吗?很明白这次要不是适时离开那里,妻恐怕在这个世上已没了合法席位。那么,再回到刚出来的医院吧?我应感激他们在死亡线上把妻抢救了出来,可是,我总认为妻的腿病和使用链霉素有关系,因而,我的心中笼罩着一重阴云。这时候,我才恐慌了,才明白人活在这个世间,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建立在相互信赖的基础上的,如果对一切失去了信赖,人在这个世界就无法存在下去。因此,我一再劝慰自己,千万不能怀疑一切,仍然要把医生视为驱除病痛的知己,不妨再回医院去。可是,感情怎么也应合不了这种理智。
妻继续在痛苦中挣扎,我也继续在迷惘中徘徊。短暂的十多天中,我如入迷途,难觅出路。这情景颇像童年的一件险事。那一天,我跟随奶奶去汾河东岸的伊村,那里是奶奶的娘家。奶奶走这条路千百次了,熟悉极了。可就在这种熟悉中奶奶却走错了路。那是个傍晚,一过汾河天色暗了。还不到拐弯的地方,奶奶却领我拐了弯。拐弯后走了不远,她发现,拐早了,应该再走一程才拐。如果拐错了,再返回来也可以,即使走冤枉路也没多远。可是,我估计按照奶奶的判断,应该拐弯的那条路和这条是平行的,向北不远就是。于是,奶奶为了少走弯路,拉着我迈上了田垅,从田地里向北觅去。
此时,正是初冬季节,收秋后的河滩上一片空旷,走不多远,天完全黑了,我们根本看不清前方。或许奶奶的判断并没有什么错误,只要我们一直朝北走,就可以到达那条正路。可是,天色漆黑,方向难辨,许是我们以为是面北而行,实际方向偏了,反正干走不到,那条正路无论怎么走也不在我们面前出现。奶奶说,我们着了迷糊子了。迷糊子据说是一种鬼,专门糊弄行人。往往弄得你晕头转向,在一个地方瞎转上一夜,也难以走出去。早听大人们说,某公前往城里办事,回家晚了,赶到河滩天黑了。看着眼前有条隐约的小道就走,走啊走啊,走得腰酸腿疼了也走不出去,不见汾河,更不见浮桥,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坐下来等待天亮。天亮时,一看吓得更慌,脚下哪有什么路呀?居然在乱坟窝子里转悠了大半夜,所谓隐约的小路,全是他转悠时踏出的脚印。奶奶是否想到这个故事,不得而知,我只能从她那摇晃的脚步明白她和我一样慌乱害怕。看着找不到正路,奶奶领我回返,再找身后的弯路。因为顺那条路可以去往神刘村,而到了神刘,尽管绕远了,也还有到达伊村的可能。
我们往回走,走啊走,走了好久,弯路也找不到了,按照我们往北走的时间推想,早应到了,偏偏,就是走不到。无奈,奶奶又拉着我再找正路。走啊走啊,正路、弯路都找不到。事后好些年了,我仍然在想那一晚的瞎闯,或许,路就在我们面前不远了,本来,只要有耐心再走几步,就可以摆正方向;或许路就在我们身边,我斜走几步就可以迈上路去,可我们就一直找不到;或许,路并不遥远,我们的方向错了,越走只能越远。黑暗是多么可怕的呀!人一旦陷入黑暗就有无法摆脱的苦难。
那一晚,奶奶和我几乎丧失了走出黑暗的信心。我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几乎走不动了,在凄冷的黑夜里走得直冒虚汗。就在奶奶和我几乎无法再走下去的时候,突然,奶奶吵了一声:“这不是路呀!”我们跨上路,立时来了精神,也不管此路通向哪里,反正沿着路走才有希望找到村庄,找到人家,才有走出黑暗的可能。接下来的事情很为有趣,我们找到的是通往神刘村的路。赶到神刘村时,夜已很深了,村里很静,静寂的村落居然飘荡着悦耳的弦乐声。奶奶和我顿时轻松了许多。
终于判明是村里唱戏,奶奶立时大喜,说,不走了,咱去看戏,戏场里准有伊村的人,看完咱再相随着回去。我清楚记得那次看的是《天仙配》,我们赶到戏场不多时,戏就散了。同行的路上,伊村的人不明事因,还夸奶奶有本事,跑这么远来看戏呢!
想想这远去的一幕,我心里悲凉难掩。我突然觉得人生就是在永无止境的暗夜摸索,很难确定你准确的行程和最后的归宿。平常岁月这感觉不甚明显,而一旦陷入苦难,这种感觉就真切的凸现出来。自然的暗夜有尽头,而生命的暗夜难有尽头。在这样的暗夜中痛苦挣扎,我开始领悟了为什么世人会有轻生的?是啊,看不到走出暗夜的希望,就会在迷惘中倒下。我突然能理解以往曾经嘲笑过的那些轻生之辈了。看来,人对人的理解不是那么容易的,似乎只有进入相同的境遇,才能够沟通和理解。可是,要同情和怜悯弱者,难道自己非先成为弱者?要拯救苦难,难道自己非先陷入苦难?岂不荒唐可笑!因而,我真切感受到了设身处地这个词语简直精明之极。倘若能把自己假设到他人所处的困境中去,那就容易理解并产生共鸣了。
那么,妻的病到底能否治好?我能不能走出这无边的黑暗?自己着实没有把握。然而,我还不是生活的弱者,苦难的往事铸造了我的坚强。正如妻那次昏迷时一样,我虽然处于慌乱之中,短时内也曾一筹莫展,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潜在着一种自信,一种走出这种厄运的信念。此时,我仍然如此,设法寻访医生,觅求走出苦难的希望。
住院进了牛奶场
恰如暗夜中突然闪现的亮光一样,当下面的医生出现时,我的眼前出现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侯主任告诉我,他打听到了一位医生,是专门治疗疑难病的,据说治疗糖尿病还很拿手。问明了地方,在鼓楼北头就有个门诊部,而我上下班经常在那条路来往,却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呢?得知这个信息,再经过时,我便留心了,果然路西有个诊所,门前高耸一块木牌,上书“专治糖尿病”几个大字。这时候,我禁不住抱怨自己,怎么对身边的医院视而不见,却要去远处求医寻药呢!
趁个星期天,侯主任开了机关里刚接回的一辆新轿车,把专治糖尿病的医生接来了。侯主任办事很是精细,为了可靠,他约了一位同事前来。这位同事患糖尿病数年了,在治疗、保健上经验较多,身体状况很好,正常工作完全承担得下来。他们的到来,使我的家里温暖了许多,亮堂了许多。同来的有两位大夫,一位是朱院长,他们这个医院叫做疑难病医院;另一位是崔大夫,崔大夫是西北某大医院的专家,曾经留学美国,新近刚被聘到此处治病。院长和专家的光顾,诚如天使降临一样,我沉重的心头轻松了许多。院长是位瘦高个儿,说话利落,透出了少有的精明。专家比之矮些,敦实些,说话也木讷些,这种迟缓,似乎显示着一种专家的老成持重。二位轮番给妻诊断,听了心脏,切了脉搏,即退出屋来。
朱院长告我,妻的病是第三期了,要住院治疗,不敢懈慢。我陈述了前段住院的情况,他说,最好把以前的病历送来,我们一块研究个治疗方案。临走还说,要住院,赶快,正好还有一个床位。
送走医生后,侯主任、那位同事和我一块商量住院的事宜。我黑暗的心室被这突然闪现的光泽所吸引了,但还是按下喜悦征求同事的意见。他说,人家说的有道理,病得确实不轻,我看她的手指甲出口,没有白节。别小看这个白节,那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很是叹服同事的见地,于是,住院的事就定下了。
接下来遇到的难点是取病历。正规医院,病人出院后病历就归档保管,要拿出来不是容易的。况且,在某种程度上讲,病历也是一种保密东西,倘若治疗有某些失误,病历外流,泄漏内机,势必给医院和医生造成不应有的麻烦。因此,我让儿子去取,他便碰了个钉子。无奈,我只好写信给院长,请他给办。病历才被借出来,匆匆复印后又交了回去。复印好的病历送达后,我即告诉那位院长,明天去住院,惟恐那仅有的一张床被别人占去。是日夜里,我和妻都充满了希望,希望在又一个太阳升起的白昼,那病疼和黑夜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夜妻的腿仍然疼痛不止,我们便在痛苦中焦急地等待黎明,等待黎明和希望一同光临。
疑难病医院的住院部在牛奶场。牛奶场实际上也是奶牛场。这是个老场,上中学时我来回步行,不止一次从其门前经过,却从没有迈进牛奶场的大门。文化大革命中我才第一次步入其中,那时候,到处都在大搞无限崇拜的活动,各单位都要立照壁,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我从村上进城卖草的人口里得知该场立了一个照壁,即前去联系。其时我刚刚学会油画,很希望在新的天地展示自己的才智,尤其想用自己的笔展现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可是,牛奶场虽然立了照壁,对此事却不积极,推说没钱不愿马上作画。我碰了钉子,对之耿耿于怀,甚而抱怨这个场所只能容纳牛和牛的喂养者。之后,数十年,我再没有光顾过此地。而这次,我却要住在这里了,要在这所曾经拗违我感情领地的场所居住,真是冤家路窄,我不知道是凶还是吉?
医院租赁的是一排破北房,北房在深陷的坑洼里。北房的南面是场部办公楼,虽然只有二层,却遮去不少光阴。尽管院子不是太窄,房屋仍潮湿阴暗。我们被安置在最西头的一间房子里,这是个外间,可以通往里边的两个套间。一进门,屋里就有一股阴森的冷气。屋子里有两张床,床上干净整洁,妻倚在床边,久久不敢脱去外面的棉衣。可能是刚生着炉火的缘故,也可能是有两个套间的缘故,着实有些冷。两位护士模样的姑娘,匆忙又找来两个门帘,挂在了两小间的门上,屋里渐渐暖和了。
不多时,朱院长和崔专家来了。一如那日一样,二位又给妻做了一次诊断,而且,决定采取血疗。血疗是我没有见过的治疗办法,即把病人的血抽出来,经过仪器处理,又输送回去。据说,这个过程可以杀掉血液中的病菌,可以给血液充氧,提高血液的质量。糖尿病人血糖高影响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因之,对这种治疗办法,我甚感兴趣。在殷红血液逐渐滴出来,又逐渐滴回去的过程中,我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不止一次对年近花甲的护士长说:这办法没见过,真好!
待一切安顿好,朱院长和崔专家才走。走时朱院长宽慰妻说,别着急,我们一定想办法给你把病治好!
妻也兴奋了:谢谢你们,我不着急,只要能把病根给我去掉!
我也沉浸在这种气氛中,似乎完全进入了摆脱困苦的路径,莫名的信赖情绪油然而生。
得知妻又住了院,同事亲朋好多好多都赶来探望,我处于接待应酬之中。这种应酬虽然花时不少,我却从应酬中得到一种熊熊炉火也无法赐予的精神温暖。特别是机关的领导,不仅来了,还带了500元,尽管这500元成为我日后在机关欠下的一笔债务,但是,这钱还是给了我少有的感动。比我去四处筹借要方便得多。傍晚,农委主任带着牛奶场的领导也来看望,告诉我,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说,他们会提供方便。
第一天,过得很是幸运。夜晚上床后,我忽然有一种少有的感慨,一霎间似乎身下的木床成了船。这些天来,我这小舟就颠簸在风口浪尖,时时有触礁沉没的危险。惟有今天,我的船才像驶进了一个港湾,出现了少有的安全感。当然,这种安全感主要来自妻的反应,很奇怪,连日疼痛难忍的妻,这日,竟没有出现痛楚,微微的一点不适很快也就过去了。
这是近来我最轻松,最舒心,最自在的一天。我的情绪处于一种少有的复杂之中,内心洋溢着兴奋、感激之情,也有一丝淡淡地歉疚。兴奋,自然是因为妻的病痛有所减轻;感激,当然是感谢侯主任访到了新的医生和医院。而歉疚则是对自己的责备,责备自己孤陋寡闻,竟然没有提早了解到这个医院,让妻受了那么多的折磨。
不知缘何我会想了好远,想到了新婚之夜。那个夜晚,在他人本该是闹洞房的时候,一帮哥儿兄弟会搅得天翻地覆。我那时已进了学校,当了民办教师,许是因为这个角色要点脸面的缘故,哥儿们只走了个过场,留给了我和妻说话的机会。自定婚到结婚,其间有着二年的时间。二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们应该有接触的机会。可是,由于时代的局限,似乎男女间接触有非革命化之嫌,因而,我们的接触每年只有两次约定俗成的时间。一次是过年,一次是八月十五,这两次是准定要来往的节日。先是我去她家,第二日,也就是她来的日子。这一来一往该是接近和说话的机会,偏偏机会越少,越有羞涩感。我去她家,多是同她父母亲叙谈,有时甚而连她的面也见不了。她来我家,我出去接待应酬,但主要精力放在帮母亲侍茶弄饭,说话时间是很有限的。多少年后,我回味总结人类的婚姻关系,以为由爱情而缔结的美满婚姻,二者之间应该具备个起码的条件,这就是;志趣。志趣,看起来是一个词,其实是两个字。所谓志者,即指夫妻之间要有相同的志向,要能同甘共苦,共同奋斗;所谓趣者,即指人们常说的情感。这情感常被我们乡村的人俗化为“缘耍”,说夫妻关系好是有“缘耍”;说夫妻关系不好则是没“缘耍”。缘耍是什么,我以为就是情感,就是夫妻间共同存在的一种趣味。这趣味的来源,当然更多的是指相互间言语谈吐,和谐风趣才是至上的境界。我们在定婚至结婚的两年间,说话,也可以说是沟通思想的机会极少,怎么来断定有无志趣,有无婚姻基础呢?说明这样的婚姻,还是李准笔下的李双双语言生动,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