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抚摸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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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归心似箭(1)

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这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的诗句。于老先生到台湾后,曾经对蒋介石“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胜利”的口号,充满了憧憬。他如一位少年一样,心怀梦幻,急切着要回到梦牵魂绕的故乡。然而,岁月渐去,发落顶谢,回家的愿望仍然像海波中的云雾一样无法接近,也无法拥抱,带着深深的遗憾他走到生命的终点了。所幸,无数杜鹃啼血的呼唤,呼出了归心似箭的呐喊,呼出了踏上故土的意愿!

中间是从台湾归来的赵命武先生。右侧是和我一同接待赵先生的乔秀夫先生,他在北京,且是颇有见地的研究员,因为其父也在台湾的缘故,为接待台湾亲人他提供了好多方便。1988年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研修写作,恰好这一年台湾开放台胞回大陆探亲。爷爷的朋友接二连三地回来,我也就接二连三地赶往北京机场迎接。我在机场一次次受到心灵的震撼,那些两岸离人一见面就抱成一团,哭成一团,这撕人心肝的场景让我一次次以泪洗面。

2009年12月15日

归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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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从香港新机场腾空,平稳飞行,我没有感到惊人的速度,可是,不到2个小时,已到了台北。

平稳降落,我们踏上了祖国的宝岛——台湾。

这段航程简短明快,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这段航程异乎寻常,能登上华航的班机却是颇费周折的。

事情的起始是2000年4月。那时,在临汾举办了一次海峡两岸的尧文化研讨会议。这是两岸学者、两岸民众共同关心的话题。大家所以关心,是因为研讨会不仅仅是文化课题,而且是事关根祖血脉的大事。人类在二十世纪末期,兴起了寻根热,祭祖热,急于弄清自我的根祖所在,血脉所在。寻根祭祖热,使得洪洞那棵大槐树成为天下华人翘首以盼的向往。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山西洪洞大槐树。

明朝初年,大槐树下是全国移民的中心,这里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子民,先后有18批民众从这里启程走向全国。据官方正史、地方志和家族谱谍着述,大槐树下的子民大部分安家于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安徽、江苏、湖北,少部分迁往陕西、甘肃、宁夏。安家于各地的移民,本来想落地生根,居家过日子,可是,事世不如人愿,遂人意,兵荒马乱,战事狼烟,迫使他们一迁再迁。明末那位吴三桂投降清朝后,被封为平西王,转战陕西、湖北、云南、贵州,其部下将士都是冀、鲁、豫健儿,而这些健儿的祖上多是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无独有偶,国民党当年败退台湾,带走将士200余万人,虽然全国各地的人士都有,可是大槐树下走出来的居多。因而,大槐树成为海内外华人(当然也包括台湾人民在内)心目中的——祖槐。

因而,近年大槐树下出现了少有的寻根热,每日每时,都有远道前来的华人登堂入室,祭拜先祖。

祭过祖槐,人们抬头一看,忽然发现,明初至今也就是500年的历史,我们祭拜先祖自然也超不过500年去。只是,我们这个国家,历史悠久,统称上下五千年,那么,五千年的根脉在哪里?

五千年的根脉不远,也在大槐树的浓荫里。

从大槐树下的洪洞县南行30公里,即是尧都。尧都乃帝尧故都。上古时期,尧在这里建城立都,开启了国家的初始形态。这一点,过去是史学界公认的。而近期,考古界屡屡发现进一步证实了史说的真实。考古学家先后在陶寺、下靳发现了大量的墓址,都是尧那个时期的。更为令人欣喜的是,发掘成果不断扩大,陶寺遗址发掘出了尧时期的城址。考古实证真切地显示着尧是中国的国祖。

国祖!

国祖,吸引着成千上万的炎黄子孙,尧舜传人!

因而,一批又一批中华儿女聚集在大槐树下,又聚集到国祖庙里,也就是临汾的尧庙。

正是在这热火朝天的兴头上,临汾召开了海峡两岸尧文化研讨会,台湾的45位专家学者飞过海峡,飞进大陆,飞到中国的摇篮来一块分享这历史的欣喜。

在临汾,痴情的游子访祖槐(大槐树),拜祖庙(尧庙),祭祖陵(尧陵),观祖水(黄河壶口瀑布),用盈眶的泪水和满腔的热血奉迎着温润的时光,领受着祖土的厚爱。再长的时日也成为短暂的瞬间,学人们离开了恋恋难舍的祖土,仍然亲情绵长,衷肠待诉。于是,就又有了此次尧文化研讨会,不过,地点是在台北了。

研讨会的发起是在一年以前了,是在临汾那次会议结束不久,然而,成行却在现今,整整跨越了365个日出日落,让人等待、企盼,用焦渴来煎熬生命的时光。

只缘两岸的分裂!

只缘台湾当局继续着原来的操持,使得两岸人民磕磕绊绊,难以尽享通畅的便利。

不过,这也进了一步,要是在若干年前,不要说来往,通个信件也比登天还难。

一霎间,我坐在华航的班机上苦笑了,苦笑间闪现出苦涩的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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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事情远比爷爷往家里寄信要早。

主人是爷爷的一位生死之交的朋友。他姓乔,我们不妨以乔先生相称。乔先生祖籍山西,住在那个出产过民歌的交城。交城的大山里,没有好茶饭,只有筱面烤烙烙还有那山药蛋。乔先生也许是到山外去寻觅好的茶饭。所以,远走他乡,到了北京,那时候自然是北平。还当上了个北平什么站的站长。别看听起来是个不大起眼的站长,据说,昔年直属戴笠领导。戴笠从天上掉下来了,又上去了一位,这位是毛人凤,毛人凤领导了乔先生。

乔先生是戴笠的红人,不一定是毛人凤的红人。一朝君子一朝臣,这是普通老百姓也明白的道理。乔先生自然应该明白。但是口头上明白和行动上自觉是两回事,乔先生总难走出戴笠的影子。很快乔先生就落难了,突然的一天,持枪荷弹的军人闯入家门,不由分说,绑了他便走,而且把家里查抄了个乱糟糟。

这一着,乔先生始料不及。那天初夜,相伴他的依然是温馨,妻子的微笑,孩子的闹嚷是家庭温馨的写照。他沉迷在温馨中,淡忘了政事上的烦恼。他没有想到,横祸正一点一点逼近他,他靠在沙发上迷醉着……

时隔多少年后,乔先生和我爷爷同在一座牢里,同居一个监室,他屡屡谈到的不是沙发上的迷醉,而是那惊心动魄的泪滴和嘶喊。泪滴是妻子的。妻子是想忍住泪,忍住恨,可是,就在他出门的那一刻,他看见妻子那汪汪的眼睛里滴滴达达的泪水落在了前襟。嘶喊是孩子的。孩子吓坏了,哭喊着,儿子跑过来撕拉他的袄角,女儿扑过来搂住了他的右腿,他挪步不开。他们是被士兵拖走的,拖走的时候,是尖厉地喊叫:

爸爸——无罪!

爸爸不能走!

无罪的爸爸被关在了监牢。不能走的爸爸,走了很远,走出了北平,走到了南京。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南京待不住了,他被押过海峡,落卧在台湾的监牢。

乔先生落难的原因是得罪了毛人凤。从乔先生自己写的回忆文章中看,他到保密局北平站当站长,总共7个月,毛人凤给他写过3封信。3封信都是为了一个人,一位姓刘的女士。先是给刘女士安排车坐,再是给刘女士分房子住,后来是给刘女士拉选票,刘女士要当北平市的立法委员了。

前两件,乔先生都如数办了,办得干净利落。或许正因为前两件办得干脆利落,才有了第三件事。这第三件却把他送到了监狱,还搭进了另一位同事的身家性命。另一位落难者是马先生,时任着北平市的民政局长,据说,竞选之类的事就由民政局长主持。乔先生不敢怠慢,接信即把毛人凤的意思转告了马先生。马先生也遵照去办了,因而,第一天投票,刘女士得票8000张,而另一位王女士只得票1000张。这一下市长大人着慌了。王女士是党提名的,蒋总裁给市长打过招呼,要是落选了这还了得。此时,马先生才觉得事情难办,看似王、刘二位女士竞选,实是蒋总裁和毛人凤在背后较劲。当然,这事情一旦明朗化了,谁也不敢为毛人凤去恼火蒋总裁。选举的结果可想而知:刘女士落选了!

刘女士不甘落选,哭哭涕涕来找乔先生。

乔先生赶忙好言相劝,想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刘女士怒火中烧,不依不饶。乔先生的话越好听,刘女士的话就越难听,到了后来,刘女士竟然破口大骂:

“非把这匹马干掉不可!”

乔先生一听火了,拍着桌子赶走了哭哭涕涕的刘女士。

也算是乔先生低估了刘女士的能量,马先生真被干掉了,干得罪有应得,居说历数了三条大罪,就是没有刘女士落选这一条。

乔先生也因此受到牵连,落难入狱,侥幸的是没有被干掉,没有丢了苟活的性命。

这是乔先生自己诉述的落难原因。而社会上流传的版本和乔先生的诉述有些不一样。所谓有些不一样,是指事件的情节不一样,而主要人物是一样的,还是乔先生、刘女士和毛人凤。

故事一开头就很精彩,毛人凤从重庆飞到北平不住保安公寓,住到了刘女士的家里。社会传言是一头扎进了刘女士的怀里。传言进了乔先生的耳朵,乔先生并不相信,以为是枯燥的社会总要设法给生活添点提神的作料。哪知,重庆的电报来了,要他转交毛人凤。他说毛人凤不在北平,上司骂他失职,毛人凤在北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非要了他的狗命不可!乔先生这才知道毛人凤真的来了,而且,因为毛人凤的到来,他随时都有撂了性命的危险。乔先生火了!

乔先生发火是有道理,按常规讲,毛人凤来北平应该先和站上接触,衣食住行均由他合理安排,以便确保首长的安全。毛人凤不找站长,自然是违规行事,他出事是他活该,却怎么还要牵连自己的狗命。乔先生越想越火,风风火火闯进了刘女士家里。到了刘家火气仍未消,见了刘女士竟然骂人家是一对偷鸡摸狗的东西。你们狼狈为奸罢了,还要让我把狗命也搭进去!

乔先生骂过,向刘女士要毛先生。刘女士说毛先生没来,乔先生就钻进牛角尖里不出来,又堂而皇之的坐下了开骂。骂得毛人凤觉得不出来不行了,才满脸堆笑地走出来。社会传言说,毛人凤好涵养,无论乔先生是骂还是训,毛人凤始终脸上堆着笑,笑着送走了乔先生。

乔先生发完火,气消了,舒舒服服地回家了,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就是没想一想,毛人凤过得舒服不舒服。

直到乔先生坐到监牢里,才想起毛人凤过得不舒服。他才知道毛人凤的笑,笑得太可怕,再要笑下去,就会笑掉他的狗命!想起来,乔先生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九年牢狱,就这么战战兢兢的过去了。有一日,乔先生从监牢里出来了,那是因为毛人凤不笑了,无法笑了,要笑也去另外一个世界里去笑了!

乔先生出了狱,每日里养病疗伤,身体渐渐好了。只是心病难愈,时不时就看到了那滴落前襟的泪水,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常常这泪水洇湿枕巾,常常这哭声撕碎梦境。乔先生的日子过得仍然艰涩难熬。

乔先生不是诗人,在那艰涩难熬的暗夜却一遍又一遍品尝了诗的滋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思故乡,乔先生眼中就是妻子那滴达达的泪水,耳边就是儿女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不知道那泪水流到何种地步?也不知道那哭喊响彻到什么年月?

事也凑巧,正当乔先生为思乡所累,白发陡生,牙齿脱落的时候,从美国归来一位柳先生。柳先生在乔先生眼中是长辈,是老先生。柳老先生早早下野,飞过海峡,到美国和儿子团聚去了。团聚偶返,桑梓夜话,勾起乔先生的故园梦境。叙谈间,柳老先生答应去北京一趟,为乔先生打听打听家人的情形。

柳老先生真是好人,年迈80高龄,居然飞到美国,又从美国飞到北京,日寻夜访,终于找到了乔先生的一双儿女。可惜的是那一双汪满泪水的眼睛,竟然流干情思,与世永绝。乔先生的妻子早过世了。柳老先生不敢多待,带着乔先生儿女的家书匆忙抵美,计划换乘飞机立即赴台。

然而,柳老先生毕竟是老先生了。老先生在来去的匆忙中,身染风寒,肢体无力,一到美国就住进了医院里。进了医院,柳老先生更为焦虑,焦虑着乔先生的焦虑。焦虑之中先寄一信,把乔先生儿女的家书转递过去。这样,柳老先生才平定心魂,安心疗养,一个月后又变得健康硬朗。

柳老先生又飞到了台湾,他急切切去见乔先生,想必他收到儿女的书信定然激动,定然更想知道别后的家境。然而,见到了乔先生他大失所望,早就寄出的家书乔先生居然没有收到。

乔先生激怒了!

激怒的乔先生奋笔疾书,连夜写下:

总统阁下:

当初我们这些人投身抗日,慷慨从命。及至大陆失落,败退台岛,你们举家全迁,我等只身漂零。孤岛栖居,你们许诺,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成功。如今,三十年过去,仍不成功。你们合家欢叙,我等妻离子散,人虽不能相聚,通个书信总还尽情吧!为什么书信被盘查扣押?

……

乔先生一番陈辞,惊扰了总统府的平静。总统府微澜初定,是已着人发还了乔先生的家信!

乔先生终于拿到了家书,他双手接定,未及拆封盈眶的泪水已滴湿了衣襟。早几年,他就认为自己老了,自己心如止水,情干泪枯了,可为何今日又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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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家书抵万金。

我听到乔先生等信的故事,突然就想到了杜甫的诗句。尽管我明白,乔先生等信的时候,不是“烽火连三月”,可是我仍然觉得他拿到的家书抵万金呀!

听到乔先生的故事,我是禁不住落泪了。但是,当我听到郭先生的遭遇,却只能欲哭无泪了,想哭也不知该如何哭。相形之下,乔先生比郭先生要幸运得多。

郭先生的不幸是从幸运开始的。郭先生出生在吕梁山脚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人多是在高崖下掏土打洞,栖身居住。有盖房子的也是低窝小舍,凑合着安身。村上惟有一座高朗的四合院,主房高巍,东西两厦紧凑密实。南屋虽然低于北面的主房,可也建筑精当。南屋的右侧是大门,大门高大挺阔,砖雕木刻,严谨细腻。门额上书四个大字:喜闻三声。

别小看喜闻三声几个字,这里面既纳含了家业兴旺的往事,也喻示着对未来家境的企望。那年,牌匾刚挂起的时候,一位老夫子从门前经过,仰望额词,久久不能移步,连连说好。

男主人听见赞叹,步出门外,将老夫子迎入客厅,揖礼请教。老夫子捧起侍女递过的香茶,轻抿一口,和颜谈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喜闻三声该是读书声、机杼声、小儿的啼哭声吧?”

正是,男主人连连点头,深为佩服老夫子的学识。老夫子又抿一口茶,笑着继续说:

老夫子又抿一口茶,笑着继续说:

“这匾额好,好就好在其意仍是耕读传家,却不同现成的套话,而是自成一格,文字鲜活。我想,读书声不需多说,机杼声自然不光是织布,还包含着耕种,男耕女织,织中寓耕了。至于小儿的啼哭声那更妙了,谁人不想家业兴旺?家业兴旺需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当然得有小儿的啼哭!好匾,好匾!”

老夫子一番论说,男主人喜上眉梢,立即吩咐,预备酒菜,与夫子同饮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