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抚摸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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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回春时节(8)

我的文学朋友中,有位忘年交的老师——郝吉庆。别看年龄长我十岁开外,可是,眼光之敏锐,观点之新颖,认识之深刻,令我十分佩服。有一天,他给我介绍了龙应台,说她是台湾的龙旋风。听了这个陌生的名字,我和许多初次听到这名字的人一样,以为是位男士,没想到会是一位女士。于是,找了她的《野火集》来读,读得果然惊诧,惊诧一位女人竟然会有如此深遂的思想,会有如此犀利的语言。从此,喜欢上了她的文章,甚而,闻知她在上海的《文汇报》连载一组文章,篇篇设法读到。这是数年前的事了。

忽有一天,又惊诧了一回。这回惊诧不是她又有了什么绝妙的高论,而是喜欢挑剔社会,挑剔政府的龙应台,居然走进政府,做了台北市的文化局长!如今,时过两年,这位文化局长干得满有声色,用她的话讲是要打造一座处处芬芳的文化花园。

龙应台是名人,名女人。名女人能干,才出名,那么,不出名的女人呢?

在陪同我们活动的导游陈怡安女士身上,我看到了一般女人的风采,在她那里体现出的聪慧、敏捷、老练,可否就是台湾女人的当代特点?

起初,只是从陈怡安女士的言谈举止来认识的。看得出,业务很熟,办事老练,尤其善于言谈,将台湾风土人情,社会面貌不时介绍给我们。每每介绍都要言不烦,画龙点睛。在观赏考察途中,她少不了要将那里描绘一番,而这种描绘只是个粗略的轮廓,细致和密集的笔触,还是由每个人看后去做思维上的连线。或许是搞旅游工作的原故,我培养自己的导游总是这样训练,可训练的结果总是让人难能满意。在台湾见了陈女士才觉得她该是导游的典范。只可惜远隔山海,不然非把她请到尧都去做示范。

接触几天,互相熟悉了,谈吐随意了,陈女士讲起了自己的阅历。没想到这样一位弱女子会独走天涯,到西班牙去留学,去见识遥远的天下。到了那里,她租了个住处,觉得这住处不错,环境优雅,住室宽敞,价格又不高。可是,满意的情绪尚未流露,就风吹雪飘,天气骤寒,这才发现屋里没有取暖设施。严寒包围了她,肆虐着她,使陈女士只好围了被子看书习字,可是,冷寒还是透过棉絮直逼肌肤。夜里常常被冻醒,冻醒了就想台湾,想家,想那个从不结冰的温暖环境。想一想,再想一想,都是白想,既来之,则安之,决不能半途而废,咬咬牙,她不想了。

思想坚强了,不等于肢体就强壮。或许再强壮的身体也难以抵挡超限度的冷热,她病了,感冒,头疼发烧,撑着身子上课,被一位女同学发现了。女同学的先生是位眼科大夫,邀她到家里去,为她介绍大夫看病。她不想去,又拗不过同学的满腔热情,结果去了。

她说,去了,一进门就后悔极了。同学的先生上来就和她拥抱,亲吻,搞得她不仅浑身发烧,而且脸烧红了。她知道这是西班牙见面的必然礼节,可是受惯东方礼仪熏陶的她,面对一位西方男士实在难以接受这般礼遇。不过,她说,去是对了,自己不以为然,其实已发展到肺部感染,亏得及时治疗,不然后果很难设想。

陈女士讲着往事,像是在说一个轻松的故事,可是在那轻松的言语中我们看到了她艰难求索的过程。我们的思绪正追索她的追索,她却讲了个驾车的故事。

驾车的是一位女子。一天夜里,开车去台北郊外,突然觉得对面的车灯好亮好亮,亮着亮着,自己就什么也不清楚了。等到她清楚了,已躺进了医院,是出车祸了。亲朋报了警,很快查到了肇事的车辆。

是日,女子正在打点滴,也就是输液,进来一位高条个儿的男子。男子捧了一束鲜花,直接走到了她的身边。一张口,清楚了,这男子就是那位肇事逃逸者。男子好难为情,一脸的忏悔,一口的道歉,让女子有火发不出来。好在女子伤势不重,日渐康复起来。男子则经常走来,来医院看她,说是为她修车,为她医病,一切费用由他负担。只是有个小小的请求,要她也承担一点事故的责任,不然,男子将吊销驾车执照,还不准短期内重新考试办照。男子诚恳挚着,说话几乎是恳求,恳求得几乎要声泪俱下。女子心软,自然应允了,而且,和那男子写了个分担责任的合同。

事情如果就这么下去,这准是花好月圆的结局。女子哪里想到,合同一写,男子没了踪影。修车没人问,看病没人管,这才知道事情麻烦了。女子出院了,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先去交通管理部门催促处理事故。不去还好,去了交管人员先数道她的不是,怎么能谎报情况,把责任全推给对方。她开口要说,交管人员拿了她住院后的笔录,又拿了她的合同,直训得她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承认错误,赔情道歉,要交管人员重新处理。怎奈,事情复杂,复杂到非进法院不可了。

请了律师,进了法院,一件简单的事情闹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她没有想到,那个到医院来态度诚恳的男子,会在公堂上刁钻耍赖,拿着她签名的合同,大肆指责她的不是。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几乎当堂昏了过去。多亏律师冷静理智,对答如流,辩解得体,才扭转了公堂上的险局。法庭经过调查核实,终于为她讨回了公道。耍赖的男子非但没有逃避责任,还罪加一等,遭到了监禁。女子这才长出一口气,深深明白了在这个世道上什么人都能当,就是不能当善良的人。

——这位女子,还是陈女士。

陈女士说完,笑了,笑出了几分彻悟。看来,她是决心不当善人了。

听了她的故事,我看到了她很有见识,就和她多说了些话。话题说到了文学,谈到了写作,我问她台湾散文写得好的作家有谁。她脱口而出,有个李家同。她很佩服他的文笔,清晰流利,亲切平易。他已出了两本书:《陌生人》、《让高墙倒下》。不听还罢,听完了就心头痒痒,立刻想读这两本,起码也想带回来读。可惜,只能在台湾待一天了,不知能否找到?无意间我流露了这样的心意。

夜里出去,想找书店,转来转去,没有找见。晚上休息,思想不安,梦里出现了斑斑点点的东西,说是文字,看不清晰,越不清晰,越想去看,看来看去,迷迷糊糊折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看清楚。

早晨起床,揉揉酸涩的眼睛,洗脸吃饭。饭后,打点行装上车,下午就要离开台湾了,还有几处景点要看,自然不敢怠慢。上车坐好,又瞅窗外,想看有无书店。其实,有也枉然,难道会让停车,为了自己影响全团的行程?不会了,只能带着遗憾回归了!

陈女士如同以往,清点好人数,介绍了今日的行程及注意的事宜,轻轻朝我走来,走近了,从挎包里往外一掏,是两本书。她说:

“昨夜我出去,买到了。回来晚了,没敢打搅你。”

说着,把书递了过来。接过书,我真是喜出望外。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在夜阑中为我买书,真让我感动,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望着她笑了,她也笑了。她似乎知道我在笑什么,我不止是谢她,还是问,你不是不当善人了吗?

其实,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生性难移。不当善人好说,不当善人难做,陈女士,你说是吗?

76

我们乘着汽车在台湾奔驰。

春节骑着骏马向我们奔驰。

不知不觉,台湾笼罩在迎春的气氛中了。走进店铺,醒目的位置是扬蹄腾飞的骏马,是红光闪耀的福字,是马年好运的贺辞……这里的风俗和大陆一个模样,而且,在某些环节比大陆还规正,还地道,是正宗家传的年节。

我们无缘在台湾欢度春节,却赶上了尾牙。尾牙出自祭牙。祭牙其实是祭土地公,也就是我家乡供奉的土地神。我们村里的农家院,北房的正中建有个小巧玲珑的微缩庙,庙中供奉的就是土地神。神庙两侧有现成的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可见,对于土地的敬重历来已久,已成定规。没有时间到台湾的农家走走,也就无缘去拜见那里的土地公。只是这里对土地公的敬重更加,每月的初二、十六都要祭祀,烧香焚裱,叩头跪拜不说,还要一起吃顿饭。吃这顿饭既是用丰盛的饭菜招待土地公,也是享受土地公对人间的恩赐。吃来吃去,祭来祭去,人们把这祭祀简化成了祭牙。祭牙就这么一代一代传续不断。最隆重的祭牙是岁末这次,这次被称为“尾牙”,也就是年尾祭牙。重视尾牙可能和重视腊月二十三祭灶一样,一年过去,玉皇大帝要召集各路神仙开汇报会,汇报人间的行为举动。然后,根据汇报决定人间的吉凶祸福。因而,人们不敢怠慢土地公,年终祭祀倍为隆重。

果然,腊月十六这日,车过店门,随处可以看到门前设敬的神龛,供奉的祭品,敬烧的香裱。家家如此,户户这般,洋溢着少见的热烈气氛。据说,重要的不是这门前的形式,是实质上的内容。在长期演进中,尾牙成了台湾工商界总结全年工作的日子。摆开席面,宴请员工,老板居中,讲今年,话来年,进行首尾衔接。内中叫员工揪心的是,要续写下年合同。怎么个定人?一般多是,留续的多,解聘的少,所以上菜时暗示。有一道菜是整鸡,上菜时老板转动桌面,鸡头朝了谁,谁就拜拜。多么含蓄的手法,这完全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礼仪的敦化修炼,绝对不会给人下不来的台阶。这样暗示给了解聘人员脸面,没有丝毫难看。而且,还将鸡头朝你,祝你来年大吉,可谓礼貌周全。只是,据了解今年台湾经济不景气,店铺经营困难,裁员多于往年,恐怕礼貌再周全,也难把人心搞周全。

春节的到来,让夜市生意火爆。过年在家中摆放花卉盆景是台湾人们的习俗。花和发谐音,花开富贵,比喻发财的好兆头,因而,摆花求发。台北的假日花市,热闹非凡。最为抢手的竟是插在花盆中的红萝卜。台湾人把萝卜叫菜头,菜头与彩头谐音,彩头就是头彩,中了头彩当然大大发财。得益这个谐音,萝卜变得身价百倍。当然,萝卜就是美人,也应好好梳妆。你瞧,妆扮起来的萝卜,红色的皮,翠绿的叶子,再配上个金黄的小元宝,姿色夺目呢!不光萝卜倍受礼遇,一般花卉也挂牌定名:开运竹、金钱树、富贵菊……一律吉祥如意,掏钱买回去,往家里一摆,心头美滋滋的,年饭也甜香了好多。

一路走,一路看,浓烈的迎春风味相伴着我们驶进了高雄。

高雄,我蓦然心头一怔。这儿住着一位生人,也是一位熟人。所谓生人,是从未谋面;所谓熟人,是熟悉他的作品。他是诗人、散文家余光中,想到他,他的诗也就脱口诵出:

小时候,

乡愁是一张小小的车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到后来,

乡愁是一座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水,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这是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几番比兴,画龙点睛,把台湾人民对大陆的思念写得入木三分。如果说,这首《乡愁》还只是形态的摹写,那《民歌》就是画魂了,他把黄河、长江喻为民族的魂魄,写出了中国的博大。余光中无疑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这位诗人,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散文和诗一样,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而这智慧不是他个人的智慧,是整个民族的智慧结晶。他拿来一打磨,一炮制,就光彩照人。他的散文同诗歌一般,让我折服,令人倾慕。我真想挤点时间去拜见这位大师。遗憾的是行期太短,团里的活动安排得又十分丰满,没有我自由舒展的余地,我只能留待日后了,下次再会。

是日夜晚,我睡意淡渺,关了灯,从窗户外望,灯光闪闪烁烁的楼群,构成了高雄的夜空。我想那里有一座楼,有一盏灯,一定是余光中先生的。先生说过,他的家坐落在高雄的一座大厦,房子朝西,面对着台湾海峡,每天打开窗子,望见海峡的滔滔浪花,这边拍打着台湾海岸,那边拍打着大陆故乡。虽然看不见彼岸,但清清楚楚知道哪里是香港,哪里是福州,哪里是厦门……

多么动情地诉说,诉说着游子思乡的无限情怀!此刻,在这个回春时节的静夜,我想余先生不会早睡,或许正在明灯下挥毫,新的诗篇正在一行行延伸,哦,马年就要来了。

……

涉过天河

跨过天堑

奔过沙场

逐过中原

更越过高速路上所有的Benz(奔驰车)

不驯的宝马,桀骜的Jaguar美洲豹车)

越过飙车族,铁蒺藜,拒马拒马

发一声长嘶跃过了年头

跃进没有英雄的年代

当懦夫与骗子只会鞭策着驾骀

而我,伏枥的老骥,筋骨犹顽

四百匹的马力,久未驰驱

只等万蹄踢踏遍江湖踹来

带动大地的胎气,一声霹雳

卷地的长风把蛇腥吹开

迎马年要迎头迎接马首

莫等马过了追马尾,拍马臀

果然,时隔数日,我即读到了余光中先生的诗作《马年》。先生的笔下马蹄奔放,浩荡千里,威武之师,正在进发,伏枥老骥,不甘落伍,也在勇猛进击。当然,我也看到,先生的笔下不是那么纯粹了,多了些复杂,影射到了那些追马尾、拍马臀的丑类。这写给新年的诗作,莫不是正诞生在我猜想先生奋笔的那个静夜?

高雄的夜是迷人的夜。偶或觉得,有一两声鸣笛唱响,是轮船启锚了,开航了。无论是客轮,还是货轮,彼岸的祖国同胞都等待着你们,欢迎着你们。台湾同胞加足马力,不要为螳臂所阻,不要为蚍蜉所摇,冲破风浪,前程才会锦华万缎。

扬帆吧,亲爱的同胞!

77

阳光明媚,天蓝水碧。

高雄用发自肺腑的笑颜欢送我们回归。丁一倪教授从台北赶来,同我们握别,深情的话语绵绵难断,千言万句,凝成一声心音,为祖国的统一共同努力。

飞机起飞了,渐渐跃入长空。透过机窗,我朝下望去,高雄在下,台湾在下,都沉浸在浓郁的迎春氛围中。置身其中,如同就在自己的故乡。台湾,和大陆,和家乡,根生一祖,文出一源,好多好多的风俗习惯都是一脉相承呀!若不是亲身体验,目视所见,我真难做出这样的认同。孰会想到,远隔千山万水,在海峡的那面,会相逢到故土风情。这风情是一种文化,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历史风烟的征尘中,多少有形的力量摧毁了,消散了,而无形的力量却永远存续着,生长着。暂时的低沉和暗淡可能,那是因为政治风寒肆虐,而一旦风轻日暖,这种无形的力量就会生发新芽,蓬勃生机。文化的力量是永恒的,中国的统一是必然的,逆历史潮流而动,准定只能被历史唾弃。

飞机在海峡上飞行,飞行在既定的航线中。这航线虽然目光难及,却导引着飞机的行迹。每日每日,这飞机腾云驾雾,高翔低降,但是,始终要循着这航线运动。我似乎觉得,那深远的民族文化,就如同飞机的航线,虽然看不见,却有着不容违拗的力量。

大陆在前进,台湾在前进,腾飞的起点不同,但那条先祖的文化航线紧紧维系了海峡两端。

前进,飞机加速了!

2002年2月24日至9月15日成稿于水车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