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笔墨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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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物存真(4)

还需要提起的是那头牛。那头伴着汉子、婆姨耕种黄土山峁的牛。牛也凑巧了,皮是黄的,毛是黄的,彻头彻尾的黄牛。黄牛落地没几天,就蒙受了太监一样的刀阉之苦,丢却了伤痛,就套进了那苦难的犁头。那沟里坡里,垣上梁上,印满了它那两瓣瓣的蹄窝。硬汉子心硬手也硬,总嫌黄牛的步子太缓太慢,手中不是鞭子,而是棍子,刚刚从黄土坡的绿树上拽下的湿木头棍子,冷不丁地猛往它那臀部打。挨头一下,它心疼地抖;挨第二下,它身疼地颤;挨第三、第四下的时候,它习惯了,尾巴摇了摇……再后来,它的臂部蜕了毛,坚硬得泛光,鞭子棍子抽上去,只能听见噼啪的声响,却没能让它再摇一摇尾巴。黄牛像汉子、婆姨一样,有苦、有累、有冤、有屈,却默不作声。它成年累月地为大山画上一道又一道皱纹,像是要日月随同大山一起苍老、倒下、死去,或许它才能活出个滋味。然而,大山未老,日月未老,黄牛先老了。有一天,不论硬汉子心再硬,手再硬,棍子再硬,它站在犁沟里一步也不走了。它那从来干涩的眼睛,居然汪出水来,瞥那汉子一眼,高高扬起头,长吼一声,这粗犷的声响震撼得山山峁峁,沟沟洼洼,包括那咆哮不止的黄河瀑布,也发出同一种声响。吼毕,黄牛倒在黄土坡上再没有起来。一把尖刀肢解了它的肌骨,骨头塞进炉膛里烧着,肉在锅里煮着。骨头烧完了,化作崖垴上的一缕黄烟。肉被煮烂吃掉了,几经周折,成为黄土地上的一粒尘土。惟剩那一张黄皮还在,活像一面旗帜飘荡在窑洞前的枯树梢上。

满眼的黄颜色不见时,那必是冬日了,是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山包。山包成了一眼的银白。汉子、婆姨不露脸了,只有窑垴上冒出一缕缕烟云。再看见他们时,那山峁上的银装消失了,黄皮肤的土地又完完全全袒露出来。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时辰,是一个值得庆贺的节令——春天来了!窝蜷了一冬天的汉子、婆姨,领着他们缔造的胖小、俊妮都出来了,要为放飞他们的时令唱一支歌,一支春天的歌!

祖上留下的歌不少,全在那面鼓里。汉子、婆姨敲敲鼓,歌便飞出来,却不是中听的歌。那面鼓在他们的手上拆了装,装了拆,总装不出可心的音韵。牛皮蒙上了,声音软软的;猞牛皮蒙上了,声音柔柔的,都不如意!蓦然,他们想到了枯树梢上的那一张牛皮,那头长吼一声惨然倒下的黄牛的皮。他们取下来,从脖颈下手,割一块,蒙上试试;再割一块,蒙上试试。终于,他们蒙上了臀部那块挨过无数棍子的坚硬的皮子,嗨呀,一槌下去,居然擂出震天动地的声响。这声响震呆了汉子、婆姨,他们痴痴地陶醉在那声浪里,好一会儿茫然。这声响酷似惊雷炸响,又酷似飓风呼啸,更酷似黄河瀑布那动人心魂的呐喊,细细分辨又都不是。他们想到了黄牛倒下前的那一声长吼,那一声可以包容一切的长吼。那长吼充满了苦楚和怨愤,而这怨愤和苦楚杂揉在一起,竟成了鼓面上旋起的高昂声浪,这声浪席卷前朝古代,挟裹耕牛农人,将黄河之音,黄风之韵,黄土之魂,黄皮肤的酸甜苦辣组合在一曲了,向天倾诉,向地倾诉,向世人倾诉,这惊诧人寰的华夏第一鼓——威风锣鼓,倾吐着黄土家族的心声!

黄河畔上,黄土地上,汉子、婆姨和他们的子孙后代,顶着黄风,踏着黄土,擂着这鼓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鲜嫩迷人的春天!

1994年1月7日

威风锣鼓

锣鼓一响,魂魄立刻难以安宁了。雄壮亢奋之情鼓荡着脉流,鼓荡着神思,血肉之躯顿时膨胀起来,高昂起来,似乎足踏深谷,头刺青天了。眨眼可令风掣电闪,挥手可令乾坤旋转,抬足可令山崩地裂,于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我不是风,飓风在我的双槌间生成;我不是雷,霹雳在我的双钹间轰鸣;我不是电,强光在我的双铙间闪烁;我不是山,岩浆在我的双臂间喷吐;我不是海,浪涛在我的双肋间起伏。

可以无愧地说,我比风狂,我比雷凶,我比电烈,我比山雄,我比海疯。我拥有比风还风的风,我拥有比雷还雷的雷,我拥有比电还电的电,我拥有比山还山的山,我拥有比海还海的海。别看我只占天地间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但是,我却要改变一个大的不能再大的空间。

因为我是无数生灵中最具有生灵的生灵:人!

我并不是一直这般彪悍强壮。遥想当年,我很弱很弱很弱,或栖身于林隙,或穴居于洞窟。疾风吹得我伏地难起,砂砾打得我双眼难睁,雷霆劈得我五脏中烧,长电击倒过我的同群同伙,浪涛卷走过我的长老少小。那时候,我很幼稚很幼稚。我不知道什么是地震,不知道什么是火山,不知道什么是雷电,更不知道什么是海啸。只知道这一切是那么无情,那么严厉,那么凶狂,那么残忍,肆无忌惮地来,肆无忌惮地去。来时满载灾祸,去时遍留苦难。一代一代的悲苦,一代一代的磨难,换得了一代一代的反思,赢得了一代一代的领悟。我缔造了这些险恶的名词和概念,并将“自然”二字刻上了竹简。我明白了这一切的凶猛和暴烈都叫做自然。当然,自然也不乏温柔和妩媚的一面。我喜爱自然的柔情和温馨,却恨透了它的狂暴和凶猛。于是,我祖祖辈辈没有消失的倔犟,没有遗弃的骨气,便日日传续,便月月归拢,便年年凝聚,竟然派生出了击击打打,蹦蹦跳跳,喊喊叫叫。我挟着风击打,我裹着雷蹦跳,我卷着浪涛吼叫,我要吼叫出雄魂,我要蹦跳出豪胆,我要击打出威力,用雄魂,用豪胆,用威力挽住风,驯服雷,驾驭奔腾不息的浪涛,这就是我向自然的宣言!

我的宣言像一切事物一样,有着漫长的演变和进化。智识的尧王凿开了第一眼井,结束了沿河而居的历史;聪慧的大禹拓开了孟门,结束了洪水横流,人或为鱼鳖的悲剧。这更长了我的浩然之气。我加速了前行的步履。我有了火,也有了石斧和石镢;我有了铁,也有了长矛和利剑;我有了火药,也有了枪炮和弹药;我有了扁舟,也有了巨轮和战舰;我有了飞机,也有导弹和火箭;更别说我有了卫星和飞船,可以驾长风,响鸣雷,翻巨澜,而自由自在来往于星球之间。在这漫长渐进的时空中,我时时击打,时时蹦跳,时时呐喊……也就是说,我的探索发现一刻也没有停息,而且越干越勇,越勇越干;越干越胜,越胜越干。并且为欢呼我的胜利和业绩,我有了节日,有了庆典。我的信心和宣言也在那里时时展现,试看黄土高原,那山山水水,那村村寨寨,那街街巷巷,哪里没有这种轰鸣和呐喊?

当然,我那勇敢的宣言,再也不似当初披树叶时那般丑陋和寒酸了。只抡树杈不行了,只叩石头不行了,只拍巴掌不行了,只舞双臂不行了。我砍伐的树木,我猎取的兽皮,我炼制的钢铁,经过一次又一次新的劈砍和粘连,新的割裂和弥合,新的焚烧和锻造,变作了我宣言的利器:鼓、锣、钹、铙。我就用这鼓,这锣,这钹,这铙,制造风之力,制造雷之声,制造电之光,制造海之涛。我生成的这风,这雷,这电,既带着自然的豪爽,自然的雄浑,自然的威严,也带着自然所不具有的节奏、音韵、旋律,因而形成了胜于自然的自然诗,形成了美于自然的交响乐,展示出我顶天立地的威风。多少岁月过去,弹指一挥间,我,我们威风昨天,威风今天,还要威风明天,听锣鼓一齐唱响:威风到永远!

尧乡高照

每逢过年,父老乡亲手中那高高举起的灯笼便跃然眼前,映亮了我的身魂心扉。

那是闹红火的灯笼。红火每年都要闹腾,灯笼每年也就要高举。村里的红火是从大年初一起的头,穿新戴净的小伙,穿红挂绿的姑娘,还有那花艳叶嫩的孩子,放过亮响响的鞭炮,吃过香喷喷的煮饺,都欢快到村中的大庙院了。先响动的是锣鼓,再扭舞的是秧歌,接着花鼓、腰鼓也合唱上了。闻声,竹马跑开了,狮子腾跃了,龙灯也蜿蜒旋舞而起。锣声、鼓声、歌声、笑声,交响成了过年的风光——红火,闹红火。

白昼里的红火闹腾得就够热闹了。可是,乡亲们从不把这视为红火,一律的当作排练。天黑下来,在夜晚里跑竹马、耍狮子、舞龙灯,那才是闹红火。那是因为,一个个看惯的面孔不见了,消隐进了暗乌的夜幕中。白日的熟悉变成了陌生,陌生的景观隐含了神秘,那竹马、狮子、龙灯都虚幻成了迷人的情趣。更何况,夜色中看红火的人太多,熙熙攘攘,拥拥挤挤,弄不好会挤飞帽子,踩落鞋子,因而,就小的扶着老的,女的依着男的,就连一辈子在人前羞于搭话的老俩口也勾挂着胳膊钻进人窝里。这当口顶欢势的是年轻人了。十八九的姑娘青春成了一朵惹眼的鲜花。鲜花是巴不得人观赏的,可平日只能窝圈在屋里,洗呀涮呀纺呀织呀,哪有露脸的时光。惟有这过年,才能离了锅台,甩了织机,亮敞到人前去打花鼓,划旱船,跑竹马,甚而站到那快挨着房檐的高橇上去,公公开开地风光一番。没准儿,脚刚落地,那头就会有小伙儿凑过来,挨到人走净了,夜也深了,深得黑静黑静的,黑得怕人,静得也怕人,他不能不送她回家。她胆怯的时候,他们会依得很近,近着近着,就近成了一家人。来年看红火,她怀里多了个胖小子,而送她回家的小伙子也成了娃他爸。锣鼓响,狮子舞,娃他爸把他的胖小举过头顶,稚幼的小儿不会言欢,只张扬着嫩手甜笑。这红火就热闹得够份了!

暗夜的红火要让人看得见,少不了灯笼。灯笼是个妙物,既让人看见红火,又不让人看得那么真切。迷迷蒙蒙的光色让眼前的红火亦真亦幻,似仙非仙,缥缈得如同游荡进了天街。当然,提在手中的灯笼照不亮头上的景观,于是,一根长长的竹竿将灯笼挑到了梢尖,温润的柔光洇亮了周围一片。许是这灯笼的好处太大了,村里人对它十分地钟爱,一门心思要把它打扮成个俊俏的模样。细细的竹丝扎成了各种物形,糊上雪白的麻纸成了兔子、绵羊、骏马,这模样往往是按年岁的生肖变化的。年年都有的是瓜果梨桃,那里盛满了大伙儿对五谷丰登的厚望。灯笼扎好,放一支蜡烛进去,轻轻点着,那光色便润润得幽照开来。似乎这灯笼还有些简单,有心人又往白纸面上贴了通红的剪花,贴个鲤鱼钻莲,图的是连年有余;贴个喜鹊梅花,图的是喜上眉梢;贴个大大的红公鸡,图的是吉星高照……小小的灯笼散射出无限的乐趣生机。

灯笼由实用变得美观了,又由美观变成了美好的象征。这一来,灯笼成了洁物圣体,不是任谁都可以扎架、糊纸、装扮了。先前是百家户百家灯,只要乐意谁都可以高举着自家的灯笼走进正月的人群。后来就不行了,举灯笼有了讲究,要么是家里新添了人丁,新娶了媳妇,新中了秀才,新盖了宅院,新买了田地,新套了车马,最次也得槽头新添了马驹牛犊,这样高举的灯笼才带着福气财宝,才会把好运散发给大伙儿。往常,谁的手巧就可以扎架裱纸装灯。后来不行了,制灯的要是全乎人,也说完人。对男人来说,上要有父母高堂,中要有兄弟姐妹,下面还要有儿女双全;对女人来说,又多了一个条件,除了男人有的自己要有外,还要有公公婆婆。惟有这全人、完人中的能人巧手才和制灯有缘,扎成的灯才会让大伙儿福寿康宁,合家幸福。

闹红火离不开灯笼,闹红火的人群却从不说灯笼。许是高高举起的灯笼映照红火的缘故吧,尧乡父老爱称灯笼是高照。大人唤高照,小孩也唤高照,我随声附和了不少年,却没有领会了高照的妙处。如今,走过几十年的人生道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又通通达达,风风光光,再回首那高照的爱称,就觉得那里面容纳了乡亲们无数美好的愿望,有财气,有官运,有福分,有吉祥……一切的一切,人世间所向往的好日子,好光景都蕴含在那辉映的光泽中了!

——高照,真美!

最壮观的高照在正月十五,各村都到镇上比高低。早早,镇上就搭好了牌楼。圆鼓的木架绑好,插上郁郁的松枝柏叶,些微的绿色让镇上春光早临。牌楼两侧还贴了对联,对联是:红灯绿灯灯照灯,男人女人人看人。横批是:闹红火。沿街的店铺都张灯结彩,迎候着对联中的风光。那风光在夜里,四村八庄的红火来了,向镇上汇聚过来,站在阔野环视,好美呀,西面的高照逶迤成了一片火龙,东面的火龙散点成了一个个高照,北边、南边也是高照,也是火龙。火红的高照映照着红红火火的人群,红红火火的人群喷发着红红火火的兴致。红火渐渐聚进镇里,小镇欢腾了。

高照,亮豁了尧乡父老红红火火的光景。

2003年1月26日

水磨记略

我记事的时候,家乡人就用水磨磨面。我的家乡虽在黄土高原,只缘姑射山脚喷出一股山泉,泉水长流,赐予了我们得天独厚的水利条件。这水能浇田,也能打得水磨风溜溜转。至于水磨始于何年,有说是建于宋朝,又说还要早些。对古老的历史我不热心,不曾深究,但对近些年水磨的变故却常牵挂在心。

最先记得看磨人是位跛子,我叫他呆娃叔。可能是腿跛的缘故吧,呆娃叔三十多了还打光棍,过着李有才式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有时他懒得生火,谁家磨面,送的饭多些,他便吃上一碗半碗,再啃上一块干馍了事。日子过得怪清苦的。可也有人说跛子福气大,是眼红他的活儿好,不风吹,不日晒,不用在生产队里拄着锄把熬日头,还能挣全工分,实在是赶上了公社化的好时候。

呆娃叔确实赶上了好时候,不过这时候竟是众人饿肚子的年头。食堂饭一砸锅,饥饿接踵而来,闹得各家灶没火星,肚子饿得嗷嗷叫。越是饿,越要吃,总还有人夹着十斤八斤的玉米口袋进磨房。水磨一转,呆娃叔就能混顿饱饭。尽管谁家磨完面,都把箩池里扫得狗舔了般的干净,可呆娃叔还要磕磕箩帮,再扫一遍。俗话说:磕磕箩,吃个馍。”呆娃叔就用这馍养活自己。

或许是天设地造的缘份吧,有一天,邻村的一位要饭姑娘昏倒在磨房前。呆娃叔见这女子饿得好可怜,二话没说就抱回磨房的炕上。他当即生火,化了一碗玉米面糊糊喂她喝。姑娘醒了,喝着糊糊,眼睛模糊了。她住在磨房里没有走,成了呆娃叔的老婆。我只得喊她婶子。

这婶子四肢利落,精明能干,跟了呆娃叔简直是一朵花插到了牛粪上。众人都说不般配。最反对的当然是婶子她爹娘。没几天,一个小老头气哼哼闯进磨房,见到的人都觉得这回准没有呆娃叔的好果子吃。别看大伙儿背地里叽咕这婚事的长长短短,真要拆散这患难夫妻,还都为呆娃叔惋惜。可怕的事总算没有发生。据说小老头出磨房时没了来时的怒气,胳肢窝里夹着半布袋磕箩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