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过年,村上的出殡竞赛到了高潮。有时,一天要埋几位。偏在这年头,呆娃叔添了个胖小子。按乡俗,生了娃娃要喝喜酒。那会儿,饭还吃不上,哪有余粮烧酒呀!众人和呆娃叔达成个协议,吃顿蒸馍罢了。的确,灌了一两年糊糊的肚子,要能填进几个硬朗馍也实在不错了。众人乐意,呆娃叔也乐意。于是,大伙儿先凑了几张梅红纸,在水磨墙上贴喜帖,喜帖按规矩写上:革命后代、国家栋梁、继光再世之类的词语。接着,便揭笼吃馍。那天,肚子最大的是虎娃子,一气吃了八个馍。出门后撑倒在半路上,抬回家时,已断了气。
忽有一天,村上来了个陌生人,径直走进对门磨生家里。我问奶奶,那人是谁?奶奶告诉我是磨生爸,也是水磨原来的主人,还要我唤他二伯。解放前,二伯一家住在水磨房里,靠经营水磨养生,光景过得不赖,土改时攀上个地主成分。二伯有个漂亮的媳妇,媳妇给他生过一子,在磨房里生的,就叫磨生。磨生比我大几岁,常和我玩耍,我也常去他家,可是一回也没见过他娘。后来才知道,他娘死了,跳河死的,就栽在水磨后的泄洞里。他娘为啥死,磨生当然不知道,我也是耳风里刮进片言只语。听说,他奶是他爷的小老婆,他爷爷病了,他奶和他爹床前侍候,日子久了,背后动了手脚。磨生娘过门后也听到些闲言碎语,只是不信,不意这丑事竟让她实实在在地撞上了。她发疯了,一头栽进水里,清静了。
磨生娘死后,他爸没有另娶;磨生爷死后,他奶也没有再嫁。磨生和他奶、他爸住在水磨房里。直到土改时没收了他家的水磨,他们才搬进村里那两间小屋。磨生爸不服,到处上告,被认定是反攻倒算,扔进监牢,押了十多年。我见到的那个陌生人就是刚从监狱回来的磨生爸。出了监,原来的“地主分子”帽上又戴了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两顶帽子压得他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回村后他同扫帚结了伴,从村头扫到村中,从春天扫到冬天,一气扫到四类分子都摘帽的那年。
摘了帽,磨生爸办的头一件事就是上访,要镇上、县上落实政策,还他水磨。那年头,冤案如山,他的状子一直排不上号。怕被人忘了,隔三跳五,磨生用自行车驮着他爸上镇进城,早出晚归,从不间断。这便是我们村当时惟一的名副其实的专业户:告状专业户。
磨生和他爸为水磨奔波的时候,水磨早不是先前那热闹景象了。先是村里安上了电磨,电磨磨面省时省劲,谁还愿意在水磨上慢慢腾腾熬时分?水磨冷落了。接着,土地下户了。往年村上给呆娃叔开工分,在小队领粮,土地一分,自己种,自己吃,呆娃叔的短处全显出来了。胖小虽说也不小了,可还筋骨不硬,收收种种都靠婶子一人顶撑。那婶子原是为填饱肚子扑到呆娃叔门上的,眼下谁的肚子都饱了,呆娃叔的优越性也没了。这么一变故,对那跛腿着实厌烦了,常常一人在田头抹泪。没多时,村上传闻说那婶子和河南来的一位木匠有了瓜葛。有好事者,竟然在呆娃叔眉眼上划道道:
“呆子,你可真大方,老婆也愿意让人使唤?”
呆娃叔火了,叫了几位本家兄弟,商量要整治一下河南人。头一步棋是捉。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只要捉住,想怎么整治都由他了。可惜呆娃叔下手晚了,河南人早拐上他老婆跑了……。胖小带人到汽车站、火车站去追,都扑了空。回到家一看,胖小瘫倒了,父亲直挺挺地吊在水磨的房梁上。胖小不敢在水磨房住了。水磨房挂上了一把铁锁,冷清凄凉。
这时候,磨生家的官司总算有了眉目。红头文件把水磨归还了磨生家。磨生爸好喜欢呀,当即打发磨生去代销店打回三两烧酒,父子俩破例扌害着拳:
“哥俩好呀,五魁首呀……”
酒喝得差不多了,父亲和儿子划算,那水磨没啥用场了,拆了能卸下不少好木料,宽宽展展盖上五间瓦房,亮亮堂堂住进去。可也是呀,两间低窝小厦憋了他们几十年了,出口气也得拐九十九道弯……鸡儿叫了,父子俩才睡。第二天吃早饭了,磨生爸还没起来。磨生去看,爸没气了,身上冰凉了,脸却还在笑,是笑死的。
本来,磨生打算埋了他爸拆水磨,盖新房,没想到下葬时,木香不好买,童男童女扎好了,香钏纸钏却做不成,棺材多搁了两天。人来客去,磨生多破费了不少钱。事过后才知道,做火香的缺少木粉,靠推小石磨,一天磨不了几斤。而这两年,烧香磕头的人却风起云涌,木香成了乡村的“紧俏商品”。谁想,这额外的破费,竟破开了磨生挣钱的脑筋。磨生当即决定,水磨不拆了,接着,找来工匠整治一番,提起闸口板,水磨又轰隆隆转了开来。磨生打磨起木粉了。
清清的流水打在悠闲了多年的木轮上,木轮带动了磨扇。磨了多少代面粉的水磨,吐出了丝丝缕缕的木粉,磨扇下堆起了一围起起伏伏的山峦。山峦喷着木香味呢!
磨生的新房盖成了,不是他爸嘱咐要建的瓦房,而是时新的现浇顶,两层的,是村上的第一座楼房。那楼房是磨木粉赚来的。水磨还在悠悠地转,木粉还在轻轻撒。磨生说还要买彩电、买冰箱,做城里人抢手的家具,雕花组合的……
1988年5月北京
骡子
黄土高原上有一种家畜——骡子。
骡子似马似驴,却非马非驴。盘根说,骡子的父母就是马和驴。父为马者,是马骡子;父为驴者,是驴骡子。马骡子和驴骡子或头或背都有小小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是内行绝对看不出来。青出于蓝胜于蓝,骡子亦然。无论从体态、从气魄,还是从力度比较,骡子都远远胜于马和驴。马本是家畜中的佼佼者,素有天池里龙种之称,骏马奔腾,势若蛟龙闹海。然而,自从有了骡子,马就不得不让出一筹。“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这种夸张的说法,便是骡子和骏马比较的结论。这结论明显的论据是,马没有骡子担病,易染风寒,易伤肠胃,因此二者相比即形成铁和纸的分明。驴在家畜中本来处于劣势,既没有高峻的体态,也没有高昂的气量,可是也有比佼佼骏马见长的地方。那就是不挑草料,好喂易养,而且少有马的那些骚毛病。因此,这马和驴杂交成的后辈骡子,既继承了马的英俊威武,又继承了驴的诚挚朴实。骡子是最能代表黄土高原动态风貌的典型体魄。
诗人说,骡子有春温的恒久,有炎夏的酷烈,有秋风的潇洒,也有冬寒的暴烈。而且这些优势长久存留,永不衰竭。这得益于遗传因素,上苍没有赐予骡子生育能力,这是骡子的悲哀,也是骡子的荣耀,每个生命都是马和驴杂交优生的产物。所以,骡子才堪称骡子。
骡子的优势决定了骡子的价值。千金骡子四吊马,这种不无夸张的比较活画出了骡子的贵相。正是这样,有骡子的家庭就是乡村里富裕有钱的农户。
我的老舅家就是伊村一个殷实厚道的家庭,并且老舅家的光景和骡子有着难解之缘。摸底细的人都知道,福胜家的兴旺全凭那头母驴。这毛驴骨架不算大,毛色不算好,却连连下骡子,先后下了十来头骡驹子。福胜即我的老舅,这十头骡子,他先是喂养、使唤,买了车,拉脚送货。后来,骡子多了,就卖了出去,买田地,置房产,成了村上数得着的富户。原先不大的家业,在前后十年中就呼呼啦啦发了起来,田成片,房连院,好大的气派。村上人都说:命里有财不求财,命里没财是枉然。福胜命好,财运兴旺。”老舅靠骡子发财,也就把骡子当作他的命根子,钱串子。他住在圈里,吃在圈里,把辛苦下在圈里,对畜牲的那份情意,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女。
日子过得正红火,却传来泛日本人的风声。村子里顿时紧张起来,人们照面都慌忙火急地说,这可咋办呀?那一日,村中响起了铜锣声,农户们很快聚拢到社里,听敲锣人的吩咐。二战区在前方和日本人接了火,要粮要草哩!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圪蹴在各个角落的农户都报出了自己的主意。福胜老舅还算开通,头一个报出自己的骡子和车辆,隔壁的王家没钱没物,愿意儿子赶车亲征。王家的儿子大桩长得五大三粗,一杆鞭子耍得风溜溜转,再倔的畜牲也经不住他的三鞭子抽。他本来就在老舅家赶车,成年累月的,也算得上长工了吧!大桩赶车出差,老舅自然放心,当下就合谋成了。散会回家,老舅在槽头侍奉了一夜,给骡子喂饱了草料饮足了水,毛也刷得油光光地亮。二天日头刚上厦脊,老舅套好车,把大桩送到了村头上。眼睁睁瞅着那些车辆一溜烟不见了,老舅还呆呆地站着。
一挂车套走了老舅三头骡子,槽上的牲口少了一半。老舅嘴里不说,心里沉呀!从此,烟袋塞在嘴里,日夜不离。得空儿,就在村里村外打问前方的战事。战事并不好,有消息说鬼子进了娘子关,还说阎司令的人马没打就退了。过了没几日,村道上就有一群一伙的队伍走过,说是打日本,却是朝南窜哩!有时窜进村里,要吃要喝,见了婆娘们动手动脚,满有理老舅蹲在槽边没敢挪窝,眼瞅着两头褐色骡子被赶走了,干瞪眼。槽头剩下了那条孤零零的母驴,老舅趴在那驴身上,哭了!
此后,每夜老舅喂饱了驴就痴痴盼望大桩赶走的那半拉光景早日回来。忽一日,槽头闯进了一个土人,头发好长,眼窝通红,满脸是伤。老舅刚想问你找谁?那人扑通跪倒在地就叫:福胜叔!”
老舅这才听出是大桩。大桩说:我回来了!”
老舅说:回来就好,车呢?”
大桩哇地哭了,哭着说车和骡子都丢了。车辆到了前面,队伍却哗啦散了,鬼子扑过来,端着刺刀把我们赶进了古庙里。摸黑我才翻墙爬出来,那墙外净是酸枣刺,挂烂了我的皮肉……。大桩又说,我没管好你的家当,叔,你打我吧!老舅不语,烟袋锅里却嚓嚓地迸着火星。好一会儿,老舅才磕了烟灰,扶起大桩,说:
“人比骡子和车都值钱,你回来比啥都强!”
老舅让大桩静养了几日,唤他过来,把母驴托付给他。然后,裹点吃食上路,追赶南逃的队伍找他的骡子去了。他爬过秦王山,涉过乌龙河,挨近了克难坡。凡是扎队伍的山窝窝都去了,凡是拴牲口的土窑窑都找过了,就是没找见那两头褐毛骡子。这一日,老舅正在涧滩歇脚,突然山风大作,飞沙走石。那风中居然卷来好几张皮毛,老舅看时,正是他那最熟悉的褐皮,眼睛一黑,栽倒在地。老舅的骡子全完了,只剩下那条黑驴了,那是骡子的根,家业的魂呀!
老舅跌跌撞撞回返了。
回村那天,刚过汾河,老舅远远看见村上烟火四起,猛赶几步,却在沟坡里发现了村里人。鬼子进了村,父老乡亲都躲出来了。老舅要闯那烟火阵,被众人死死拽住不放,直到天黑才摸回村里。老舅回家时,大桩正扇打自己的脸:狗日的,你让我咋有脸见叔呀!”
老舅看了看空空的槽头,扭身就跑。他寻着狼烟追去,日本人驻进了尧庙,那头母驴拴在门边的小椿树上。好在门前是一片玉茭地,八月的秋天苗高秆壮,老舅隐在田里爬近他的驴,“黑儿,黑儿,黑儿——”低唤了几声,那驴就不安稳了。长吼一声,算是应答,围着那擀面杖般的椿树蹦蹦跳跳,挣动得绳紧树摆。老舅急呀,恨不得窜过去解开缰绳,可是一旁就活活立着个哨兵。老舅瞪圆双眼,直直窥视着动静,时刻准备瞅个空子冲上去。突然,咔嚓一声,那小椿树折了,黑驴拖着断枝“踏踏踏”地跑了。哨兵追了几步,赶不上,又退回老地方,乌哩哇啦喊叫。人来了,驴早没了踪影。老舅回到家,黑驴已在槽头吃着大桩拌好的草料了。
老舅知道伊村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没敢耽搁,连夜把全家驮过了汾河,住在了姐姐家里,也就是我家。看着老舅愁煞煞的模样,他的姐夫,也就是我的爷爷百般劝慰。那时爷爷在太原读大学,日寇来犯,中断了学业,闲在屋里。爷爷指着黑驴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放宽心,准备东山再起!”
谁知,没几日鬼子烧着杀着抢着又扑过汾河来了,老舅只好赶着黑驴把家里人一趟一趟送上山去,躲在了山窝窝里。安顿好老小,老舅和爷爷又返回村里驮粮食,没有吃的,也会饿死在山上。驮第二趟时,鬼子追来了,在弯弯的山道上,黑驴中了子弹,跌进沟里。老舅和爷爷爬下沟去,黑驴死了。骡子的根绝了,老舅扑在驴身上不走,爷爷好不容易把他拽开。回到山上,老舅疯了,嘴里不住地唠叨:
“驴死了,骡子完了,家业败了……完了,……败了……”
喃喃的低语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不吃不喝,不停不睡,眼看一天天瘦弱下去,爷爷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突然,抬手扇了老舅一巴掌,吼道:
“福胜,你别折磨人了,打垮日本人,我给你一群骡子!”
“真的?”老舅仰起头笑了,苦苦地笑着。笑了一阵,闭住嘴,从此不再吭声。
不久,我的爷爷一甩手走了,打鬼子去了。可是,鬼子走了他也没有回来。
三十年后,老舅再一次说话,说的是:“姐夫,你还我骡子!”说完,断了气。
又过了十五年,我的爷爷从海峡那边回来了。他去了老舅的坟上,对着那个枯黄的土丘,默默无语,深深鞠了三个躬!从坟上回来,接连数夜爷爷难以睡好,夜夜都被骡子的叫声闹醒。爷爷想起了四十五年前的诺言,叫来了老舅的后人要给他们买骡子。然而,现实的乡村耕地拉货早没人使牲口了,遍地跑的都是车辆,骡子也闲弃了,谁还愿意喂养那没用的张口货?爷爷只好聘来工匠,在老舅坟前塑了群膘肥体壮的骡子。塑像落成,爷爷夜夜酣睡,再无叫声惊扰。
1993年7月21日
中言心语:
骡子的故事是从奶奶、爸爸嘴里听来的,爷爷从台湾回来延伸了其中的故事。我将之记了下来是要不忘家族的苦难,更是要不忘民族的苦难。家族的苦难总是来自国家的苦难。如今,关心自我的人比关心国家的人要多,在平常的生活中似乎国家于己无关。然而,作为地球村的一员,哪个国家也走不出世界风云的棋盘。世界风云左右着国家风云,国家风云的变幻无时无刻不关联着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
2009年10月23日
狼
狼是故乡伟岸而又机敏的风景。
进入这风景,狼是在黑夜里。夜很深了,人入眠了,圈里的猪羊鸡鸭都打起了盹。惯于打着响鼻吃夜草的骡马驴子也嚼累了嘴,雕塑在槽头了。风早歇了,最爱摇头晃脑的树梢连轻微地抖动也停住了。村里村外没有一点儿动静,一切归于沉寂。月亮隐了,让黑夜凝定那深幽的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