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如一位钢骨铮铮的汉子,无所顾忌地走着,走进了村里。而且,很快选择了一所院子,越过豁口,扒在了那支起窗扇的窗台上,窗扇是屋里人贪凉支起的。躺在炕上的人,已经映入狼那莹绿的眼中了,一大一小,大的贴着窗台,小的紧挨在大的身边。狼可否断定她们是母女俩不得而知,但是那突发地攻击却是明确的。也称得上是一个箭步吧,狼已扑入窗去,一口咬定了那个小女,转身往窗外跳去。不料,那小女迷糊中揪住了母亲的袄角,母亲笨重的身体立即显出了沉沉的负累。狼却毫不退缩,拼命扯拽,母女俩一起翻出窗台,甩下地来。接下去的事几乎可想而知了,静寂中孕育的火山爆发了,母女俩的哭叫声喷射开来,整个村庄都惊惊的。狼仍无惧色,拽动着母女俩从地上蹭过。直到一股寒风扫动耳梢了,才不得不松了口,一步飞跃上了墙头。狼横立在墙头,明白了那寒风是位汉子抡动钢锨的行为,是险险的一着。可是,对着那萎缩在地上的猎物,狼依旧钟情不舍。那汉子又扑了上来,口中的喊叫应合了院外的嚷闹,狼不得不撤了,悻悻跳下墙去,极不情愿地走了。
这夜,狼没有失败,黎明是和着一个不小的胜利来到的。狼退出喧闹纷乱,慢条斯理在另一条胡同了。不多时,狼的前爪已搭在了圈棱上,绿色的目光定定地审视着其间的动静。圈内是一头猪,肥肥的,已有不少的肉了,正躺在静悄中消受着夏夜的滋味。那肥厚的肉立时感动了狼,眼中的兴味调动了喉里的涎水。本该扑上去了,而狼却要村落沉浸于安定之中,似乎在用涎水澄明着心胸的方略。
最终,狼胜利了,那头猪被狼掏了出去,在荒落的坟地里饱餐了一顿。循着狼的踪迹,不难觅得这位胜利者的谋略。狼是轻轻掀掉那堵在圈门上的砖石的,一块一块,耐心而又轻巧。掏完了砖,狼却没有从门洞钻进去,而是在片刻的沉定后突然翻墙进去的。于是很自然,那门洞成为肉猪逃跑的通道,这正中狼的下怀,狼避免了将那厮弄出圈墙的困难,尾随其后,也钻出圈来。狼没有满足于第一步的成功,立即钳制了肉猪的行进方向,猛然跃过去,咬住了喉咙,扼制了那可能惊扰静夜的要塞,接着,频频扫动尾巴,驱赶着肉猪向目的地挺进。
狼成功了。
狼的成功不在于征服了一头猪,而在于掘开了征服这个村落的缺口。掘出这个缺口,狼是调动了不少心智的。村子里有门道,夜晚大门是锁合的,有一堵矮墙可以攀过去,可那墙紧连的院落里有一条不识火色的黄狗。头一次,就险些栽在狗东西那里,狼一进院,狗东西就吵嚷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四邻。狼败退了,却大为恼火,再过去时,狼想撕烂这东西的皮肉。然而,没有,狼温柔地垂下双耳轻捷地贴上去,还奉上一块烂肉。这样做,狼很委屈,从实力说,收拾这东西不成问题,那黄狗不大,没有厉势。狼没有收拾这东西,是想到没了这东西,还可能有那东西。那东西也可能比这东西更为狡诈凶猛。狼打开这条通道,用了不多的破费,一块肉,一根骨头,每每光临将这物儿赐予黄狗,黄狗便没了叫声,乖顺地摇动尾巴送狼过去……
狼在村里屡屡得手,或是一头猪,一只羊,一只鸡,每夜总不会空过的。渐渐,自己的地盘被自己掏完了,成果越来越小,肚皮别说撑圆,填满也不易了,终于坠落于无奈了。似乎有一块尚可以开拓的小园,而那头黑母猪高大凶险,干掉她是不可能的,即使她胯下的那些小猪崽,也被她守护地无懈可击。是夜,无奈的狼,准备在这里捅破无奈,狼久久扒在圈棱上,久久盯着那圈中的黑影,企盼能有一只偶然露头的小崽,成为自己的口福。但是,他失算了,那黑疯婆凶凶地守着小崽,不容它们跨越一步。狼久久地待着,只待出了暗夜的消散,繁星的融解。
狼无奈了,要撤退了,又不甘这般无奈。
一忽儿,东宅西邻的门都吱吱地开启了。有男人,也有女人,探出头来惑惑地问,谁家娃在哭呀?没人应声,又听见了凄凄婉婉的哭声。哭声牵着众人的脚步觅去,出了村,过了河,那哭声就在黄泥堆上,从刺稞子里尖厉出的哭声越响了,众人几乎是小跑了,惟恐去晚了那娃会有什么不测。突然,黑压压的来人愣住了,刺稞子下绵软着一只狼,那哭声正是狼的吟哦。
众人恼了,喊闹着拥了上去。
狼迅速跃起,朝身后的崖上跑去。那跑动的样式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是一种少见的从容。时而还停下来看看赶得慌忙火急的人群。待人们逼近,重又颠哒起脚步。
人,跑跑停停。狼,停停跑跑。众人撵去好远,威威武武把狼送回了后山。
这时,日头腾上天空,照得坡上、梁上血染了一般红。
1995年11月9日
无法虚构的记忆
善牛
牛张喽——牛张喽——
日近晌午,田里收割的人刚聚到麦场,翻挑正要碾轧的麦子。几声吼喊,吼齐了众人的眼光,眼光冲着吼喊搜索那牛,却只看到远处有一股旋风。旋风在飞跑,卷起高摞的麦捆子飞跑。不光是麦垛窜动,旁边的低树弯了腰,高树抖着枝叶,田里还没割倒的麦子摇摇晃晃摆动着。动景后一股烟云紧追着麦垛直窜,掩映了摇晃的物色。
旋风进了高粱地。那是一片直茬高粱,春日撒播的种子已挺拔成一片青纱帐。旋风一到青纱帐立时匍匐出一条巷道。高粱棵倒下的当口有野鸡冲上天去,叽叽嘎嘎散在半空里,又聚成一群,惊惊咋咋地回旋。
高粱地的边缘是一流河水。河水剪断了青纱,却剪不断旋风的狂奔。旋风越过了河岸,麦垛却碰撞在了河沿,弯倒在河里。就在麦垛弯倒的那一刻,有一物旋了两转,落进了后头追奔的烟尘。
麦垛一掉,人们终于看清是牛张了。牛张了力大无穷,如山洪暴发,如地震山摇,眨眼工夫就有意想不到的祸事。张狂的牛驮着没了麦垛的空车仍在飞奔,颠得后头拖拉的大车蹦跳不停。紧跟着牛蹄的踢踏,大车不是左扭,就是右弯,让场上的人揪紧了心,惟恐翻倒跌碎,偏偏大车只是醉汉一般摇晃颠动,却没有翻倒。
大车竟然不动了。大车不动,是因为张狂疯跑的牛不动了。牛陷在了荷田。荷田是水地,水满泥深。牛一涉足,陷了个沉实。人们松了口气,以为牛跑不出来了。谁料,牛又跃出来了。跃出的牛却因了大车的拽拖又跌在泥地。无疑,这一回陷得更深,似乎一场闹剧该这样了结。突然,牛又高在空里,牛升高时,大车也耸高立直,没有立稳便倒栽后去,扣在了水中。溅起的水花飞珠散玉,细密的水雾还悬挂成一霎的彩虹。而那脱出车辕的疯牛正腾舞在彩虹上,众人看呆了!
牛落地了,踏踩着荷田的小径继续飞奔,四蹄又踏起旋风。
人醒豁了,得赶紧逮住呀,不然扰害更大!已有人喊:快逮莽牛。喊声中早有七八个小伙子扑出麦场朝莽牛撵去。莽牛是头蛮牛。蛮牛力气大,火气也大,稍不顺毛,就瞪眼张角,扑楞乱窜。这乱窜被众人看成张狂。每回莽牛张狂都少不了这帮后生拦挡,拦挡进新的绳套中去。
迅跑的后生突然劈散了,不用去撵,莽牛直冲过来了。往常莽牛张狂还是避人奔跑呀,今儿是咋啦?后生们这样想时,牛已从眼前闯过,看清了,不是莽牛,而是善牛。善牛是头母牛,好吆好使,鞭子抽在脊梁上也不愠不火,依然柔缓着惯常的步子。谁家磨面碾米,到槽上都牵善牛。善牛不欺老,不欺小,也不欺女人,不吭不哈埋头转完各家的营生。今儿怪了,怎么乱了章法?
善牛直扑麦场冲来,场上骚乱了。人们扔了手中的木杈慌忙往场厦里拥挤,惟恐挤不进去,成了蹄下的冤鬼。小小场厦,哪里挤得下这百十口人?先挤进去的被拥倒在地,后挤进去的踩在了前人的身上。地上的人喊痛叫伤。突然众人不挤了,回头看时是一场虚惊。善牛没有进场,却围着麦场圆转开来。转得像风,旋得众人头晕,蹄下熟透的麦粒噼啪迸溅,麦秆乱摊了一地。先前跑出去拦牛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敢近前,远远地喊叫:唔外——唔外——。迸溅的麦粒刺疼着众人的心,那是血汗务植成的呀!大伙儿不再瞅那牛,瞅住了队长,队长是众人的主子。主子应该有主意,这主意引导着众人的日子,还左右不了一头牛呀?队长汗涔涔的,揪下头上的毛巾擦了一把,忽然吆喝:
老三,老三。
众人这才发现场上多了三老汉。三老汉是赶车的,平日就赶善牛驾的那挂车,怎么也到了场上?顾不上想这事体了,三老汉已钻出人窝,走到场边,直端端朝那张狂的牛走去。人们揪着心喊:
小心,危险!危险!
三老汉没有回头,急步站到疯牛的圈道上了。刚落脚,牛就疯闯过来了。三老汉扬手一摇,弯在一边,牛冲了过去。奇怪,狂窜的牛竟在十步开外停住了。停得太猛了,牛摔倒了。三老汉向牛走去,未近身边,牛已挣起,回身过来。善牛浑身溃湿,水滴滴的,眼睛也如身上一般。
谢天谢地,众人无奈的祸事这么容易就被三老汉降服了!大伙儿又回到场上翻挑麦子,日子又平静成先前的样子。
事后才知道,队长换了三老汉,让自己的侄子掌了鞭杆。鞭杆比锄把轻省,孰料头一天就轻省出了张牛的祸端,扰害了收成不说,还苦了那小子,摔折了左腿,在医院里挂搭了二三十天。众人忽然想起,那日和麦垛一起飞扬的物什就是这厮,轻轻省省地旋舞竟伤了筋骨。
鳖精
四柱逮住了一只鳖。大鳖,比簸箕还要大。
众人好奇地问四柱:咋逮的?
四柱喜喜地说:抓鳖不在乎水深浅,只要它爬到咱跟前。
四柱没有说瞎话。那日,春刚暖,四柱在汾河湾里转悠。转悠说得有点闲逸,其实四柱不算闲逸,是在找沙。四柱开了个鳖场,长溜溜的养了好几池鳖。春放小,秋捞大,连年丰收,包里圆了,腰就粗了,办事气壮了。开初起事穷凑合,泥池养鳖,虽无碍生长,可捕捞费事。如今干成了气候,就得有点气候的模样,四柱要硬化鳖池了。找沙就是找硬化的材料。那只鳖就是在河滩上找沙时进入四柱眼睛的。
说准确点,鳖还没有进入四柱眼睛,倒是四柱先进了鳖的眼睛。春阳烘热,四柱在河边走得温闷。一地铺展的黄土更滋养了这浑身的温闷,温闷得四柱昏昏欲睡。四柱就这么进入了鳖眼。按说此时鳖远远溜走实为上策,可这鳖显然没有读过三十六计,不明白走为上计,继续仰面朝天,让肚腹享受着暖阳。要不是四柱一脚踩在了鳖身上,鳖和四柱就不会有任何瓜葛,当然也不会有后来的故事。其实,四柱踩了鳖也就踩了,只是脚下一闪,以为是河滩上的软泥,并没有苏醒了他的困意。只是鳖颠达颠达地跑动才颠开了四柱的眼皮。此时看,鳖很蠢,不动,不就没事么?可是,明白了故事的结局,才知道不可这么简单的数叨这鳖。
后来的故事正如四柱所说,鳖已爬到了他眼前,当然没有不抓的道理,当然也没有抓不住的道理。四柱几步跳到鳖前,拦住去路,抬脚一踢,鳖头缩进壳里。机会来了,只要捏住头颈,别让鳖头出来,就可以安然抓捕。四柱深通此道,立即弯腰伸手,孰料,恰在此时鳖头竟然伸出,端端把他的右手指咬在了口中。真是一物降一物,四柱是干什么的?岂能咬也白咬,四柱顺势一抱,那鳖就被乖乖地擒拿住了。
消息比腿快,四柱抱着鳖回到村里,立马来了好多人。老人告诫,快把手指弄出来,咬久了会残。
说得轻巧,咋个弄?四柱疼得钻心,觉得那鳖滋滋吸着他的血哩!
老人告诉,弄瓮水,把鳖放进去,会松口。还比划着自己先前的经历。
水瓮现摆着,水也挺满,鳖和手都进去了,鳖却没有松口。
老人大瞪的眼闭上,连声说:日怪,日怪。年轻人急了,喊叫:快剁了这东西,别遭这殃了。立马有人痛斥:说的啥话?这不是让四柱破财吗?人常说,千年蛤蟆万年鳖,这东西说不定早千年高寿啦,你看那背盖上都有绿毛啦!又有人附和,什么村的人那年一个大鳖卖了好几千块钱,要是放在现在不卖上万块才怪哩!
鳖当然不能随意杀死,可是,手咋出来呢?
众人没招,还是老人指教,说是原先那鳖很小,瓮里放水就日哄了它,今儿这鳖大,怕是水少了不成。不如给鳖拴了绳子,放到河里去。围看的人都说好,马上拴绳来到河边,将鳖放了进去,四柱在水里已湿了肩膀,那东西仍没松口。
老人头摇得直转,转了半天又说:这准是个鳖精,怕是不解绳子难张口。
只是解了绳子鳖不就跑了吗?众人都说。
七嘴八舌一叨叨,办法真有了。原来办法很现成,放到四柱的鳖池里不就行了嘛!
来到鳖池,剪断绳子,一沉水,鳖松口沉了。众人慌忙去给四柱包手。包好了,便生心抓那鳖精。这不难,池子有退水口,一提闸水就流了,流着流着,鳖池干了,密密层层的小鳖伏了一地,却没有那大鳖。把软泥踩了一遍,也没踩住个硬盖。
四柱软坐在地上,再难站直,手疼得钻心。
众人傻瞪了半天,没戏了,才散去。路上却有飞爬的小鳖,顺鳖寻回,又返到四柱的鳖场,却在顶头的那池里看见一只只小鳖从大鳖盖上往外攀哩!
众人不走了,忙退了此池的水抓那大鳖。水又退净了,净得让众人又瞪圆了眼睛。池底不见大鳖,连小鳖也稀稀落落得数得出一二。
众人不甘心,又退一池。
一连数日,日日退水抓鳖。
一连数池,池池空落不见。
退净最后一池水,众人不是奇怪,而是惊怕了。这鳖到底从哪儿溜掉的?从池底里钻走也得留下个泥洞呀!
老人又露脸了,说道:鳖老了就成了精,会飞哩!
找不到别的由头,众人都信鳖精飞了。
夏日,在汾河湾里游泳的娃们“呼啦”来了一伙儿,说是碰上了那鳖精,大仰八叉舒展在沙滩,腿爪上还套着绳头。四柱没挪窝,只晃了晃少了一根指头的右手,烦躁地赶走了猴崽们!
2004年7月11日
黄河边上的那条白狗
这条狗蓦然窜了出来,如同四十年前那盏油灯一样亮堂了往事。
在这条狗没有窜出来的时候,我直恨自己失忆,直骂自己健忘。友人带我来寻故地,从县城坐车出来,翻了九十九个梁,爬了九十九道坡,绕了九十九道弯,然后在细碎的小路上往下滑落,落到不能再落了,就与黄河对了脸。这会儿的黄河不黄,西斜的阳光让它闪耀着水银般的灿亮。我看看滚动的银河,再看看河边上破旧的村落,怎么也想不起我那年来过的就是这地方。我知道不会走错,陪我来的友人是熟悉这方水土的领导,村边那位叼着旱烟锅的老头,喷吐着从清代弥漫到民国的烟雾,眯缝着眼告诉我的也是平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