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想在白胡子面前显显威风,越发想鳝鱼了。隔几日,我们下了苦心,打坝垒堰,把河水避开,围歼大大小小的水洼。我们用盆子、木桶刮干洼子里的水,捡鱼。还用柴草点起火,往河沿边的洞里扇风灌烟,熏那洞里的物儿。折腾了几天,也没见鳝鱼的影儿。惟一的希望在那泄洞了。泄洞是水磨的配置物,泄洪水用的。怕洪水猛了冲垮水磨,在河上头不远处开了口,平常使唤木板闸死,只漏些线缕般的水丝。山洪发了,拉了板闸,任那狂物肆虐,水磨落个安然。那狂物一过,泄洪口阔了,深了,成了泄洞,活像山峁上庄户人家的泊池。泊池没了天雨,会干涸。泄洞成年累月有活水滋补,常常是丰盈的,和下头的河水缠绵的难分你我。泄洞的水弄不干,慢说藏了鬼精明的鳝鱼,就是梆子鱼、窜条鱼钻进去,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鳝鱼,成了撩人的心事和话题。不仅我们,我们撩逗得一村两巷的人心都热了,都想见识见识这物,可这物总不露面。隔些日子,我去公社谋事干,把这话题吐在饭桌上,稀罕的人满多。我学着白胡子们的样子比划鳝鱼,众人热火的应和,不知是眼馋还是口馋。
突然,蹦出个逮鱼的机会。公社搞农田水利建设,要把母子河裁弯改直,新河道把泄洞闪到了一边。新河道挖成那日,要把旧河里的水围堵过去,这叫合龙。水滔滔的,难阻难塞。草袋子扔下去,翻个身飘远了。正是冬日,风紧天寒,大喇叭高喊战天斗地也不治事。公社主任赶到前线督战,呼唤伙夫挑来了两桶白酒。然后下令,小伙子们,有种的喝,一人一只碗,尽够的喝,热火了下!酒能生热,也能壮胆,转眼间,早有人咕咚咕咚灌下肚去,撂下碗,一甩棉袄棉裤,扑嗵”跳到河里。接二连三,河口堵了四五条好汉。随着草袋子的落水,坝堵实了,水驯入了新河,泄洞成了死水池。广播喇叭传出了大坝合龙成功的喜讯,好汉的名字也被连连播送:许二蛋、张小毛、王大彪……
是日。晚饭,公社主任宣布,夜里9点集合,有紧急行动。何事?没说,需要保密。越是秘事,众人越想透个底,你猜东,他猜西,一直猜到集合的时分。什么学习啦,批判啦,加班苦战啦,都他娘的胡扯!主任下达任务:今夜刮干泄洞,捉鱼。此令一出,欢声四起,又被主任喝住,悄声些。四面出动,工地上的七八台水泵都抬来了,接上电哗哗啦啦鏖战。水哧哧下去,只半个时辰,露出了河底。主任宣布,一切缴获要归公,不准私拿私分。
河水落得更快了,看得见蟹们鱼们惊慌的模样了,爬的,跳的,埋头往一堆里挤。挤也无奈,全部被俘。灶房里的两担水桶咯闪着担走了,鱼真不少,只是仍然没有鳝鱼。回去的时候,夜沉沉的,众人不困,说说笑笑的。主任不语,默默地走着。
夜里回屋,我们悄悄睡了。二日饭时,我们秘密吃了那鱼。孰料这事儿还是抖露出去了。有人说,那晚主任是要抓鳝鱼哩,我才想起回村路上他那默然的作派;又有人说,主任蓄谋已久了,本来不用废那泄洞,我才留意,直直的新河果然拐了个不显眼的弯儿。晓了这事,白胡子们好笑了一阵,抹把眼泪说,狗日的,想逮鳝鱼,没你的门!泛日本的那年冬日,苏二公子个嚼舌根子的,说河里有鳝鱼,刺少,好吃。招惹的小日本动了心,刺刀逼着四乡八村的男人沿河乱摸。那个天呀冷炸了,三湾村的牛娃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多摸些时分,倒在河里就没上来。说也奇怪,往常河暗檐里,一摸一条,这日却连个鳝鱼毛毛也不见了,鬼了!小日本躁了,在蛤蟆堰那儿,照脸地扇苏二公子哩!那贱皮想说什么,没出嘴,一把刺刀从前心穿到了后心。打那会儿起,这里的鳝鱼绝了根,还捉得着么?
往事早去远了。写这篇文章前我曾回乡下一趟,昔年大喇叭颂扬过的堵河人物却一个也没见上。问起他们,都说殁了。正当壮实年岁,咋倒去了?忙问原因,答是病死的,风湿性的心脏病。死就死了,死是或迟或早的事,我总觉得他们的死和鳝鱼有些瓜葛,心里疚疚的。
朝西的厦子
老宅有所厦子,坐东朝西,东厦。
西面是院子,院墙。院子不大,院墙不高。墙外是野地,老宅在村子尽西头。
村外的野地有条官道,远处还有座山。远看山不高,近了却难攀呢!东厦朝着那野地,那官道,那山岭,看似挺显眼的。
其实东厦很背隐。这是大门的缘故。大门朝南,门外的两边都是房子。高高的房背墙不屑一顾地甩下四五尺宽的一隙小道,窄、暗、幽,这就使东厦难见天日了。大门不畅,好多不便。担柴驮炭,稍不留神,扁担梢,驮子沿,就碰了人家的背墙。碰重了,惊动了屋里人,难免不出来,少不了赔情说好话,多费多少口舌!
东厦不讨人喜欢。
猛然间东厦的行情变了。住下自家人不说,还庇护了左邻右舍的姑娘、媳妇和小娃们。
那是泛日本的年头。鬼子像红眼狼一样扑进村里,嗷嗷嚎叫。年轻力壮的一听见风声,撒腿就跑了,钻山沟,下河湾,撇下一群娘儿们,那个愁呀,真没法说!我的奶奶,当然那时她还不是奶奶,刚有当妈的份儿。她心慌腿软挪不动窝儿,别说跑啦!耳听得厦背后鸡飞狗叫,忽然情急生智,抱了几捆玉茭杆,掩住了大门。然后,娘们几个悄悄伏在屋里,蹴在地上,静静听着村里的声响,近了,高了,渐渐又远了,没了。鬼子在门前转了几遭,也没有发现玉茭杆后面的大门和厦子。鬼子退了。好久,奶奶才出了厦子,扒在西墙往外瞅,见没动静,才唤娃儿们出来。这天,村里扰害得够呛,鸡被抓了,狗被杀了,粮被抢了,姑娘、媳妇也有被糟践的。鬼子没进院的,就我一家。
日后,逢有鬼子扰害,我家的院门一堵,东厦里蹴满了逃不脱的姑娘、媳妇们。初进东厦,都憋得慌。渐渐习惯了,常常一个白天躲在屋里,嗫嗫地蹴着,不说,不动,不吃,熬的日头落了,村上没了动静,才出来透风。
人顺溜,鸡也通了人性。我家那黑母鸡,也在窝里乖乖地躲着。头遭鬼子闹时,它傻楞着在胡同里转悠,大马靴们呼啦围上来了,它明白这伙小矮子没安好心,慌忙扑扇翅膀,朝天猛飞。幸亏扇了那几下翅膀,地上的灰尘乱飞,迷了大马靴们的眼窝。黑母鸡得空飞上了屋顶,踩着厦脊逃到村外的玉茭地里了。大马靴们挥着长刀再追时,早没了影。奶奶说,那回够玄乎的,要是黑儿飞进院里,引来鬼子,我娘儿们全完了。真真是没眼的麻雀天照应哩!此后,每有动静,奶奶一唤,黑母鸡马上卧在地上,被抱回厦里,悄没声息地躲在窝里。下了蛋,也不像平日那么咯咯嘎嘎报功了。
鸡也怕了。
有一回,差点出了大乱子。奶奶说,一厦子人刚蹴下,嗖嗖的枪子接连从窗户上往里飞,打到东墙上,直冒火星,墙壁哗哗往下落土。前院二婶家小顺子刚过头生日,还奶在怀里,见势吓得哇哇大哭。胡同里马蹄子踢踢踏踏的响,近了,更近了,小顺子还不止声。众人急了,你指,她划,让吃奶。那娃却惊得只管哭,奶头塞进嘴里也不含。清格格听得鬼子捣后院的门了,二婶慌了,没招了,一把揪下炕褥子捂到娃身上,娃没声了,二婶的泪珠簌簌落着,褥子洇湿了一片。
厦里人眼瞅着一拱一拱的褥子不动了,鬼子砸瓮摔盆的声音却还听得见,谁也没胆掀开看看。
天色暗了,鬼子才撤,钻回了镇上的炮楼。鬼子贼精,从不在村里过夜,只是趁日里出来搜罗扰害。夜里,是二战区的天下,队伍上的人下了山,远远爬在垅堰上放枪,没人近前,近了,躲不过枪子,就没命了。炮楼里只还枪,也没人敢出来。人生地不熟,露头就被收拾了。因而,天一黑,小鬼子鳖一样缩回了炮楼里。
鬼子退了,二婶掀了褥子,婆娘们围过去一看,都傻了眼。小顺子脸憋青了,眼瞪圆了,鼻子里流出的血都干了。娃死了。二婶一声长哭,好一会儿没喘上气来。
天黑定了,二叔才回来了。他把娃揽在怀里,死气不吭。众人都劝,你就哭吧,甭憋坏了身子。二叔还是不吭声,抱着娃,出了村,向西走了。众人只当二叔去撂娃,没有在意。都清楚村西有个沙圪塔,沙圪塔是个乱坟窝子,谁家的娃夭亡了,撂在这里,捧堆沙,掩住了事。
谁知,二叔走了再也没回来。后来,邻村有人传言,说二叔上山投了队伍,打鬼子去了!隔没几日,是天夜里,众人都睡沉了,突然爆来一声巨响,地抖厦晃的,老半天才稳当了。
天明得知,鬼子的炮楼塌了,人死光了,山上的队伍占了镇子。腿脚快的先去看了,在塌倒的炮楼下发现了二叔。二叔被压在砖头下,断了气。那炸药包是二叔放的,炮楼倒了,爬在垅堰上的人才冲了上去。
埋二叔的那天,人出奇得多。东厦里躲身子的姑娘、媳妇全来了,平常她们忌讳死人,怕中邪,远远躲了。这回,她们哭着跪下磕头哩!惟有二婶不哭,她一劲地笑,笑着念叨:
憨娃,你爸给你把仇报了!嘿嘿嘿……
1994年10月15日
凝固在铃声中的漫画
一
小学校里的铃声朴素得很。
朴素得和城里那冰棍摊上的声响一模一样。都是铜铃。都要手摇。或许是上学前我进过城的缘故,或许是进城时我凑巧听到过卖冰棍的铃声,后来,校园里的铃声总把我的思绪牵进城里,牵到那生意并不红火的摊点前,甚而,还听得到摇铃者悠然柔长的吆喝:
冰棍——2分——
2分是冰棍的价格。这价格委实不高,但也不见得生意能好到哪里去。何况这生意是季节性的,到秋冬是绝然卖不出去的。那时候,我很小,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那铃声响得有些凄清。
铃响时,我便有些伤感。
是愁于桌前漫长的枯坐吗?不尽然。因为,铃声宣示的不只是上课下课,还有劳动,而且是无休止地劳动。捡麦穗,摘棉花,掰棒子,占去我童年的多数时日。不记得哪本小学课本我们从头到尾读完过,抑或这就是大跃进年头留给我们的永恒纪念?
如今,40个年头过去了,那铃声我还时常听到,在心灵的深处已成为一幅墨宝。似乎选择那铜铃就是选择了一种命运,命运注定了我们学校的课桌要领受冰棍摊一般的冷遇。
也许,没有这么复杂,世事只是凑巧了。
二
有一天,沙哑的铜铃突然挣脱了老校长的手,跌在地上,碎了。
更换铃铛成了校园的主题。
买个新的不就是了?事情却没那么简单,因为这时的校园长大了好多,初小变成了完小,拥有6个年级了。原有的教室不足,又新添了屋舍,铜铃的微弱声响无法传唤到每个角落。试过几种铃,都不那么称心。好一段日子,代替铜铃的都是一枚悬在口角的哨子。
也许这段日子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故事的出现。
是个残阳斜照的冬日,学校的废墟上还有些老者在蠕动。他们是戴帽的分子,酷寒中的劳作是他们罪有应得的享受。不知他们怎么会挖出一截铁道上的钢轨?不知道他们为何将那钢轨敲打出少有的声响?反正,那响声传唤来不少人,指指点点,叫叫嚷嚷,就把那尘封土掩了好久的东西悬在空中,拿根炉条一击,脆亮出好远。
钢轨成了传令的铃铛。
铃声中,师生们虔诚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方才能按当时的规矩进入教室上课。
悬起钢轨的当口,我注意到一双困惑的眼睛。那里肯定深蕴着密语,但是,因为阶级界限的阻隔,我无法走近他去探知。
探知那目光中的困惑已是10年后了。
老者告诉我,那是一截阎锡山设造的钢轨。他的火车轨道窄于山西境外,但小日本还是要窜上去运送弹药。因而,瞅个暗夜,他和队伍上的人掀翻挖断了。那时,他还年轻,操起一截扛回村里,顺手扔下。不意这东西会在万山红遍的年头亮相,而且,亮亮响响了好些年。
这故事令我惊诧。我不敢设想,这密语倘若提前泄漏是什么境况?阎长官的物什还能为毛主席收拢虔诚吗?
更不敢设想,假若阎长官有先见之明他还肯设造这物吗?
显然,这钢轨的响声滑稽了世事。
三
电铃的出现给校园带来了喜鹊般的兴奋。
欢呼雀跃。欢呼雀跃。
学生娃娃的狂喜注释了这个词语。
谁也没想到,这爱物带来了一场风波。
风波应该从暗夜起始。村里人在深深的梦中都听到了电铃的响声,冬夜的梦是不短了,可是那铃声还是穿透了它。而且,悠长的响亮毫无停歇的意思,但是,终归是停了。梦的继续让人很快忘却了事情的端点。
也有人难以忘记,是村头,根正苗红的支书。
一早,他即来查访昨夜的响亮,一看,立即瞪圆了两眼。
电铃的拉线上挂着一只破鞋!
破鞋的意思谁都明白,挂这东西难道是对贫下中农管校的不满?
很快支委们来了,大小队干部来了,党团员来了,都很气愤,决计追查挂这破鞋的罪魁祸首。
拍完照,治保主任小心翼翼解下了破鞋。
破鞋一落,铃响了,而且响得无休无止,任人拉拽开关,电铃一意高唱,毫不停歇。
云集的人们更为疑惑,脸上布满黑云。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是单脚蹦来的。挤过人窝,夺过破鞋,复又拴上,铃声马上停了。
众人惨淡地笑散了脸上的云团。
来人是管校代表。周末的校园里师生杳然,他一人独享着所有的黑暗。他听到铃响时,屋里亮得刺目耀眼。来电了!很显然,突发的停电中断了白昼曾经的响声。白昼中断的响声变成了半夜尖利的呼叫。他不愿意离开温情的被窝,而尖利的响声却闹得他再难入睡。他终于扑进了冷暗里,伸手拽住了拉绳,铃声停了。然而一松手,又响了。开关坏了,铃响得嘹亮而无奈。
还算代表聪明,最终用自己的一只鞋解救了自己。
有关破鞋的风波当即平息了。可是,那风波引发的故事却让村里人有滋有味地快活了好些日子。
1998年9月13日
中言心语:
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故事的跨度由我当学生到走上讲台成为民办教师,也就是10年时间。这跨度不算短,但是比之由生活到作品的时间就短多了,这中间的跨度近30年了。30年后能想起那过去的事情,足见对这事情我印象很深。我一直觉得写往事比写眼下的事更有意思,是因为经过岁月的冲刷仍能留在记忆里的事才有价值,何况,经过长时间的酵化味道浓多了。
2009年10月24日